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锡耶纳

22 17(下)


小狗波波伏在餐桌下,正午时分醒来,打了个喷嚏。西尔维娅走过去,抱起毛乎乎的小东西进了后院。那里有两个女孩子正在说服懒洋洋的安娜去参加卡拉狄家的假面舞会。大一点的那个叫安妮塔,是隔壁水管工的女儿,小一点的才十五岁——马塞洛的小妹妹朱丽叶。
    “一起去吧安娜,好不容易逢上卡拉狄大发慈悲。他家的房子可大了,我曾经和爸爸到他家修水管的时候看见那个舞厅——那简直就是皇宫!”
    安妮塔长大了嘴和眼睛,好像安娜就是那个皇家舞厅,对着她发出来自肺腑的感叹。
    “邻近镇子上的年轻人都会去,听说到时还有来自罗马的贵族亲戚。”
    在院里躺了近一个小时,太阳把她烤得神志不清。仿佛根本没听进两个女孩子激动万分的谈话。朱丽叶抓住她的手。
    “走吧,安娜,那儿有美妙的音乐、可口的美食,还有帅气的男孩子。”
    “恩,然后你会在那里遇上你的罗密欧。”安娜淡淡地说,捧着她圆圆的脸。爱做梦的年纪。
    “对!我是这么想的。”
    她们眼里全是简单的快乐。这就是所谓的享受人生吧。安娜又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安妮塔和朱丽叶在旁边乐此不疲地讲着舞会的事。西尔维娅走了过来,放下小狗坐在安娜身边。
    “去吧,亲爱的,它能让你心情变好。别一天都呆在屋里。”
    “我不想去。”
    “说不定会遇见你的真命天子呢。”
    安娜睁开眼,看见西尔维娅脸上天真的笑容。
    “这种事情谁说得清呢。再说了,老埃里奥送的那个面具摆在家里一点意义都没有,总要派上用场吧。”
    安娜透过门廊看见那个由老埃里奥在威尼斯嘉年华买来的面具,有些心动了。真命天子?想着西尔维娅的话她就笑了。但愿吧,若真命天子能让她忘掉那个人,她倒愿意试试。
    卡拉狄的房子实则是在几里之外、安娜每次骑车经过时都能看见的挺立在高地上的灰色城堡。安妮塔说起卡拉狄,她并非因为此人殷实而产生好感,而在于她终有机会走进童话中的殿堂,也正是这一点让她有了前往的动力。
    舞会如期而至。
    菲亚特轿车正沿着一条通往城堡的蜿蜒大路缓缓前行。它驶过护城河,绕进城堡前的空地。
    这座城堡,并非浪漫爱情圣地,也无法与罗瓦河谷地那些散发着柔美、精致气息的皇室古堡相比拟。
    “它沉稳而理智,相比法国那些花里胡哨的积木房子,它更像一位智者和统帅。”
    卡拉狄在最初购买下它的时候,曾这样对人说道。
    城堡建成初期,实则为抵御外族的坚实堡垒。身躯粗犷雄伟,纹理粗糙沧桑,一切都见证了历史上各个城邦之间曾有过的残酷杀戮。然而这一天,它被包裹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经主人精心打造,赋予了它威尼斯般的妖艳。灰色建筑,褐色屋顶,在灯光映衬之下气势恢宏。以后世兴建起的喷泉为中心形成一个半闭圆形,主体建筑两侧,分别高耸两坐哨塔,只是如今,它们已形同虚设,充当着整体美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挤在车里的姑娘兴奋地伸出脖子往外打量,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大路两边的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雕塑喷泉位于中央。波塞冬身姿健美,披着一层流动的金波,手持三叉戟,坐在海中礁石上,用凛凛目光注视着各路来访者。
    “多美的城堡!看着那些雕塑!哦,法拉利!”
    安妮塔指着前方,显然她快要被眼前的一切迷得昏死过去了,双手捂着心脏,嘴里念个没完。她的父亲,也就是菲亚特的主人显然也被惊呆了,虽然还保持着一个绅士应有风度,不过也没能忍住长吁短叹。
    一路上都是前来参加舞会的车辆,还有些三三两两徒步走来的年轻人。他们身着盛装,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这也是托斯卡纳的一部分吗?她头一次见到。一个与白天大不一样的景致,一个梦幻般的仙境。
    卡拉狄先生是来自威尼斯的珠宝商人。古堡是一年前买下来的,为了给这座老屋子平添几分生气,他试图延续威尼斯二月末传统嘉年华的余温,邀来邻近村镇的年轻人,好好热闹一番。虽没有水城的地道,但人们还是乐意奔赴心中短暂美好的理想世界。
    卡拉狄平时看上去并不友善,此次大手笔显然与他平时吝啬的作风很不一致。通常,这位油滑机灵的商人会为了一个子儿跟园丁、工匠讨价还价;还会因为怕有人在丰收季节吃了他的葡萄而在院子里装上万能的摄像头。总之,在邻居们看来,他是个不讨好家伙,至于这个舞会无非是想炫耀一下万贯家财,提高些声望而已,村民说,这并不能说明他有多慷慨。
    椭圆形舞池富丽堂皇,美艳却不失庄重,湿壁画和金色吊灯位于上方,秀丽而规则的花纹绵延四壁,光滑发亮的黑色地板在脚下延伸开来。
    安娜那天穿着一件长到小腿肚,有着微微波浪裙边的白色长裙,质地轻薄但垂感甚好。卷发挽起来,白色羽毛耳环随步履飞扬。优雅的V字领镶着一道金色的边,配合着同是金色的坠子,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颈部完美的曲线。七分袖从肩膀撒落开来,飘逸潇洒;足下棕色长靴,与皮带颜色一致,为她的率性和飒爽增色不少,出落地宛如希腊女神,加之埃里奥的孔雀毛面具,又带出一股波西米亚的野性。
    安妮塔穿着粉色的抹胸长裙,朱丽叶则是惊艳的玫瑰红色,一进门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她。一位中世纪骑士打扮的男士走过来向她发出了邀请。小姑娘欣喜地伸出手愉快回应。而安妮塔,带着很强的目的性,她说过她要在这儿、今晚搞定某个人,就算他带着面具她也能掘地三尺使之原形毕露。
    卡拉狄的舞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大,舞池被形象迥异的人们塞得满满的。她先后和两个人跳了舞,虽然他们对她充满了浓厚兴趣,但都被她回绝了。独自靠着浮雕柱,盯着舞池发呆。
    西尔维娅所说的真命天子真的就藏在人群里?也许吧,不过那都不是她的。回意大利有六天了,离维托尼奥给的期限还有一半的时间。老埃里奥、西尔维娅都在说服她回去,那本菜谱也是。是呵,她不回去,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回来一周了却一直都没到餐馆去看看。可看了有什么用?只能换回更多的失落。她细想决定前往首尔的那一刻到底是什么让她不顾一切?是童宇,是她当时无法摆脱的思恋,还是姨妈过世后留下的伤心欲绝,她之所以走得那么毅然决然不就是在逃避吗?而现在,她不是逃避又是什么?
    灯光暗下来。金色面孔,黑色披肩的卡拉狄站在舞池前方拿着话筒。众人屏息。
    “来吧,小伙子们,找到你们心爱的姑娘,接吻吧!”
    他双手一张,整个大厅顿时深陷黑暗,只有些烛台亮着微弱的光。但愿这个时候的朱丽叶已经找到她的罗密欧了,这该是个多么甜蜜温馨的时刻呵。
    大厅格外寂静,静得让她觉得自己是误入黑暗森林的迷途者,是被恶魔驱赶坠入深渊的猎物。
    这时,她感到身边有风吹过。一个黑影挡住前方光线让她看不清轮廓。她本能地往后退却靠上坚硬的石柱。
    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捉住了她的手,接着,那双手慢慢滑上手臂、肩膀,最后握住了脖子。随着温热的气息袭来,一双温柔冰凉的嘴唇吻上了她的唇。她想要逃,却又经不起诱惑。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不自觉抓紧了他。那舌尖有着红葡萄酒的甜味,里面还夹杂着令她迷醉的烟草气息。这是她熟悉的气味吗,在什么时候这种唇齿相依的感觉让她紧紧困在一个人的怀里,什么时候她被如同今夜这样缠绵而厚积薄发的吻牵绊住无法前行,又是什么时候一双强有力的臂膀锁住她瘦小的身躯……而这种彻头彻尾的刺麻感又是谁带给了她?她竟在这个吻里流下眼泪。
    是他,一定是他!
    当灯光亮起,她扯下面具,在大梦初醒的人们中间寻找那个身影。她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急切地想要证明一个事实,证明是他又能说明些什么?她在人缝里穿梭,无数次回头、环顾、眺望,直到舞会结束还是没能找到答案,更让人心烦意乱的是,她竟然在慌忙中丢失了面具。众人散后,又在大厅里寻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她懊恼地要死。
    或许不是他,但愿不是他。
    锡耶纳的晴空从来不只是背景,而是一种绝美的向往;衡七八竖的小巷也从不会成为任何一个热爱它的人的困惑。在这座城市里徜徉,哪怕因迷失而彷徨,都能感受到它令人莫名宁静的呼吸。这样的呼吸延绵在漫长的时空里,流淌在看似凝固的时间里,它们是细碎的,随时随地能被感知的,它们缓慢而轻快,是生生不息的永不泯灭的脉搏。她会因此而沉湎于她的怀中,深深沉醉,长眠不醒。
    她停下了脚步,试探性地轻推开了那道告别半年之久的门。
    熟悉的门铃声。
    “下午好,请问想来点什么?”
    一个长相甜美的女服务生向前问候。白衬衣,黑围裙,带着甜美的微笑,一时间让她想起芭芭拉。她不认识她,就算是在半年前,她从来也没见过这张年轻的面孔。她告知她,三个月前她才到这里,就读于古老的锡耶纳大学一年级。
    走进这里不是为了吃顿晚餐。于是她犹豫了,直到对方说,如果没有特别想吃的,那就来份儿店里的特色菜吧。
    餐馆外有些偶尔经过的行人,一如往昔。
    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厨师和侍者有着严谨的穿戴,店内装饰也少了份家庭式的温馨;墙纸换成了乳白色,灯光橘黄,唯一没有变的是她面前的桌椅和绿色百叶窗。她在微弱的相似里嗅着,想要找到与过往相联系的气味,可一切又那么难以捕捉。菜式是典型的托斯卡纳式,内容无一例外:小番茄、白奶酪、香肠、蘑菇、熏火腿、小牛肉。她没有准备更多的语言去描述对她来说已经失去意义的事物了,这里像每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那一成不变的街景,她甚至会忘了很多事情。例如某一年路帕区获得了一年一度的palio赛马冠军,浩浩荡荡的人群舞着旌旗、唱着胜歌从这里下至广场,再激情高涨抬着英雄满载而归。她还记得,马塞洛也在队伍中间,异常活跃;而老埃里奥,则因此更加呵护那匹叫做丽萨的马儿。还有很多事情,都发生在窗外,她不能一一回忆,但某些事会像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贯穿至整个人生记忆。
    时间总是飞快流逝。两个星期眼看着就要过去,她却还没有做出决定,死死爬在床上,又一次觉得脑袋不够用了。如果回去,她便会继续在厨房里辛勤耕耘,并且要有变得愈加强壮的决心,要有面对一切苦难的勇气;如果留下,她会沉醉于美景,生活惬意,压力甚小。老埃里奥说得对,那儿才是年轻人该呆的地方。可是,回去……又要面对那些复杂的关系。她越想越觉得恼人,索性朱丽叶带来了马塞洛的好消息。
    一个惊人的好消息,一个足以惊动整个锡耶纳的好消息:马塞洛.托亚诺加入了罗马队!是的,他的愿望终于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安娜不敢想象他在得知自己跨进那个俱乐部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欢欣鼓舞。她真后悔那一刻没有站在他身边。天啊,有多久了?她头一次觉得这么高兴,这么失常。前往马塞洛家的路上她竟然和每一个人拥抱!她告诉他们,马塞洛,她最好的、最亲密的朋友终于有机会踏上意甲赛场了!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她迫不及待地给他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哭了。她知道,这孩子一路上付出了多少艰辛,为了这一天他头破血流多少次。今天的光荣都由那些血汗铸就,太不容易了。她现在就想奔去罗马给他一个拥抱!感谢上帝,愿望总算实现了!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好像整个锡耶纳都在为之欢呼。他们愉快地挥手打招呼,听说了吗?托亚诺家的那个孩子进了罗马队!哦,又一个锡耶纳人!看着吧,那个小伙子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你应该回去,我们都应该继续梦想,不要让失败击退了你,我们都是无坚不摧的锡耶纳人!”
    安娜抬起头,望向足球场上方蔚蓝广阔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穿过指缝刺痛了瞳仁。放佛还在昨天,豪情壮志的马塞洛就站在球场中间,奋力奔跑,朝她挥手微笑,深情地呼喊着“意大利”!如此鲜活、生动,赋有激情。
    如今坐在这儿,她竟傻傻笑出声来。实际上,梦想从不曾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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