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她站在厨房里。跟前是几个大块头：厨师长和两个主管。他们身后是肤色不尽相同、高矮胖瘦也不一致的厨师们。所有人都看着她，就算是手里有活儿的也在空闲里腾出一只眼睛。开什么玩笑？这就是总经理挖回来的高手？虽然他们先前都听说过了，新的冷厨主管将会是位女士，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女士”纯属谣传，这简直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嘛！
    车贤俊正在用英语介绍着，他说地很快声音也不大，里里外外都透着干练简洁的作风。同餐厅里的表现大不相同，工作时间他一脸严肃。
    “那么从今天开始，安娜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以后她将和我们一起为意大利餐厅效力。”
    “首尔.浮生”一共有三个餐厅，韩餐厅、海鲜餐厅和意大利餐厅。和前两者相比，后者可以说是整个酒店的精髓，而担任如此重任的厨师长弗兰克.缪勒则是个地道的巴伐利亚人，有着德意志标志性的刻板、含蓄。皮肤苍白，脸颊像是才喝过酒似地呈一片火红色。肌肉饱满的脸，黄色毛发，浅蓝色的眼睛。抄着健壮的手臂一言不发地看着安娜。而旁边站着的，一个来自饼房，一个来自热厨，脸上同样挂着严峻的神情。显然她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他们看上去都充满敌意，很不友好。
    “行了，都自己忙自己的吧！别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儿，这儿可不是马戏团！”
    弗兰克手一挥，用他宏亮的声音喝道。然后众人都散开，重新投入到一个庞大机器的运转上来。
    车贤俊拍了拍安娜的肩膀，“他们都属于慢热型。”他笑着调侃。接着又说了些安娜没能听懂的话。
    这时候通往餐厅的木门被人推开，里面走出个短小精干的女人，她用她那松鼠一样的眼睛左右洞察，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一个热水机旁边打水的服务员身上。眨眼间她已经杵在了那儿，用放鞭炮的速度训斥那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来。
    “那是餐厅经理金雅英，叫她Sara就行了。晚上你会见到副经理Rosemary。”
    她看见那个服务员一脸委屈地朝这边走过来。金雅英也走了过来，在车贤俊的引荐下她们便算是认识了。这个女强人精神饱满，外凸的眼睛上涂着和服装颜色不大相称的蓝色眼影，安娜觉得过浓了点，但对方的样子是在告诉她就算是抹上更过分的颜色她也自信自己比面前的小孩儿强上一百倍。
    见过几个主要人物，安娜进了冷厨间。一个胖子正在把一只带着菩提树Logo的杯子推进榨汁机的角落里。嘴角还残留着Cappuccino的泡沫。
    房间不算大，白得发光的墙壁，宽大发亮的台子，高档齐全的刀具和磁盘都整齐地放在冰柜旁边，一扇玻璃窗对着通往海鲜馆的走廊。
    原来这就是五星级酒店的厨房，白色、银色、白色、银色，少有的黑色，混搭起来显得更加单调。再瞅瞅身上的衣服和胸前的泛着光的牌子，以及被她放在餐台上的厨师帽，像她小时候的叠纸，这个高度算什么呢？“浮生”对她来说才刚刚开始。
    最近的重头戏是新年夜。她在弗兰克给的会议日记上抄下重要事项。后天晚上会在宴会厅有一次新年自助餐会，他们将推出五大洲主题的食谱，届时还有著名的钢琴家前来捧场。
    经过一个小时的行程，飞机在济州机场降落。她搭上一辆机场巴士前往西归浦港。她要感谢弗兰克的圣明，第一次休息就排在了她上班的第二天。
    从车上下来，海风嗖嗖地刮过她的脸，好冷。把自己缩进羽绒背心里，手里拿着地图朝预定好的旅馆寻去。
    这座港口城市看上去有点萧瑟，季风把建筑吹得和人一样没有精神。房屋高高低低沿着街道坐落在树木里，雪把树枝压得很低，一不留神就会被从天而将的雪球击中。这里不比首尔暖和多少。她把两只手抱在一起，顺着公路向上前行。
    旅馆的视野不错，可以从房间眺望灰白色的海水。港口并排停泊的渔船在波浪里前后左右地晃动着身体，彩旗也随之飘动。远处有一座桥，浮在大海上，像一艘大的帆船。更远处是岛，像明信片上的那种。
    现在还是上午，确定地说是早晨。整理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安娜走出旅馆。到处都是白色的，街道、房屋、植被，就连她自己也是。一件有点发亮的灰色背心，米色的毛线帽裹着一头波浪的卷发，雪地靴踩得路边堆砌的雪咯吱咯吱地响。锡耶纳的冬天也下大雪，而中国南方则不会，它往往下着连绵不绝的小雨有着浓浓的雾气。这里，天压得低低的，同样阴沉着。
    如果他知道她来了，他会是什么表情呢？安娜想着，一定是大吃一惊，还是认不出她来了。她猜着种种可能。
    六年前的照片被揣在身上。她很聪明，最先首先去了警察局。几个警察热心地争论了一番，没想到一个身着厚厚警服的老警官一个劲儿地点头，有些笨拙地拉她上了警车。他会说不大标准的中文，这让安娜格外惊喜。
    “您认识他吗？”
    “认识。”警官拉长声音，“这个中国小伙子才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还有过一次愉快的交谈。我问他为什么要来西归浦呢？他说他来旅游，我问他这里怎么样，他说非常棒。他还给我看过他拍的照片，世界各地。真是了不起啊！不过他的样子和这张照片上的样子差得太远了，知道吗？”他豪迈地笑道，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用手摸摸下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留着大胡子，哈哈，样子很像本拉登呢。”
    安娜听得很投入，看来就是他了。在济州岛之前她收到的是来自巴基斯坦和印度的明信片。如果加上在中东的时间他大概在伊斯兰世界住了足足一年。
    “他后来把胡子剃了。韩国人不喜欢大胡子，中国人也是。所以他得入乡随俗。”
    “那剃了胡子以后他还是这个样子吗？”
    “不不不，他比这个更沧桑了。要是你我也绕着地球跑一圈也会显老的。”他说完又是一声大笑。
    警车驶过了长长的沿海公路，终于在路边停下来。
    “从这里下去，看见了吗？那个白色的房子，门口挂着轮胎的那个，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了。”
    安娜看过去。一家潜水俱乐部，主体建筑一直延伸到沙滩上。
    “太好了，如果有一天去了首尔我一定会来找你。我要尝尝最正宗的意大利菜。”走之前警官在车里大声说，“祝你一切顺利。”
    “您也一样，圣诞愉快！”
    安娜挥手送别。能找到这里，真是值得庆幸。
    俱乐部的门被关得死死的。门口放了一张木椅子，背后墙上贴着一些像通知或者专题活动之类的小广告。英语和韩文混杂着，日期堪称遥远。这时安娜才注意到警察大叔所说的轮胎实际上是一个救生圈。玻璃门里面挂着帘子，展示着一种冬眠的姿态。
    开门人是个年轻小伙子，安娜看了半天，在他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的时候才算是看清什么样。一张和马塞洛同样稚嫩的脸，身上随便套了件太空服，脚上是一双滑稽的毛绒拖鞋。
    谁也不会想到在如此凋敝的旅游季节，在寒冷的清晨里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见的居然是美女。于是再一次揉了揉他不大的眼睛：“你、你找谁？”
    “请问童宇住这里吗？”
    小伙子惊诧地看着安娜。童宇这小子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少德修来的福分。
    “童宇，在……”他突然打住，又晃头又摆手，“不在，我是说他现在不在……”
    “到底在还是不在？”安娜皱起眉头用普通话问他。对方听不懂。又换回英语。
    “他是住在这里，但是现在，此时，他去釜山了。釜山你知道吗？”
    “釜山。他现在在釜山？釜山在什么地方？那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没说，不过明天或后天吧。”
    “明天？”
    “可能是明天。”
    可是明早她要回去了。明天本来也休息，可介于晚上的新年餐会酒店人手不够，她要在两点钟之前回去帮忙。年轻人看出了她的忧虑。
    “你留下你的联系方式，电话号码？”
    他做了一个接电话的手势，又问安娜的名字等等。最后安娜把信息都写在了一张纸上，嘱咐他千万要转告童宇说她来过。对方不住点头，一头的卷发蓬松地飞舞着。后来她了解到他的名字叫昌九，今年二十五岁，是这家俱乐部的教练员。
    安娜失落地回到了住处。此时已是午饭时间。路上的人多了起来，当地渔民偶尔出现在渔船中。这种天气没有人会出航了。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点当地的特色海鲜便匆匆回到房间等电话。从中午一直等到午夜，电话也不曾响起。再次掀开窗帘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了，海面上倒影着些灯光。她听见了几声犬吠，而周围是那么地安静。雪开始断断续续地飘起来，沾在窗户上。寂寞的感觉又一次将她包围，但她又庆幸一切顺利，不管怎么样他至少还在这里。
    西归浦之旅就这样在等待中画上句号。前往济州机场的路上，周围的雾变得更加浓了，它在车身周围缓缓流动，让人看不清前方。
    不出所料，因为大雾，航班延期了。安娜在商店里找到公用电话打给酒店，最后转到弗兰克那里。空气里弥漫着令她紧张的味道，她听见很重的鼻息，接着是德国佬沉闷的声音。他听上去很不高兴，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他说，那好吧，尽早赶过来就是了。听了这样的话安娜稍微放心了些。
    在免税商店里逛几圈也没有听到允许起飞的通知，大厅里的人们都在无聊地等待着。
    电视上放着电视剧，另一些正在打广告。
    一座威严典雅的建筑，随着镜头的进入，富丽堂皇的宫殿缓缓出现。幻灯片有序变换着：视角绝佳的观景餐厅、现代化的健身房、户外运动场地、豪华的客房、神秘温馨的spa，最后给出一个全景。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群被人造湖泊和茂密的绿荫点缀着，在黑夜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以及酒店所属的高尔夫球场，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景色渐渐淡去，白色的背景之上出现某人的半身像。黑色微卷的头发，深褐色的皮肤，带着阳光般的笑容露出八颗牙齿。旁边菩提树也清晰起来，“首尔.浮生”浮现在荧幕下方。
    这是一段酒店的宣传片，充满了各种诱惑。她注意到有些游客看得有点呆了，傻乎乎地张着嘴，并问同伴上面的人是谁。安娜也看着。心想怪不得有这么大的雾，都是因为这个阴魂不散的人。
    飞机落地首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她直奔酒店而去，以最快的速度换上衣服，进了厨房看见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活着。
    弗兰克和主管们在办公室里说着什么，看见她便招手要她过去。简单地安排了工作。要她带个人去宴会厅，冷菜的都在那边了。
    宴会厅厨房还算尽然有序，有些冷菜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厨师长Adam要她监督厨师们把菜排出来。相比餐厅里那几位真可谓亲切许多。没一会儿，酒店营运总监和总厨都来了，车贤俊也在人堆里。他们交流着餐会事宜。总监大人不断点头，四十上下，头发灰白，睿智的脸上写着“成功人士”四个大字，除去那几个大块头他仿佛看不见任何人。总厨是罗马人，比弗兰克看上去更具威慑力。深褐色皮肤，留了一圈黑黑的如同甜甜圈一样的胡子。安娜觉得他在看自己，她抬起头而他又把眼睛移开了。这里的人都让她琢磨不透。
    在气氛紧张的厨房里，他们大声地骂人，凶神恶煞地和手下人一个钉子一个眼，甚至于用能打死老虎的手不断拍着餐台。天啊，这些血压甚高的厨师们能做出美味的食物吗？姨妈总是告诉她，做菜的秘诀是什么。是愉快的心情，是美妙的音乐。然而在这里则完全相反，这些人心情好的时候或许能和你开着无关紧要的玩笑，可一旦发起火来就像个六亲不认的魔鬼。
    她用冷水泼脸，厨房里的氛围真是糟透了，闷热潮湿的空气，拥挤的人群，充斥感官的暴力行径。卫生间能给她一些喘气的时间。她在镜中看着自己，想着几个小时前的济州岛，想这个时候童宇会不会打电话到公寓。
    晚餐准时开始。宴会厅里越来越热闹。客人们穿梭在各个餐台之间，品尝着风味各异的美食。餐台一直摆到外面的露台上，中东和韩国烤肉竞相媲美。
    一台黑色的钢琴放在大厅角落，酒店驻唱歌手在它跟前专注地演唱些脍炙人口的英文歌曲，她的嗓音很低沉。
    安娜靠在员工过道里。总算是忙完了，把塑料手套从手上剥下，看见上面聚满了细小的蒸汽。轻柔的女声从外面飘进来，悦耳温柔，减缓了她的紧张感。
    总厨在半掩着的门口喊了她一声。
    “你出去站台。”
    她把帽子从兜里掏出来戴在头上，又理了理露出来的发丝。匆忙顺应召唤。
    “你出去什么也不用做，就站在冷菜的餐台边，如果有客人对菜品问题你给他们讲解下就行了，知道了吗？”
    安娜点点头。
    她在那里站到宴会结束，没有一个人问过她问题。宴会结束的时候才发现脚底疼痛，小腿也发胀。于是不得不佩服起那些服务员来。
    宴会厅的颜色仍旧以乳白和棕色为主，上方的悬顶有着造型奇异的装饰，可能是古代朝鲜的饰物，以显示“浮生”的本土化。地毯是鹅黄色，上面还有线条状的花纹，走在上面很柔和。是用什么做的呢？是不是来自托斯卡纳的地毯工厂。那儿可是全意大利最好的地毯制造地。她乐滋滋地想。
    如果不是面对如此众多的美食恐怕她也忘记了自己连下午饭都没吃。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盯着外面的烧烤台，口水在肚子里疯狂地翻腾，撞击着她不经风雨的胃壁。
    皮科洛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注意力都在烤肉架上去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个家伙正看着她，并且勾起他的嘴角。难道是吞口水的时候被他看见了？
    样子看上去很得意呢。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手端着酒杯，轻轻晃动着。一套质地精良的深蓝色范思哲西装，配一条粉色领带。这样的配搭好像只有他才能演绎得如此完美。顶着贵族头衔的他、拥有家财万贯的他，像个传奇摆在她面前，觉得不可思议又都在情理之中。她早就该猜到老埃里奥会有如此的儿子，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优秀。
    眼前的世界越发恍惚起来，这是个多么不一样的世界，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灯光暗下来，台上的钢琴和那位著名的韩裔钢琴家成为了宴会的主角。周围很安静，仿佛是在等待一个如期而至的淡雅美女。
    音符悄悄响起，像流淌的溪水，浸湿了大厅的每个角落。
    “你可能是饿了。”
    安娜被黑暗中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那个声音很近，就响在她的耳边。她捂住心脏侧过头，看见亚历山德罗像个幽灵似地立着。她愤怒地看着黑暗里发亮的眼睛。他居然在笑。
    “我刚才才吃过外面的烤排骨，味道很棒。”
    这是一种挑衅，安娜肚子里的口水正在酝酿成一团势不可挡的火焰。但她能怎么样呢？难道是那种拍死老虎的巴掌，她拿不出那种气势，她仅仅能还他一个厌恶的眼神，充满鄙夷的目光。
    “你总是喜欢幸灾乐祸。”
    “你怎么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我天生没有那种细胞。”
    她看见他遗憾地摇头。而后不再开腔，转向了沉醉人心的音乐。
    等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人已经不知去向。厅外礼花升空。
    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她实在是忍不住强烈的饥饿感，钻进一家街边的小食店，意外地发现了sandy。她拉她坐下，旁边还有一个高中时代的同学。问她吃点什么，安娜说烤排骨。说完后才冷不丁地发现根本就是中了皮科洛涅的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