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21 17(上)


飞机降落在罗马国际机场。
    时隔离开已有五个月时间。料峭的冬天已经过去,所到之处春意盎然。前往托斯卡纳的路上一切都不再是她刚离开时的模样。田野里全是喜人的绿色,柏树星星点点,沿着公路蜿蜒向前;罂粟快要开花了,绿得格外惊艳;农舍散落田间,教堂傲然矗立,既是威严又温馨。
    巴士摇摇晃晃地上坡,又小心翼翼地下坡,快要进古城时,游客们越加兴奋,手中相机快门不断。
    直扑而来的气味无比熟悉。她闻到了cappuccino的味道,闻到冰激凌的味道,闻到橄榄叶的味道。才离开多久,就连乡间浩浩荡荡的羊群的那种臭臭骚味都让她觉得无比亲切。
    三月末的街道,人群如织。外地人很多,随着天气转暖会有越来越多的游客纷沓而至,带来陌生却新鲜的气味。轮到盛夏,又将是另一番景象。
    安娜拉着拖箱,像个异乡人一般打量那些宏伟建筑,露出久违的笑容。穿过坎普广场,穿过拱门,穿过赭黄色的记忆。哦,那是老埃里奥热爱的咖啡馆,她钟爱的蓝天白云抬头可见,明媚阳光和凉风温柔地抚摸着皮肤。这种感觉好熟悉。
    大约便是母亲所称的乡愁吧。
    回家路上,有些越野爱好者骑着公路自行车从身边轻盈而过。当她走近被植物藤蔓掩映的大门时,那只邮箱还悬在黄色的砖头上。
    当门被打开,西尔维娅吃惊得下巴都要落在地上了,她在胸前划着十字架,从梯子上跳下来,给了安娜一个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拥抱。拉她进了屋,一屋子的人顿时沸腾起来。他们拥抱她、亲吻她,待她像个沙场归来的战士。西尔维娅站在一边抓着围,又哭又笑。
    “在那里还吃得习惯吗?”
    “你在说什么呀,怎么会不习惯!那可是五星级的大酒店!”
    “贝里尼家的女儿真是了不起!能在那种地方工作真是幸福啊,我做梦都想去大城市里生活呢。”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走出意大利,去国外。”
    “你就吹牛吧。”
    “韩国是什么样子的?和中国一样吗?听说他们也是吃米饭。”
    “我从不吹牛,我要去好望角。你知道好望角吗?”
    “不是,韩国人不吃米饭。”
    “他们都喜欢吃意大利菜?是不是?”
    “真是废话,全世界的人都会爱上意大利菜!”
    “是的,韩国人吃米饭!”
    “好了好了,你们都停下来吧,让安娜说两句!”
    西尔维娅声宏如钟,她站在餐桌一头挥着手臂。像交响乐团的指挥家,两手一顿,所有乐器瞬间停止。七嘴八舌的人们停下来,把目光都放在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身上。
    “说说吧,安娜,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是太想我们大家了?”
    面对一双双淳朴好奇的眼睛,一股涩味又堵在了喉咙里让她只字难言。她辜负的不仅仅是姨妈和西尔维娅的希望,而是整整这一屋子人的希望。他们那样看着她,就仿佛她是能替他们去发现所有新奇事物、了解世界的眼睛。而她却像个逃兵一样撤退了。在一群渴望胜利的人的跟前,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她可能是饿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安娜会告诉你们的。”
    餐厅顿时又陷入了另一种孜孜不倦的喧闹。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卡拉走到床边抚摸她的头发,对着她的耳朵喃喃细语。醒来时,她跳下床,在每一个房间里搜索,半响之后才记起来,姨妈已经走了很久了。
    梦境还未消退,她摸着自己的脸,昨晚大概流了不少泪。她口干舌燥,推开厨房四下里寻找杯子,结果意外地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本书,一本有着深红色羊皮面子、积着灰尘的厚厚的书——那是贝里尼家的菜谱。在卡拉三十多年的烹饪生涯里它一直都是一个比黄金首饰还要珍贵的东西。里面记录着菜式、原料、配料,以及如何选择、加工烹饪。都是上一辈传下来又在她的手中加以修正的结果。安娜记得她曾今说过,那是她的事业,是她的生命。
    在橱柜跟前坐下来,已经忘了口渴。一页一页将它翻开,像是寻到了宝藏,怀着激动的心情小心翻阅。那些纸页已经有些泛黄、变软了,页边页脚也磨损不少。卡拉总是能把字写得那么好看,优美的弧线,即使没有横条,它们也能整齐而又不死板地排成列队。这些菜,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酒店目录上,它们都有妈妈的味道,家的味道,每一道菜都表达着对生命的真诚与热爱。
    一张纸从中落了出来。那是一张很薄、被对折起来的纸片,它轻轻飘落在脚尖,被安娜捡起来,细心打开。上面是她的字迹。
    “专注、热情与爱。
    美食般的人生。”
    下面是日期,某年某月某日,记录得很详细。她记得那个时候她跟自己发誓:我要做最棒的厨师。算是座右铭吗?可悲的是她早就忘了。就连这本珍贵的菜谱她也忘了。几个月前她几乎没有来得及多等上一天就为了一个不成熟的决定去韩国,现在想来觉得真是幼稚呵。
    她把那张纸叠好悉心放回去。双手抓紧羊皮书。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手背上。
    傍晚漫步于通往古城的路上。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周围是田野,上空是星星。她抬起头,这里的星星好像比韩国的大颗?然后又为了这个傻傻的想法自我嘲笑。
    “知道吗,我每次从这里看着窗外就特别希望夏天能早点道来。那样,就能看见满天星星,非常漂亮。”
    走到坎普广场的时候,亚历山德罗的话逐渐在大脑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令她赏心悦目的夜景。她在喷泉边坐下来。旁边有个吹长笛的女子,风让发丝悠悠飞扬。笛声和水声相映衬,让烦躁的心渐渐宁静下来。夜空真的好美!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对嬉闹的情侣打断了她对长空的无尽向往。她回过头,透过清凉水柱,看见老埃里奥正坐在咖啡座边对她微笑。
    “听说你回来了,所以我就在这儿等你。”他豁达地笑着,“Macchiatto怎么样?”
    这个老头儿总喜欢自作主张帮人决定有关吃的一切。谁说不是每个意大利人都是美食家呢。
    “您怎么知道我回来?”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样子很神秘。
    “亚历山德罗告诉你的?”
    “不,不,不,亲爱的。”他摆着手指,睿智的眼睛轻轻眯起来。“他只是说你回来了,其他什么都没有说。”
    “那您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开心。从你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我认识卡拉十多年啦,从她还是姑娘的时候我们就有交情。”
    老埃里奥缓慢搅动着咖啡杯,方糖在里面叮当作响。
    “那个时候她总爱穿一身儿碎花长裙,把头发束起来。她很漂亮。你知道有多少小伙子总爱在她跟前打转?——有很多。可是她从来就没有被动摇过。我问她:‘卡拉,你孤独吗?’她说:‘不!’,可是我能看出来,她是希望有人与她相伴的。可她从来也没有选择和任何一个男人结合,因为她是个爱做梦的女人。”
    “所以她坚持活在她自己构造的世界里。”
    安娜补充道。她又怎么不了解。
    “卡拉喜欢做梦,妈妈也喜欢做梦。她们都在美梦里结束了人生,这没什么不好,如果没有梦,她们会更加痛苦,至少妈妈是这样。”
    “你是在逃避,安娜。现实世界永远都不会根据人的意志而改变,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让我坐在这里说上十天十夜也讲不完。”
    “耶稣不是说过人的一生就是受苦受难的过程么,原来真是这样。”
    “没有苦难,何言快乐。”
    “您快乐吗?”
    “当然——虽然我并不是天天都快乐。我很少不快乐。我今年五十六岁啦,可人们说我很年轻——我有一颗年轻的心,亲爱的,你不能被自己给打垮了。我想说的是,你应该学会享受人生。”
    享受人生?是吗,她可能从来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这句人们常常放在嘴边的话。到现在为止她认为痛苦总是大于快乐。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别忘了你跟我说过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过让我至今难忘的话。现在还让我记忆犹新。”
    那是什么?
    “美食般的人生。”
    安娜咬紧嘴唇,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居然还记得。天啊!她可能早就忘了何时何地对他提及的这句话,忘记了当初怀着怎样的心情宣布她的人生去向,她的豪情壮志如今显得是那么地单薄,一点重量也没有,还不如嘴巴呼出的一口气。她本以为找不到痕迹了。
    “你忘了,我可忘不了!”
    老头儿指着安娜,喝下又一杯咖啡。
    “我记性好着呢。那可是安娜贝里尼和老埃里奥的约定,若是你要做个不守承诺的人,我不会原谅你,卡拉也不会。‘结局好,万事好。’我跟你说过的。你大概又忘了。”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筹备圣诗演唱会呢,那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晚安,我的孩子。”
    看着消失在暮霭中的人,话音回荡在寂寥的广场上:亲爱的,罗马可不是一天建成的。
    安娜抓紧手中的杯子,心情难以言喻。对他,永远心存感激。
    卢卡。索马尔蒂堡——“卢卡.浮生”。
    这个房间朝向广袤的大海。
    天色将尽,海面如同古罗马战士的盔甲,在夕阳斜照下闪烁着粼粼波光,于潮汐退去之前翻滚着巨浪。太阳把云朵染成血红、金黄、暗黄、灰色,最后沦为漆黑。
    男子坐在扶手椅上,看着阳光在房间里点点褪去,看它变换着微妙角度,熟悉又陌生,亲密又遥远,好像时间被放快了速度,光与星辰流转飞逝而寂静无声。
    阴影渐次覆盖一切,也覆盖了那副挂在墙上、最后告别光亮的油画——冷峻肃穆,目光凌厉——“浮生”创始人齐纳莫蔼.皮科洛涅。
    夜悄然而至。天海浑然一体。
    男子猛然从扶手椅上起身,打开门,一口气冲出房间,跑出城堡。他步步逼近大海,在静寂的沙滩留下一串深刻的脚印,再沿着木质码头缓缓向前。到达尽头,凝视片刻。
    而后,纵身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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