情归锡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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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埃里奥恼羞成怒地看着他的儿子。
    亚历山德罗此时正躺在他父亲钟爱的长椅上,悠闲自得地呼吸着这间书房的味道。童年时代的乐土,每每在反抗母亲的专治和骄横又不得不去面对之前,他总是愿意到父亲这里来寻求些安慰。这张椅子让他很踏实,如同父亲温厚的怀抱。他可以安安心心在这里睡上一天也不会被打搅。
    “我要带她去首尔。”他睁开慵懒的眼睛,轻松地说。双手枕头。
    “你和西尔维娅谈过了?你们都商量好的?”
    “我们是简单交涉过,她比贝里尼聪明多了,这是一笔双方都获利的买卖,不是吗?爸爸。”
    他狡猾一笑,从椅子上坐起来,给自己到了杯酒。老埃里奥叹口气,这个家伙到底是遗传了他叔叔的秉性,谈到什么都功利十足,好像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情都存在着他们拼命追逐的利益。还有他的母亲,现在看来儿子在她的□□下完全没有了他的影响。
    乡间生活轻易就能满足他。他憧憬简单的美食,乐此不疲地与马为伴,闲暇之余啄酒写诗,或者义务充当酒商们的品酒师。就连呼吸乡间的空气也能让他兴奋不已。除了这些别无它求。而他们不同,皮科洛涅家族的继承者,沿袭着上一辈彪悍又内敛的家风,肩负着这个显赫家族命运的重担。然而,这又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局面。他唯一的亲身儿子,这个家族最杰出的爵位继承人拥有着让人无需置疑独当一面的魄力和才华。
    幸好不像他,不然一定糟透了。
    “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这是一个成熟的决定。如果安娜去了‘浮生’,那是她的选择,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你知道,我一直相信她是个坚强的孩子。可是,如果她不去呢?亚瑟,你想过后果是什么吗?”
    “您不用考虑太多,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打算。不去那是她的损失。”
    “我很担心她,那孩子失去了太多……”
    “可是您不能帮她做决定,我们都不是她。”
    亚历山德罗把残余的酒水吸进胃里,这个时候更像他万恶的叔叔。老埃里奥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反驳他的话。但他是对的,他们不是她。她的人生由她自己抉择。
    他胜算的把握有多大?如果安娜在合同上签下名字便意味着三年的时间他将不能吃到那些美味的甜食,而且不止三年,甚至更长时间,他将会缺少一个忠诚的朋友兼倾听者。更重要的是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献身到皮科洛涅的事业里来,成为‘浮生’的一部分。这和她的未来关系巨大,如果她选择了这条路,那就支持她吧。
    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停在公寓门口,车身简洁干净,上面用英文写着“首尔.浮生”,下方是菩提树。她坐进去,身穿白色制服的司机便启动了车。不到十分钟,速度慢下来。透过车窗能看见他们进了一条曲折的林荫道,干净的石砖,修剪平整的草木。在植物的间隙里,她瞥见一个网球场,里面冷冷清清。乳白色的建筑随着前进的视野,逐渐呈现。车子进了停车场,里面还分别停着几辆相同的面包车和几辆高尔夫球车。
    门前站着一个眼睛小小皮肤白皙的女孩子,她穿着乳白色上衣和黑色长裤。看来是接她的。罗和她说过今天会有人带她进去。她首先注意到她胸牌上的名字:sandy。
    “你就是安娜吧?我是培训部的sandy。”她的意语很标准,声音也格外清澈,终于听见她能听懂的语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跟在sandy身后,安娜东张西望。
    走廊里亮堂堂的,白色的墙壁,棕色的门廊,散发着古典、冷静的气息。墙壁上挂着描绘世界各地‘浮生’风采的图片。画面大多鲜艳亮丽,与周围灯光相映成趣,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不时有身着制服的员工从对面走来,都在好奇地打量她,但也没忘了用微笑迎接新朋友。
    “‘浮生’酒店有很长的历史了,它的前身是皮科洛涅家族在意大利托斯卡纳的一处私人古堡,起初为到此游历的贵族,教会人士提供暂时落脚的住处,随着文艺复兴时代的到来,它所在的卢卡经济文化生活日益繁荣,因此也越来越受到欧洲其他国家上流社会的青睐。
    就算是在拿破仑进入到半岛后,也兴致勃勃地在卢卡的海边享受了皮科洛涅家族的款待。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这座古堡被战争中担惊受怕的人们逐渐遗忘了,一直到二战结束,古堡重新回到主人手中。齐纳莫蔼.皮科洛涅先生——也就是‘浮生’的创始人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在当时现代旅游业首先于英国轰轰烈烈开展起来的同时,他敞开卢卡索马尔蒂堡的大门,欢迎所有能够支付其费用的来访者,并汲取了其他优秀酒店的模式,先后在世界各地建立起 ‘浮生’的分店,如此一来,便有了像今天这样的局面。
    ——我们成为了这个产业的佼佼者,引领着世界酒店业的发展,并且始终站在一个高度。”
    Sandy在台上昂首挺胸地说着,并且用一只红外线教鞭指着幻灯片上的一张全球“浮生”酒店高管层级图。
    “现在‘浮生’的董事长是弗朗西斯科.皮科洛涅。”
    红点停留在最上面的人头上,那是金字塔的尖顶。一张酷似老埃里奥的脸,瞬间让安娜有了一种好感。
    “这是我们酒店的层级图。”她故意停顿了一下,预示着即将会有大人物的登场。安娜首先看见了亚历山德罗。
    “这位就是我们‘首尔.浮生’的总经理,……”
    后来的话她没有听进去,只是用铅笔在白纸上画着什么。里面还坐着两个意大利籍的员工,他们刚才有过简单的交流,都是经理级别的人物。
    培训室显得很童趣,色彩鲜艳的桌子,长着红鼻子的马克杯。后面的书柜堆放着画册,都是有关酒店。上面的一切都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和身段,安娜啪地一声合上厚厚的书壳,有点眼花。
    “一起吃饭吧。”
    下课后,Sandy微笑着发出了邀请。安娜愉快地答应了,能在这儿遇上个投缘可的人不容易。
    进了员工食堂,她们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来。Sandy说这儿的食物以韩食为主,可能清淡了些,不过总会慢慢习惯。究其意语为何如此标准,sandy笑,因为一个意大利的男孩子。她笑得幸福而羞涩,脸上微微泛起些红晕。安娜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鹅蛋脸,标准的亚洲美人,古典矜持。她问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子呢?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因为一个人执着地学习了意语,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得到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说说你吧?我觉得你有西方人的特征。”她比划着,“你鼻子很漂亮。韩国女孩子做梦都想要你这样的鼻子呢。”
    “我是中国人。”
    “哦,是吗?我以为你是混血,算我猜错了。”她笑笑,“不过总经理是。”
    安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的妈妈是韩国人。看不出来吧?我之前也不知道。”
    安娜低头想着,老埃里奥居然没有向她提起过。听说在米兰有一次浪漫的邂逅,闪电结合有了爱情结晶,但婚姻持续了十一年两人便分道扬镳,埃里奥深居简出,妻子重回歌舞升平、骄奢淫逸的世界。他们都没有错,只是人生追求不同罢了。
    在这点上,看来亚历山德罗更像他的韩国母亲。
    最后是餐盘里一种不知名的菜刺激了她的味觉,从而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这是什么东西?”她指着红色的貌似用面粉做的东西,她起初认为会是甜味。
    Sandy笑起来,“这是炒年糕。厨师们也经常做点街头小吃。我可喜欢这种东西了。”她睁大眼睛搞怪似地小声说,“只有那些家伙会有意见。”
    安娜随着她的眼珠看过去,几个身穿经理服的聚在餐厅另一边,与周围那些表情倦怠的员工们形成鲜明对比。
    “学会吃它吧,它能帮你交到更多的朋友。”Sandy眨眨眼说。
    重新放了一块进嘴里,慢慢咀嚼,发现并非那么难以接受。什么感觉呢?和新生活的见面,就像嘴里炒年糕的味道,神秘的,等待着她去琢磨。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不是吗。
    圣诞节很快来临。那一天首尔飘着大雪。下午四点过,随着一辆凯迪拉克的进场,身着鲜红色大衣、头顶彩色礼帽的门童拉开门。
    “圣诞快乐,总经理。”
    “圣诞快乐。”
    亚历山德罗微笑着回应。他取下皮手套走进大厅,那里有一群衣着光鲜的孩子围着圣诞老人和鲁道夫索要礼物。
    □□里,水晶灯从高空倾斜下来,像瀑布,像那些在岩石上溅起来的千万颗水珠,柔光之下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大厅穹顶有如教堂天窗一般,玛利亚与天使们俯视众生。厅堂内巍然挺立着十二根石柱,由白中带粉的昂贵大理石材打造而成。它们错落有致地间隔依次在前台两侧,墙上栩栩如生的浮雕讲述了一个个古罗马美丽动人的传说,每迈进一步都越发令人震撼。
    它是中世纪的意大利,一段悲壮浪漫的岁月;还是十四世纪庄严神圣的佛罗伦萨,充满众多艺术思潮的年代。
    油画多出自现代艺术家笔下,然而展现的却是意大利那个最为繁盛骄傲的年代。
    首尔作为最新一站,“浮生”酒店尽力向这个东方国家展现意大利源远流长的传统,试图在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里淡化工业革命的影响。它是原汁原味的意大利,更是原汁原味的贵族文化。
    踩着红色地毯走过金碧辉煌、繁花似锦的长廊,花工和服务员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向他微笑问好。回廊和长梯边放置着被修剪地一丝不苟的鲜花,浅黄色的花朵,深绿的叶片,花枝盘绕成简单曲线,映衬着片片花瓣,分外雅致。
    员工餐厅已经闹腾成一片。培训部组织了圣诞聚餐,并且搞了抽奖活动,一堆人在票箱周围挤作一团。
    餐厅穿上节日盛装,每个人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里。自助餐台罗列着比平时多出一倍的菜式,糕点有需必应。罗永焕站也戴着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热情高涨地充当起大厨,亲自为员工盛菜。Sandy站在旁边给他帮忙。
    餐饮部经理车贤俊负责分发礼品,他忙得不可开交,几个女员工要求都把化妆品换成电影票。
    “好了好了,我说女士们,电影票都发完了,就算你们把我全身翻个精光也找不到一张啦!”他一副举手投降的架势,“就化妆品了,我说,听我一句劝,把自己打扮漂亮点比到电影院里看元彬更有意义……”
    亚历山德罗进来时他在心里呼一声万岁,这个家伙来得正是时候,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大家注意了,看谁来了!”
    人被他拖到餐厅中间,抓过话筒,又招手叫人抱来票箱。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亲爱的亚历山德罗终于现身了,哦,特别是女士们,让我听见你们的声音。”
    他伸直手臂把自己搞得现场歌友会的明星一般。女士们果然沸腾起来。
    “圣诞快乐!”
    无论出现在哪里他总能成为被瞩目的焦点。此时的他有着平易近人的笑容。
    “来吧,看看上帝是否会眷顾这个孩子。”
    “中奖算你们的。”
    车贤俊不知何时从身后摸出一张电影票,刚才几个女人睁大了眼睛,伸出数只手争抢着,骂他是个大骗子。气氛被也由此带到□□。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张,我保证!”
    亚历山德罗把手伸进箱子里。像大卫科波菲尔一般,再缓缓退出来,神秘地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车贤俊则如同神经质的主持人,煽动看客的情绪。如果他中奖了,这张票会给谁呢?
    Sandy也看着两人的表演。她的眼睛从他进来的时候就没有挪过地方,始终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是如此完美,像玉石一般洁白无暇,像宝石般华美尊贵。她能用所有形容美丽至极的词语描绘这个人。
    他的微笑像冬天里一双温暖的手,握着她冰凉的心脏;他的背影停留在每一个孤独的夜里,让她辗转难眠;他的声音,像是安抚心灵的良药,当每逢生活中一道道挫折和荆棘她无法逾越的时候,他总能激起她奋斗的勇气。这些还不够,他把她的整颗心都占据了,他带着有关的一切在某年的夏天住进来,一住便是八年。
    他站在人群中间,站在一个高贵的舞台上,在那上面展示着无限魅力与荣耀,倾倒众生;而她,则永远也无法登上那座舞台,仰头望着便是一种满足。
    “哦,原谅他吧,可怜的孩子。”
    “好运会在明年等着你!”
    她看见他出去了,走之前说了又些什么。她有些失落,居然没有听见罗在叫她。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人行道上已经铺起了一层不厚不的薄雪,汽车们像蹒跚的老人,冒着热气在道路上缓缓前行。雨刮象征性地刮了几下,扫走些雪花。
    接下来他还要和酒店的几个头头们碰面,完了回家。想必厨师和佣人们正在准备着一年一度的头等大事。这顿饭和剩下的364天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数字而已。年份、月份和日期,十个数字不断变化着位置,就这么简单,却可以轻易地愚弄所有的人。
    “两万元!两万!我的妈呀,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笨。”
    中年妇女大声埋怨着,用手拍着自己的额头,她已经被面前这个捏着一大把钞票而无所适从的人弄得头疼了。
    安娜看着她竖起的两个指头绝望思索着“万”是何单位,二的后面是几个零。
    “给你,两万!”
    有人从她手里抽出钱递到了药店老板的手里。安娜的意外是有缘由的。此时是平安夜,体面的人会呆在家里吃上一顿体面地晚餐,而且这个人自她到这里以后一个月了不见踪影,现在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出现。她抬起头看他,此君正在专心致志地等待找零。
    他们走出药店,亚历山德罗看了一眼塑料口袋里的感冒药。安娜把口袋打个结塞进翻皮挎包,抬起头,用她受阻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妈的,该死的鼻子。
    “首尔的空气又湿又冷,一不小心就会被感冒缠上。你该学会应对这种生活中常有的意外。埃里奥不是说你很独立吗?”
    安娜又深吸一口,斜着眼睛看旁边的人“独立和感冒是没有直接关系的,皮科洛涅先生。”
    亚历山德罗笑起来,“看来贝里尼并不是万能的女超人。”
    “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那么有能耐。”
    安娜集中了精神,用纸巾包住鼻子费尽全力往外出气,鼻子呼呼作响。和皮科洛涅毫无技术含量的话比起来,她更关注自己受损的呼吸系统。噪音是对他最不屑地回答。可能他会想,哦,这个动作真是粗俗!不过她不会在乎身边站着的人会给她多么糟糕的评价。
    “今天员工食堂的菜谱很不错,去那儿喝点热汤总比一个人呆在冷清的公寓里强。而且,是在孤独的异乡。”
    “谢谢,不过我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留情面。
    “那好吧,祝你一个人的平安夜——愉快。”
    亚历山德罗此时已经走到他的车边,钻进了进去。安娜正等着他赶快把车开走,结果玻璃窗被他放下来。
    “对了,贝里尼小姐。这儿的急救电话是119,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
    看着开走的汽车安娜觉得这个人无比晦气,这是个坏透了的平安夜,她才不稀罕什么聚餐和热汤呢。讨人厌的家伙!
    回到公寓,给西尔维娅婶婶打去电话。电话的那一头很吵,她猜客厅里一定挤满了不下二十个人。她听见锅碗瓢盆的进行曲,吱吱响着的汤锅——里面肯定炖着她最拿手的野猪汤。她一边接电话一边喊着一个小孩儿的名字。
    “他太调皮了,真是个十足的捣蛋鬼。”西尔维娅用浑厚的女中音说道,“你知道的,就是拉希德家的小儿子,他把地上弄得到处都是黄油,通心粉,天啦。不知道他的父母平时都是怎么跟他相处的。还有波波(一只狗),它也掺和进来啦,我过会儿害得给它洗个澡呢!”
    背景音乐里是众男人们的高谈阔论,几个声音在争执着什么,情绪异常激动。还有电视机的声音以及小孩子没完没了的尖叫声。
    “好啦,安娜,我要去忙了。不管怎么样你要记得,还有我们这些亲人和你在一起。如果那里实在不合适的话……”
    西尔维娅没有再说下去,她是相信她的,万事开头难。
    安娜给老埃里奥也打了一个,他回了卢卡。说不定现在正在和那个叫弗朗西斯科的共进晚餐。而马塞洛还是没有消息,她对着电话里的人重复道:如果他给家里打电话,麻烦把这个号码告诉他,让他回个电话。
    每次挂掉电话,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惆怅。从抽屉里又一次翻出那个盒子,找到济州岛的明信片。电视里传出《jingle bells》,童声欢快,窗户外白雪皑皑,她在心里默念着童宇。等这个月休息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订好前往济州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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