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ing

3 重修寺庙


端午小长假,修行班暂停一周。惜如被邀请去纪小柔家做客。正好他家大女儿小悠也刚从W市回来。惜如到时,纪家人和左右几家邻居都在院子里听小悠讲述从北京到W市的经历。都奉承小悠有本事,是山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小悠得意地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转过脸对小柔道:“你呀,别光顾着听,以后也要去大城市混个人样出来。”小柔心有不甘地“哦”了声,便去忙着招呼惜如进门。
    小悠在旁冷眼瞅着,大约是从衣着打扮估摸出惜如只是个小人物,神情有些失望地,对她妹妹说“我还以为你这次交到个——”
    “大人物是吧?”小柔抢在姐姐面前说,然后就眯起眼像是有心在捉弄姐姐说,“可也没见你带回来什么大吃一惊的朋友呀。”
    周围邻居都似乎嗅到空气中一股别样的味道,都沉默下来看着她们姐妹。这让小柔母亲觉得很是尴尬,便借口厨房要人帮忙,将小女儿支走,让一向能说会道的大女儿招待客人。但惜如和小悠也没什么可说的,枯坐了会儿,也跟着来到厨房,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小柔母亲忙说:“不用,不用。”请她依旧回客厅坐着。惜如为难地笑了下。
    小柔就问她:“我姐姐呢?”
    惜如撒谎说公司打电话找她。
    “嗨,那个公司也真是的。我女儿才去半年,就像宝贝似的一刻不能离。从昨晚到现在,电话接二连三地就没停过,还让不让人过节了。”小柔母亲嘴上虽抱怨着,脸上神采奕奕的,显得十分自豪。惜如遂迎合说:“这正说明小柔姐姐工作出色。”
    “可到底年龄大了,该为自己的事打算。”小柔母亲说,话音刚落,就见小悠握着手机走进厨房。“你们让我打算什么?”
    “妈在为你的婆家打算。”小柔说。
    “有好的,我自然会嫁。”小悠说,“嫁人就好比第二次投胎。第一次由不得自己,第二次怎么也要挑个最好的,否则这辈子都没机会出头了。”说完走过去给小柔看自己在某某地和某某人拍的照片。小柔说,在朋友圈早看到了。然后她母亲就问她,准备怎么弄流云寺?
    小悠笑嘻嘻地掩着口,但并不刻意压低声音。“方案大体定了,计划将流云寺改建成一个集修行、度假和养生的高级会所。现在就看大老板的意思。”
    “不是说大老板的驸马爷老和你过不去吗?”小柔问。
    “开门做生意重要是赚得到钱,我的方案能帮公司挣很多钱,驸马爷再反对也没用。”
    小柔妈见女儿神情笃定,想是大局已定了,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又是忙着切菜又是忙着淘米,都不知先做哪样好了。唯有惜如又吃惊又担心,问小悠:“改建后的流云寺会变成什么样呢?”
    小悠眉毛一扬,回答说:“重修一新。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把庙里的破破烂烂清除出去。”
    “破破烂烂?那是住持一辈子的心血,你怎么能说它是破烂呢?”未等惜如说话,她身边的小柔忍不住就开腔了。想来一样东西无论有多破损,一旦沾染上了某种情怀,就瞬间成了一种神圣的存在。
    可惜,这神圣并不存在于小悠的心中。惜如见她背靠在门上低头一笑,两手交叠在胸前,问她妹妹:
    “听说流云寺最近开的那个修行班,第一天晚上就有将近一半的人因为受不了简陋的住宿要求退学。这是事实吧。”
    “是,又怎样?”小柔问。
    “有没有想过接下来?”小悠说,“这寺庙能够走到今天,完全就是靠着拨款和附近村民的支持。但你看看现在,我们这里每年多少人出门打工,有多少人把家搬去镇上甚至城里?请你告诉我,将来有一天年轻人都走了,剩下的那些顾及乡情而留在这里的老人也走了,流云寺还能拿什么维持香火?”
    “怎么可能有那么一天?这里可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家。我们怎么会连家都不要呢?”小柔不明白她姐姐的深意,只觉姐姐是在危言耸听,为的就是证明自己方案是合理而伟大的。她想起从小到大,姐姐都一直将离开这里视为人生志向。这让她很是气愤,因而便带着损人的意思对她姐姐说,“反正我就喜欢这里。W市再好,那也未必是天堂,你喜欢你去,不要总把别人想的和你一样。”说完,就听她在外面洗菜的母亲喊她帮忙。姐妹俩不欢而散。
    屋里,小悠和惜如说:“让你见笑了。我妹妹还小,什么事都不懂,只知道由着自己的喜好。”
    “但是流云寺改建成会所,住持知道吗?”惜如问。
    “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小悠说,“本来还在担心他会对我们的方案造成阻碍,毕竟从一开始他就反对改建。不过修行班办成那样,脸早就打肿了,我想他应该也没立场再坚持什么。你也看见了,这里那么穷,如果不能尽快想到一个对策发家致富起来,将来谁还愿意留在这里?山城只会越来越穷。”
    “所以,你拿流云寺当摇钱树?”惜如皱着眉问道。
    “怎么能说得那么难听。”小悠大约没想到W市来的惜如会和小柔站到一起,不由冷笑一声,“这只是合理的资源利用,通过充分发展旅游业,来达到提高经济的目的,继而吸引更多的投资和人才来到这里进行再发展,我有什么不对?反观,那个老住持总是口口声声传统、文化,现在放手让他搞了,结果又搞出些什么名堂呢?不要再捂住自己的眼睛耳朵,自欺欺人了。”
    犹如绕过一件事物的正面,冷不丁看到它的另一面,惜如感到自己的视觉被小悠的话震撼到了。说到底,再好的文化内涵,若不能有助于未来,那也不过是块看上去很美味的鸡肋罢了。不知怎的,惜如有些同情老住持来。若是他不知道自己坚持的只是块鸡肋倒还算好,若是知道,那该有多难过。
    吃过晚饭,又有几家亲戚和邻居来串门。惜如冷眼见人家家里忙得不可开交,便悄悄地走到流云寺,来到自己住的房间。
    夏夜,窗外送进丝丝微风,隐约还有蚊蝇声袭耳,只是还并不扰人。惜如打开桌前的台灯,凝神看着这些叫不出的小虫子时而落在灯柱上,时而停在灯台上,时而扇了扇透明的翅膀飞出窗外,旋即又飞进来,冷不丁在惜如手上或臂膀上咬一口,犹如被针扎了下,奇痒无比。惜如搓了好些驱蚊花露水。想来诗意的生活也是要付出些血肉的代价,可她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平静的夜给了她平静的心,让她能在孤独中消减心中的烦恼。其实,纪小悠说的都是对的。尽管她的择偶观、她的志向都让惜如感到反胃,但不能否认,那是顺应潮流的想法。像住持一灯,他那样的活在这世上就未免太辛苦了些。
    惜如信手翻开《大唐西游记》,抽出夹在其中的书签。这段讲的是,唐玄奘来到佛祖出生之地——舍卫城。曾经强盛的一国之都到此时只有外城和一些城门还可辨认。舍卫城,以祗园精舍最出名,据说是一个叫孤独园的人为请佛祖来讲法,以金铺满地购得园地,建造精舍。后来佛祖在此度过了二十四个雨季。但玄奘到时,记载中房舍庄严富丽的盛况早已不复存在。玄奘由此大感悲痛,后悔自己生不逢时,没能生活在佛陀在世的时代。
    凭空里,楼下有人在吹口琴,清风朗月,伴着风吹动树林发出的沙沙声,这口琴声显得那样缥缈空灵,犹如一条流淌在乡间的小溪,溪水从上至下漫过花草丛,从石缝中穿过,发出细细的淙淙声。惜如头靠在胳膊上,感觉就像是枕在这条溪水上,随着水流起起落落,她不禁想到诗人叶芝的一首小诗:
    我曾和我的挚爱相遇在莎园中,
    她踏着雪白的纤纤玉足,轻轻走过莎园。
    她要我简单的追求真爱,就像大树长出树叶一般自然,
    但我是那么的年轻愚笨,从来没有听从过他的心声。
    我曾和我的挚爱并肩伫立在河畔的旷野上,
    她把她嫩白的小手,搭在我那微微倾斜的肩膀上。
    她要我简单的去生活,就像那生长在河畔的韧草一般,
    但我是那么年轻愚笨,现在唯有泪水涟涟,感怀满襟。
    惜如听见下面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探出头一看,原来一灯在庭院里坐着。他看见惜如的脸上莹莹有泪光,问她:“从哪儿来?”
    惜如说,从纪家来。然后就以为一灯在走廊上打坐是在精修,为自己的叨扰而道歉。
    一灯笑说:“只会在无人之时修行算不上是真正的修行。”惜如含羞地抿了下嘴。
    过了会儿,她锁门下来。一灯仍坐在蒲团上微闭着眼。此时的流云寺,月明人静。柔和的月光洒在庭院里,犹如在地上敷上一层晶莹透亮的银霜。树丛里蟋蟀声在耳边时隐时现。面对住持沉静悠然的样子,惜如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已经和周围的花草鸟兽融为了一体,但凡有一丝外界的人为骚扰,都会破坏这种天然的美感。因而,她本来还想提寺庙改建的,看到如此情景,不由就住了嘴。
    只好回到纪家,和小柔说。小柔撩起窗帘看见斜对面姐姐房里灯火通明,不由叹了声气说: “要怪就怪我们这个地方不好。留不住像住持这样好的人。不过我姐姐也是。她在外边的生活其实一点都不好。在北京念大学时就不停在外打工。毕业后找到了工作,还只能住在地下车库里。我看电视上说那种出租屋一间才5平米,夏天热死冬天冷死。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觉得这样很不错,还一定要我毕业了像她那样。”
    “可是大城市的机会的确会更多一点。”
    “那又怎样?还不是要掏心掏力?又不是一出了火车站,立马就有个金矿跳出来迎接你。”
    惜如不置可否。毕竟像W市这样繁华的大都市,竞争的人又多,就算有大财富,也并不会为某个特定的人等待。反而很多人就算付出了努力和汗水,也得不到好运的垂青。于是她感叹说:“如果有金矿,他也一定是个认人的孩子,只会去他喜欢的人的身边。”
    “那有的人为什么还那么固执地要留在那儿呢?空转了个圈子才发现自己依然还在原地,这不是很悲哀?”小柔的问题,惜如不知如何回答。这一晚她已经听到太多从来没听到,或是没注意到的话,就像是在看万花筒,别人每转动一下,眼前的景象就会变幻一次,无形中她觉得自己所要去的地方也变模糊了。
    端午后,黄梅季节准时驾临。江南,仿佛终日为一层云雾所包裹着,天气阴沉,太阳偶尔露了个脸,光热里似乎也充满着浓重的湿气,晒到人身上又潮又黏,极不舒服。想来,词人贺铸大约就是从这种不适中获得感触,才会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名句吧。
    不过,当修行班的学员打开房门,感受到一股发霉了的味道扑鼻而来时,大概谁都不会有诗人的兴致。到处都湿漉漉、灰蒙蒙的,每间房里的情况都比大家上次离开时的还要糟。墙角处依稀可见青苔踪迹,有的家具还生出了霉斑。不过学员们谁都没抱怨。就算有怨言,他们知道那些铁石心肠的和尚也不会听。因而一放下包,便卷起袖子打扫起来。惜如留心到,连杜冰也在认真整理。
    对此,一灯仿佛早有预料,对惜如笑说:“你看,人总有办法适应各种不适的。”但惜如一点也笑不出来。她拿点名单给一灯看,这周连同张佳芝在内,又有两个学员提出退学。但住持只是笑了笑,仿佛连同这个他都了然于心。惜如便想提改建的事,但又不知如何说。
    下午第一次劳动结束,一个年轻的和尚提着个摔坏的簸箕,跑过来跟惜如说,有人把砸坏了的簸箕藏在外面山道的树丛里里。
    惜如回头问学员,每个人都望着别人。惜如便问和尚:“你确定是学员们弄坏的?”
    “那还用说!我就是从外面找回来的。”
    惜如就问学飞:“你是负责寺外的。劳动工具回收时,有没有清点过?”
    学飞“呀”了声,低语说:“我出去时,大家的工具都拿在手上了。”
    惜如只好说自己来赔这钱。和尚就说了句“都什么人啊,连弄坏东西都不敢承认。”生气地走了。
    到了吃晚饭,李杰最后一个到。劳动一完结,他便借口太热洗澡去了。宇轩突然想到临近结束时,自己把簸箕放在路口,嘱咐当时还在干活的李杰不要忘了将簸箕带回来。遂等他走近,抬起头故意问他:“你刚刚拿的簸箕哪儿去了?小和尚来问我们要呢。”
    李杰吃惊说:“什么簸箕?我没拿过。”
    “怎么不是你拿的?我临走时不是跟你说过吗?反正,找不见东西,大家都要赔钱。”
    李杰立刻红了脸。“这算什么道理?”
    “有难同当吧。”宇轩以假作真的向李杰委屈地瞥了一眼。
    李杰的头上开始渗出汗水。
    宇轩继续说:“你一定是把簸箕忘哪儿了,找出来不就行了。”
    李杰突然就跳起来。“没拿过就是没拿过。说我弄坏的,拿证据出来啊。神经病!”
    他的话恰好被学飞和惜如听见。惜如忙拉住要上去理论的学飞。但李杰看见了,反咬住宇轩。“哦,一定是和尚来追究谁弄坏簸箕,你赖在我头上。”
    “喂,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弄坏的?”宇轩没想到李杰竟会这样睁眼说瞎话,一下火了站起来。
    “怎么不是?一个簸箕能有多重,你打扫完山道干嘛不直接拿回寺里,反要嘱咐我?”
    “不是你说你要簸箕的吗?”
    “我没说过,我肯定没说过。”李杰拿出死不赖账的态势,举着双拳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清白。
    “惜如,这件事情你看怎么办?”宇轩气不过,一步跨到惜如跟前,向她求助。
    “我想,这件事——”面对这种死无对证,惜如有些为难。
    “我也是好心想找出弄坏东西的人,没想到反弄得自己一身骚。”见对方不明确表态,宇轩感到很愤恨。“所以,你的意思,是相信他,不相信我?不管李杰是不是在嫁祸于人,不管我是罪有应得还是被冤枉?”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谁,我都不想——”惜如用像是在祈求对方体谅的眼神看着宇轩。
    “那么,咱们就把这件事查清楚!”说话的是一灯。
    惜如和宇轩闻声回头一看,住持一只脚已经踏进门槛里。原来,今天担任巡视的是他。
    “惜如,一个簸箕是小事,但公平公正是大事。我们寺庙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也就不配让学员们千里迢迢来这里。”一灯很干脆地说着,一边已经走到所有人面前。
    宇轩不禁心中一振。这可算是久违了的让他从心底为之叫好的发言。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惜如还有些犹疑地在一灯耳畔说。
    “没关系,公道最重要。我想你大概也不忍心让宇轩来背这个莫须有的锅吧。就是站在犯错的那边,这对他也是一次经验。有错下次改过就是。”
    惜如又向宇轩和李杰扫了一眼。一灯看出她还有些顾虑,便拍她肩轻声说:“尽管按你的想法来做,有我在你后面。”
    惜如不禁一怔。回头看一灯的确向她点了下头,好像在确证他所说的话。这不啻给了她莫大的勇气,便率先走到宇轩面前说:“我相信你,如果是你弄坏的,你一定会当面承认,绝不会把错误嫁于他人。当然,”她说着,又走到李杰面前,“我也相信你。但有一点我想说,”她转向众人,“不追究责任人是因为在平时生活中,大家已经被各种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不想到了这儿还要让人不愉快。我知道不站出来的这位,是因为你有说不出来的难处,我理解。所以,我不勉强你。不过,世界上没有从不犯错的人,重要的是能够从错误中吸取教训,敢于承担责任。希望今后的修行能够帮助你深刻体会到这点,也希望,这样的事今后再不会发生。”
    说完,那边,一灯就打了个开饭的手势。但张学飞表示不服,饭后,学员离开了斋堂,惜如从外面进来,凑巧就听到他在和住持说宇轩和李杰争执的事。一灯沉默良久。
    “既然惜如发话了,我们就要尊重她。否则她在学员中就一点威信都没了。”
    “她现在是什么责任都自己扛,别人就会感激她,信任她吗?”学飞问。
    一灯笑了笑,反问:“那么你信任她吗?”
    “我当然相信她。”
    “这不就结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方式,作为信任她的朋友,在关键时刻并不是去质疑她,而是尽力帮助她把事情做好,这也算是一种修行。”
    惜如听了,抽身而去,心中说不出是悲是喜。
    晚上打坐课。众人盘腿静坐了一个多小时。一灯问大家:“对修行有何感想?”
    康秀芬首先答说:“好累啊。”
    在座的都笑了,连惜如也深有体会。
    “这就证明我们在修行,不是在玩。”一灯笑道,“众所周知僧人的修行是苦的。因而在佛陀那个时代,很多人都用苦行来达到开悟。我在此并不是鼓励大家用削肉削骨,只是想说修行的苦并非是少吃几顿大餐,少几次身心的享受。修行最大的困难,抑或说人生最大的困难:就是年复一日重复同一个动作。就像大家来到这里,不断在劳动和静坐之间奔忙;各自的生活中,不断在事业和家庭之间奔波;往抽象了说,诸位不断在人生的高峰与低谷间游移。想想这些,谁会不感叹一句人生好累。”
    在座的又都笑了。
    张学飞问一灯:“人怎么才能开心起来?好多人他们很有钱,很有成就可依然愁眉苦脸的。”
    杜冰正自出神,听见学飞这么一问,不由抬起头看一灯怎么答。
    “我看学飞这句话应该反过来。”一灯笑了笑,慢吞吞道,“曾经有个禅师告诫他的弟子,修行不能太过理想主义。因为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着一条大鸿沟。你单纯只靠外界让自己快乐起来,那是永远不能快乐的。一方面人的欲望没有穷尽,一方面现实不会为一个人服务。”
    “那有智慧的人会怎么做?”宇轩脱口问道。在一灯的引导下,他不由有一种感悟,聪明人之所以高明就在于他们有办法处理那些困扰他们的烦难。
    “把自己放在生活的烤箱里。”一灯兴奋地举起两只手,“就好像这右手是理想,这左手是现实。不要因为一些挫折就灰心,也不要因为一些成绩就骄纵。安安心心去过每一天。”
    “你是说不灰心、不骄纵吧?”宇轩追问了句。这话他听他父母从小念到大,今天听来突然有种 “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原来苦苦找寻的真谛,他其实早就知道。
    一灯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辨中,过了8点,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下面的学员们不断用眼睛和手势示意惜如和学飞。但两人听得入迷,站着动都不动。学员们终于忍不住直接打断一灯说,还要赶着回去洗澡。愣住的一灯摸着脑袋,等回过神时,唯有惜如只身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
    一灯从蒲团上站起来,问惜如:“方才我说的那段话,你说他们中会有多少人放在心里?”
    但学员离开后的院子是一片空荡。一灯报以一笑,目光中颇有几分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失落。惜如见了就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又觉得说不出口,那些漂亮其实根本于事无补的鸡汤,她自己都不相信。犹豫之间,一灯已经走了。
    惜如悻悻然回到僧房,宇轩从另一边打水回来,正要上楼。他见了她,立马对她说:“谢谢。”
    “因为相信你而道谢?”惜如有些吃惊地问道。 “你不是还好心地帮我找出弄坏簸箕的人吗?”她笑说。
    “这么说好像我们两个算扯平了。”宇轩说。
    惜如一笑。“应该说,我们都要感谢住持,不是吗?要不是他的到来,真不知会怎么收场。”
    宇轩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回望着夜幕下的流云寺,刚说了句 “这样看来——”,惜如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门卫和她说有个学员私自外出,让她快些来领。
    惜如收了手机,就快跑来到庙门口,一看竟是耿建国。他拎着个塑料袋,一见惜如,就敞开给她看,说:“都是素的,你看清楚了。庙里的伙食实在——再下去我怕是都不能活着回去了。”门卫听了只是咯咯发笑。耿建国以为惜如要为外出罚他,便又进一步瞄补说:“我真不是故意的,为准时回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腿还发软呢。保安也可以作证,刚上来时,我叫那个喘。”惜如仍不发一言。
    耿建国索性就挑明了意思,说:“你不会还是要处分我吧?”
    惜如微蹙双眉,她自然理解耿建国的难处。便去看门外,见他已经转身走了,表现出不想参与的态度,便说:“那就算了。” 隔壁,宇轩和学飞打游戏的声音,吵得她静不下心来,
    两人回到僧房。宇轩已经不见了。惜如便回房,继续修改那篇即将出版的小说。但心里又焦躁又腻烦。好几次字打了一半,就想去看手机上是不是有新通知。这种状况,她最近时常发生,明明心中没有感情,还要硬着头皮写,几番改下来,文章读起来仍干巴巴得毫无声色,人物性格不够饱满,文辞也不精妙。惜如和自己生气起来,将电脑推到一边,拿起手边的《大唐西域记》来看。不知怎的,书上的文字今天看来就像是一只只在水塘里游动的蝌蚪,结果两页书,一句话都没看进,
    这时,在隔壁学飞房间里打游戏的宇轩出来上厕所,看见惜如一个人在房里正背靠着桌子边沿,一手托着胳膊,一手拿着笔抵住下巴沉思。忽然,蹭地滑下桌子,坐到电脑前,“啪啪啪啪”敲了好久的键盘,又摇摇头,干脆阖起了笔记本,倒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于是回来问学飞,惜如干什么的。学飞说做记者的,业余时间也写写小说,替人当当网络小说什么的。
    宇轩低头想了想,打了个响指和他说:“我们下次再战。”
    学飞不由惊讶。“不是说,不打赢我不睡觉吗?”
    “现在改主意了,就这么简单。”宇轩说完,吹着口哨一边步出门外。
    第二天中午,耿建国因为偷倒剩菜剩饭被巡视和尚抓住了,罚他捡起来通通吃掉。后来看见惜如,又当着众人的面问她:“知不知道昨天耿建国私自外出带吃食回来?”惜如就替他辩解说是吃不饱,才会想到外面买吃的。
    “吃不饱?你知不知道他偷倒饭菜都成惯偷了?”
    “喂,什么惯偷啊?”耿建国见和尚冤枉他,便指着放下碗筷,从斋堂飘然而出的杜冰,反问和尚,“那她呢?每次就吃那么一点点,跟小鸡啄米似的。明显也是不待见贵寺的伙食,你干嘛不逼着她?我也是出钱来的。”
    “少提你那些钱。人家本来就盛得少,你呢?是盛得多吃得少,还私自外出,外加撒谎,自己算算几条错了?今天非罚你不可。”巡视和尚说完,就在本子上记下“耿建国,饭后留下打扫”几个字。
    已经领教过和尚们的耿建国无奈,只好先按下一腔怒火。等到下午劳动,他正巧瞅见张学飞和杜冰在角落处说话。
    张学飞见杜冰从早上起来就懒洋洋的,便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杜冰就用手遮住脸说,是困得不行。这阵子又是录节目又是拍广告,弄得几晚上都没怎么睡。
    “那你还来这儿?”学飞体贴地说道,“要不我去跟惜如姐说,让她给你弄个轻松的活——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他见杜冰嘴角往上一扬,像是在笑。便以为是自己的话太过傻气,结结巴巴地在结尾处描补道,“要是累垮身子就得不偿失了。”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殊不知,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耿建国由此长了个心眼。一会儿,看见惜如分派给杜冰的是最简单的洗菜,便要提意见。但学飞抢了先,过来和惜如说了两句。惜如见所有人都在场,就说:“大家都在按指示工作,你让我怎么另作安排?”
    耿建国知道是学飞在徇私,就过来扯住惜如的胳膊说:“这样可不行啊,不能因为大明星就特殊照顾。这是你自己说的,要一视同仁。”
    弄得惜如还没搞明白学飞的意思,又要来琢磨耿建国的意图。就看见管厨房的僧人也走过来,指着杜冰,对惜如说:“她说她的手不能碰水,这是什么道理?”
    惜如便转头问杜冰:“有什么问题吗?”
    “我——”杜冰满脸写着有苦难言。
    耿建国就在旁边嚷嚷说:“喂,洗菜你都嫌累。你还能做什么?”
    “我不是嫌累,是我的——”杜冰说着举起两只纤细又白嫩的手。
    “手怎么了?来这里就要守规矩!”和尚不明白杜冰的意思,只是按照他的逻辑觉得这女人矫情还偷懒,便很生气地对惜如说,“这种作风要是不严惩,不要说学员不想上修行班,我都不想干了。我一会儿就要去和住持说。”
    惜如于是就对学飞说:“寺庙一再规定学员要一视同仁,到今天还需要我来和你强调吗?你不是在帮杜冰,是在害她。让她以为只要有点困难跟别人说两句好话就行了。这算哪门子的修行?”
    “所以你还要我下水?知不知道我保养一双手有多少代价?”杜冰睁大眼睛看着惜如,又看看学飞。惜如以为她还在痴想着有什么侥幸逃脱的机会。果不其然,学飞横插过来对惜如说:“修行也要讲究情感吧。这样毫无情意地命令别人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否则就要处罚、再处罚,对学员来说又有什么趣味呢?”
    一席话说得,只见耿建国拼了命地连连点头,但让惜如很没面子,却又难说出不好的话,便只能横斜里飞瞪了下学飞。
    三下僵持着,最终还是杜冰让了步,卷起袖管说自己洗就是。
    “但你的手不是——”学飞还想争辩,被杜冰一手摁住胳膊,意思是不要再说了。他随即就冷冷地回瞪了惜如一眼,走了。
    傍晚,他来到斋堂,杜冰早已在水池边,戴着长筒手套将一个个脏碗扔进盛满洗洁精的塑料大盆里,随手就那么一撩,就放到水龙头下冲。水花四散飞溅,弄得墙上地上湿透了一片。
    学飞看不过,忙过来替她洗。不妨有个和尚从身边走过,朝他们看了一眼,此时刚脱去手套的杜冰立刻去别处捏起一块抹布。
    学飞还以为她还站在他背后,刷着碗一边将脸转向后方,和她道歉说:“刚才那件事,肯定是惜如姐误会了,其实她人很好的。”
    但杜冰只关注自己的手,她扔掉了抹布,就跑去水里将手冲洗了几遍,然后拿出随身带的护手霜,一边涂抹一边说:“既然你知道她人很好,干嘛还这么凶她呢?好啦,我知道。我并没放在心上。”她唯恐学飞还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就想用话一言代过。
    “你不介意就好。我只怕你也像其他退学的人那样,一气之下也不来了。”张学飞说着红了脸。
    但杜冰并未察觉。刚走过去的和尚转了圈又走了过来,吓得她忙俯下身装作在地上洗碗。学飞犹怕累着她,便让她去一边歇息。
    杜冰颇为倔强地拒绝说:“都是你一个人在做。叫人见了又可以嚼我的舌根。”
    学飞向斋堂里望去,和尚们都在安稳地吃自己的饭,并没来看他们,便以为杜冰说的是自己,起誓说:“你放心我不会——”
    还未说完,杜冰“哇”的突然惊跳起起来。学飞回头看去,她脚边一地的碎瓷片。她哆嗦着正要去捡拾碎片,被他一把拦住。杜冰忍不住惊叫说:“怎么办?我打碎了两个盘子。这下要被和尚们骂死了。”
    “没关系,我就说是我弄的。你就当什么事没发生过。真的,不要太在意。”面对久久惊魂未定的,学飞接连说了一车的安慰话,终于让杜冰相信此事和自己无关,一手撑在水池边沿,撩起眼前一撮垂下来的头发,勉强笑说:“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大明星很做作?”
    “我不是那个意思。”学飞说。但心里很是苦闷。他觉得杜冰始终在扮演一个角色,她整个人生好像都在为这个角色活,而并不是为自己。他不知道杜冰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抑或她意识到了,有没有力量从角色中挣脱出来呢?
    正当学飞在胡思乱想中。杜冰整个人不好了。她靠在水池边,呲牙咧嘴地两手护着肚子。时断时续地说疼。学飞便立刻洗了手要背她去看大夫。但杜冰说是老毛病,休息一会儿就好。他于是搬来个小板凳。杜冰又说太矮坐了会走光,执意要站着。学飞愁得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惜如。惜如一时拿了药给杜冰服下,这才算把危情对付过去。
    从杜冰的房里出来,学飞没来由地想到“棒喝”这个词,便问惜如是什么意思。
    惜如说:“是比喻用很极端的手段敦促人醒悟。”
    “所以流云寺用种种很严厉的惩罚手段,也是为了促人醒悟?”学飞问。
    “大概是吧。”惜如不懂学飞为什么这么问,遂照他的字面意思回答。
    两人快要走到办公室时,只见住持和管厨房的和尚迎了出来,见了惜如和学飞,一灯就数落和他一起的和尚说:“快点为自己说的话,向他们俩道歉。”
    管厨房的忙遵从地和惜如说了声对不起,又说:“刚刚那句不想干了不是真心的。”
    惜如见了就忙说:“没关系,不要在意。”其实,她也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住持会如此郑重其事。
    一灯就说:“耐心与学员相处原本就是僧人们的一种修行。即便再觉得自己有理,无法得到别人的认同,这种道理也是不能长久的。惜如,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在给他难堪。”
    学飞见是,不禁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感叹说:“师傅真像是圣人一般的存在。什么小事都能从中看到大道理。这样说起来,我也要给惜如道歉。不管有错必惩是不是合理,当众和她发脾气总是不对的。”说着,他真的和惜如说对不起。
    惜如觉得好尴尬,说都是住持闹得,气氛正式得让人腻歪。
    “是吗?怨不得我这样讨人不喜欢。”一灯挠着头,声音低沉的说。
    又过了一周,随着夏至的如期而至,已经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因为黄梅天还未过去,山里又热又湿。晚上,地上的热气未散,学员们洗了澡出来,依然觉得热得难受,便都搬出板凳椅子在院子里乘凉。
    关于流云寺改建的传闻也开始在学员中传开了。几个白天在佛堂打扫的人说,看到地产公司模样的人来庙里勘探,这话一出,熟悉市场的人马上就和大家说:“你们还不知道吗?流云寺就要被拆了。连同附近的民居村庄也要拆了重盖。学员们为此震惊不已,都担心会不会影响到修行班。一会儿看见惜如来了,就问着她。惜如谎称说从没听说什么工程。众人听了更加忧心了,扬言要去找住持问问清楚。
    正经过此地的宇轩见是,便停下脚步。但去找住持的人很快回来说,住持下山去了。其他和尚对改建的事也都闭口不谈。他于是看到惜如脸上不自在的表情,他问她:“如果这工程是确定了的,你有什么想法?”
    惜如含着几分无奈,笑道:“还不都是开发商的一句话。连住在庙里的人都做不得主,何况我?话说回来,这世上的事不就是这样。”
    这一晚直到第二天中午,住持都没有露面。事情往往就是那样巧,要找的人偏偏总不在眼面前出现。学员因为问不到修行班的事,各种负面的揣测预估皆伺机而出,搞得大家都人心惶惶。连几个年轻的和尚听了也不淡定了,但碍于有地位更高的人在,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午休后第一次劳动。惜如照例来安排任务。念到耿建国这组的任务是去鸽棚打扫。耿建国立刻就跳了起来。
    “这么热的天去给鸽子当清洁工,亏你想得出。“
    惜如解释说:“任务都是轮流分配的,又不是单你们要去打扫。再说庙里养着鸽子,总要有人照管的吧。”
    “去你的轮流分配。现在外面都在传你们这个庙就要拆了。这个修行班能坚持得了多久还要打个大大问号呢。”耿建国说。
    “不管怎么说,不是今天还在办着么?大家不都好好的站在流云寺里吗?”惜如回击道。
    “那下周呢,再下周呢?我不管,我腿抽筋了,动不了。”耿建国说着,仿佛腿真的很不舒服,稀牙咧嘴地坐在地上。和他一组的见有人公然耍赖,也觉得没必要做三好学生,纷纷都坐了下来。
    只听有人喊:“惜如,派他去佛殿吧,他的脚立马就好。”
    声音是从宇轩这一群人里发出的。耿建国不禁大怒,以为是宇轩说的,遂盯着他骂:
    “哟,你这算英雄救美咯?怪不得她昨天为你说话。”
    “说什么?你!”惜如不知为何,一下光火了,抢在宇轩面前先大叫道。
    “我说错了?你安排给季宇轩的哪次不是干净活,扫地擦地的都给我。他是你家老祖宗,我是你的奴才?”
    惜如气急,觉得就算现在把心掏出来,他也会说是黑的。
    正在僵持之间,一灯来了。原来这附近村里有个独居老人突发急病,住持去照料了一晚。现交由周围邻居接手,才得以回到庙里。他听说修行班又出了事,忙来到后院。
    “嗨,主角终于露面了。”耿建国一见了住持,便将和惜如的正值抛在脑后,过来问他,“流云寺改建是怎么回事?那我们这个修行班怎么办?不会你们卷了钱跑路吧?”
    一灯听了微微一笑。“耿施主这是把流云寺都看成什么了?好歹我们也是正规的佛寺。不错,上级部门已经决定了重修流云寺。但工程还停留在设计阶段,完全不影响修行班的进行。这点我可以非常肯定的说。”
    这时,有和尚走来叫耿建国去听电话,说是个年轻女人找他有急事,打来流云寺办公室。耿建国立刻慌了神,马上站起来拿着扫帚拖把,说:“惜如小姐打发我打扫鸽棚呢。谢谢你替我推了吧。”腿脚之利索,让在场的人都笑了。
    “听完电话再做也不迟吧。都打来流云寺了。”惜如说。
    “不去,死也不去。”耿建国唯恐有人发现真相,说完拔腿就跑向鸽棚。
    但和他同宿的大爷还是在他走后,跟人讲:“肯定是那个嗲妹妹又来找了。”
    “哦,我记起来了。有次回城,我也听到一个很嗲的声音打给他。”另一个人附和道。
    “那女的听声音顶多20多岁。”同宿的大爷说,“有次,小耿不小心摁倒免提,我就听那女的只管跟他要钱。”
    “他的样子顶多40,不像会有这么大的女儿。”旁人应和道。
    “这个么——看来,小耿能坚持到现在没退学,还有不大不小的隐情呢。”一个大爷慢条斯理地,仿佛画龙点睛般将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都道了出来。惜如见是不禁直摇头。
    她走到鸽棚,耿建国正在对走来走去的鸽子发呆。看见惜如在面前,忙低头看见腿,可怜兮兮地说:“我总是逃不过这顿罚的。这算是我的报应咯?” 惜如没言语。
    鸽棚旁,一对看起来是到这里进香的母子正蹲在地上喂食的鸽子。母亲看起来30来岁,这时甜蜜地看着一只鸽子在啄食自己儿子小手上的玉米粒。那小朋友也并不省油,看见鸽子来到身边就一个劲地用手想去摸它们的头。吓得几只认生的小鸽子忙逃脱出来,甚至还有一只抖了抖翅膀往天空飞去。孩子觉得好玩,就指着蓝天对母亲说:“快看,鸽子去找妈妈了。”
    耿建国仿佛心有所触动,看着那孩子对惜如说:“我儿子也像这孩子那么大。看见鸽子什么的也喜欢捉来玩。”
    惜如听了,顺势就看到不远处有块牌子插在路口,上面写着“草木生生不息,人人有责保护”。不禁心生一句话,在本子上郑重地记了笔。“耿建国,为逃避劳动诈伤,劳动后留下收拾工具。”然后撕下来给他说:“如果你总认为修行班尽是规矩、干活和惩罚,那你永远都不会快乐。但如果你能从打扫鸽棚联想到你儿子来到这儿,和这一群被照顾得很好的鸽子玩,也许心情就会好很多。”
    “我干嘛要这样想?明明就是你们存心屈待我们这些交钱来的善主。”
    事到如今,还能百折不挠地认为流云寺在亏待他。惜如觉得,耿建国的执拗已经超出了让自己无奈的范畴,进入了好笑的领域。遂说:“收钱让你住得舒服,玩得尽兴,这是度假村的责任。收钱让你能对碰到的不顺和不公有一番新的看法,进而以一种全新、积极的态度投入到工作和生活中,这是修行班的责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问得耿建国蹲在地上,歪头想了半天,嗤笑一声说:“是刚从老和尚那里批发来的吧?”
    惜如笑了笑。有史以来第一次开罚单,那种担忧对方会恼火的心情非但没有产生,反而为对方的嘲弄兴奋不已。仿佛是对一些事情有了重新的认识,她感慨又欢喜,继而趁耿建国走开时,又将方才的话对自己说了遍,这次倒觉得自己好像把修行班说得太小家子气了,好像流这里不过是个讲两句励志话的地方。
    “到底该怎么理解人生处处皆是修行呢?”她最后在心里疑问道,
    修行结束后,一灯和惜如送学员下山。注目着学飞带领学员都坐上了大巴,向他们挥手告别。两人才转身往回走。因下午住持自己也提到了重建的事,她便顺势问他,有没有听说流云寺将重建成什么样的。
    “按照开放商的意思是有计划盖成一个集度假、旅游、修行为一体的处所。虽然一时有点难以接受,但未尝不是个好方案。”一灯说。
    “可是您是这个寺庙的住持,难道规划这种大事真的一点都没有话语权吗?就因为——”惜如想到小悠曾说的,住持一灯因为修行班收益不好,根本没立场坚持什么。
    “你还在看《大唐西域记》这本书吗?”一灯突然对惜如发问道。
    惜如点点头。
    “相传玄奘在取经路上,看到一尊观音像几乎被埋在土里,不禁悲痛欲绝。悲叹自己没能在佛教全盛的时候来到此地。漫长的西行之路,无论怎样的艰险,他从未像这样难过过。但是当看到佛法在发源地逐渐备受冷落”一灯说到这儿,突然中止了上山的步伐,一只脚踏在阶梯上,头埋在胸口。
    “都说无常者,佛性也。春华秋实、沧海桑田,都是世间万物的本质,所以,我们做人处事都必须顺乎自然。可现在真要遵从起来,我却——”
    惜如发现一灯好像喉间哽咽,嘴在蠕动,良久才发出声。“说到底,寺庙是修身养性的地方啊,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本质都改变?难道正应了那句话?‘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因为流云寺并不为我所有,所以要怎么不变,都由不得我?可那是留存了几百年的寺庙啊。只是孤零零保存那几间所谓有几百年历史的佛殿,周围都是现代化的产物那还是世代流传下来的寺庙吗?想来,一定是我在哪里犯了大错,连累了流云寺。”
    大约是哀从心中来,一灯说着说着,整个人不由就坐倒在台阶上。从旁经过的游客不知其情地都撇过头来看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尽是困惑和觉得好玩的神情。惜如突然有种悲观的想法,大约这方圆百里,或者范围更广的地域里,也许都找不出几个能理解住持的人。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这种不能被理解的悲哀,她感同身受,因而不自觉地也为一灯落下两行泪。
    工作日第一天,季宇轩接到组长电话,说是为女儿中考请了一周假,让宇轩这段时间多照管些,又提醒他有个和太阳能企业合作的项目这周要出具体方案,要他一定记得周三之前将方案送到部门经理手中。宇轩心想这方案组长是早就拟好的,只是交稿问题,便随口答应了。但真的仔细看了,发现对方企业给出的质量根本不理想。于是打电话给组长。组长说:“这是部门经理亲自去谈的。算得上是笔物美价廉的买卖。”
    宇轩低声道:“廉价没好货。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不对劲。”
    “头头敲定的,执行好了。”
    “这个是要用在流云寺的。那里大规模发电完全靠太阳能,万一出点事,那损失——“
    宇轩还未说完,对面已传来“嘟嘟”的挂机声,显然组长没兴趣听这些。他只好先把方案交上去。当晚与沈盈吃饭,他正要提这事,被沈盈手一挡。“如果是不开心的,今天就免谈。”
    宇轩深感奇怪地身子往后挪动了下,望着她说:“今天好像略兴奋。”
    沈盈笑而不答。两人吃完饭。沈盈说她来开车,但走的不是回她家的路。
    车穿过隧道,拐进一条耸立着许多摩天大楼的马路。各种霓虹广告在大楼的玻璃幕墙上不断上演。街道两旁的梧桐树皆挂着彩灯,如同两条长长的晶莹剔透的蓝宝石项链在繁茂枝叶中泛着迷人的光彩。宇轩抬起头,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空,在周围一片繁华喧闹的衬托下,越发觉得它那里孤寂冷清。
    车停在一处高档的住宅小区门口。几幢奶白色的住宅楼挟带着两旁的绿树浓荫傲然地进入宇轩的视野。制服笔挺的保安开了闸道,沈盈驾轻就熟地将车直接开到地下车库,下车后,两手搂住宇轩的臂膀,撒娇道:“开不开心,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不过,我没有房门钥匙,今天还参观不了房子。”
    “我们的?”宇轩吃惊地环望着自己所站的地方。
    “那当然。这是爸爸送的结婚礼物,我俩以后的新家。我们总要结婚的。”沈盈怪异宇轩反射弧竟这样长,不高兴地噘起嘴。
    小区定位高端,所有能想到景观游乐设施一应俱全,走不到几步还能看见有人正在网球场里挥汗。沈盈指向球场后面的一栋建筑。“那里还有游泳馆、健身房、宠物医院、购物中心、私人会所。等以后攒够了钱,我们再到郊区买套带花园的别墅,周末我可以把我家的两条狗带去,在花园里种许多许多花。然后去附近的乡村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要想修行冥想,就专门弄个像寺庙一样的房间给你。”
    沈盈将头靠在宇轩肩膀上喜滋滋地在构想未来。身边的宇轩却还沉浸在方才的惊讶中。眼前的一切,他有些不能想象。
    “你怎么啦?”
    “哦,没什么,你都想得那么细致了。我一下子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宇轩注意到沈盈不高兴地向他眨眼,便故意自黑释疑道。事实上,他的内心正努力着找回自己一如既往的从容,不想让沈盈在他眼睛里看出任何神情。和沈盈结婚,他一直深信不疑。可这一刻降临时,他搞不懂自己为何会迷茫,会想退缩。沈盈的坏脾气,她任性的说话方式,她的过分追求完美,和对自己超乎寻常的期望,原本这些从不曾停在脑子里,今天却一涌而来充斥着他的内心。
    但沈盈毕竟是与他交往了八年的人。笑着在他额头上敲了下,说:“不过是套公寓就让你脑子转不过弯来,那上亿的工程怎么办?在我面前还敢撒谎。”
    “被你发现了。”宇轩摸着额头,只好承认,“我是在想工程的事。明天你爸爸要跟项目组开会。你也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独立负责大项目。”
    “你要这样上心就好。”沈盈抬起头,两眼认真地注视着宇轩,“你知道,我什么都不在乎,只希望有一天你能比我爸爸更出色。这样我和我妈也算有个安慰了。否则,我绝饶不了你。”
    说着,两只手正想去捏宇轩的脸,不想宇轩比她快,两只手攥住她两个手腕。
    “这算是给我下军令状吗?”宇轩笑问。
    “这算什么军令状?只是鞭策,我看中的男人是绝不会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沈盈笑说。
    宇轩放下自己的手,去摸自己的额头,沈盈以为刚刚的一敲当真弄疼了他,就要凑上来看。宇轩下意识地将头别转过去,有些不自然地笑说:“这里人来人往的,多不好意思。”
    关于流云寺改建成度假村的设计,纪小悠在原有基础上又进行了扩充。大致意思就是,除了一个建成于清代的古村落,将其保留变成物馆外,流云寺附近的几个村庄这次也将全部拆除,用来建造新度假村的配套设施。使度假村与当地的环境看起来更加和谐。
    小悠为了让沈同洲信服,还事先特地找了会计预估利润。这让身为董事长的沈同洲很满意,指着工程进度表跟大家说:“距离跟对方汇报最终的设计方案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定要把事情做得仔细又仔细,这个工程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但是——”
    宇轩如同往常那样,在纪小悠汇报完后,又想对她的方案指点一番。但沈同洲已站了起来。看来纪小悠的方案,连他也默认了。宇轩却还想争取一下,散会后,他想找沈同洲单独谈谈,电话打到秘书处,秘书告诉他,沈总出去了,今天都不会回来。宇轩这里刚放下电话,那边,纪小悠就过来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吃饭。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邀请。宇轩暗度这女人一定有鬼,便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态,爽快地答应了她。
    来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厅,宇轩挑了个静僻的位子,一坐下来就和小悠挑明说,就算沈总同意了现在的方案,也不代表这就是最终版本。
    小悠点了点头,便把话题扯到与工作无关的事上,问宇轩:“认不认识季献泽教授?他说过一句话,房屋不仅要让人住得舒服,还要让人看到美。”
    “哦,这个人是我爸爸,怎么了?”宇轩问。
    “原来你们果真是父子?”小悠兴奋地拍了下手,“怪不得两个的行事风格那么像。”
    这算是在损我?宇轩心想着,紧皱起眉。“眼前特地找我出来,该不会就为求证这件事吧?”
    “哦,我只是听同事说的。其实,就我本人而言,以前有幸和您父亲面对面交谈过几次。他可是我们这个领域的权威啊。没想到我还能和他的儿子有合作。”大约看出对方有疑虑,小悠迅速作出描补。
    但宇轩实在反感这种相处。小悠表面看似十分殷勤有礼,说话的态度却虚伪得很。便轻笑了声,说:“哼,我总认为,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
    “原来你也是这么认为的。那就好。”小悠嫣然一笑。
    这时,服务员过来放菜单,她将其中一本推到他面前,自己则像翻书似的把菜单从头翻到尾,继而又问宇轩:
    “我听人说你是土木工程系的高材生?”
    “科班出身。”
    “那毕业后呢?放着这么好的天赋就没利用起来?”因为宇轩的话,她这次没再提他父亲。
    “我想——”宇轩直觉哪里有点不对,但仍说“我觉得项目经理更能发挥我的特长。毕竟一个项目要完成并不仅仅取决于建筑设计师。整天光和那些设计图纸打交道,自己的眼光也会变得狭隘,所以我很小就立志要做那个把握全局的人。”
    “说得不错。”小悠捏着菜单页的手停在半空,好像为他这番侃侃而谈惊呆了。
    “那流云寺之前你还搞过什么项目?”她问他。
    “嗯——之前我们组——”宇轩拿菜单的手不禁放下来,点着桌子,“也负责过几个几千万的小项目。”
    “原来这样大的项目是第一次?”看见宇轩吞吞吐吐,小悠似乎猜到了几分内情,便故意替他挑明了这点。又说,“不过我觉得你已经赢在起跑线上了。我以前和许多人合作过,像你这么有抱负有想法的倒是屈指可数。大概是许多人在这行做的时间长,神经也麻木了。不像你,刚刚着手负责——”
    “你这算是夸我?”宇轩含笑问道,眼睛里充满着嘲讽。
    小悠歪头一笑,像是个经历过许多沧桑的前辈,从大悲大喜中走出来后,现在在看一个初出茅庐的后辈。宇轩瞬间领会到她的用心:她在警示他,自己的经验丰富,绝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打败的。宇轩由此对她的蔑视更深了,与生俱来的那股不屈服的劲儿,如同熊熊大火在体内快速燃烧起来,他向来讨厌有人给他下战书,也从不怀疑自己拥有打趴对方的实力。
    吃完饭,他送她到地铁站,快到家时,才想起今天还约了沈盈。幸而沈盈说她现就在他家楼下。宇轩忙停了车,快跑到沈盈面前,欣喜若狂道:“你来啦!”
    但昏暗的路灯下,沈盈板着脸说有话和他说。
    “怎么了?”宇轩问道,心里同时咯噔了下。
    “爸爸说你那个工程弄得一塌糊涂,我还想问你怎么了?”
    “你听谁说的,完全是胡说八道。”宇轩感到很莫名,因而很干脆地否认道。
    “是爸爸亲口告诉我的,说你不仅自己吊儿郎当的,别人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方案,你还指手画脚让人家改这个改那个,影响整个工程的进度。他说他再也不想给你机会了。”
    “根本就是在抹黑我。”宇轩大声呵斥道,“我哪里有吊儿郎当了?就算在方案上与设计师有过争执,那也是为了想把这个项目做好啊。”
    “可是你晚上泡吧,被公司里的人撞见,这不算冤枉吧。”沈盈停顿了下,见宇轩没否认,更加生气了,“你到底有没有为我们的未来想过?只是负责个小小的工程都搞得七零八落,以后怎么做大事?有些话我真的不想当面说出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沈盈说着说着,就好像再也不想看到宇轩似的,飞快地窝进自己的跑车,发动了引擎。
    待宇轩从一系列震惊中醒过来时,沈盈一只脚已经踏在了油门上。宇轩于是跟在车后,哇哇大叫着女友的名字,想让她停车。但沈盈很快就开出了小区,宇轩紧追了几步,突然就失去了动力,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女友的车疾驰而逝。
    茫然中,宇轩回到家,也不知怎地就躺倒在自家床上,久久不愿起来。终于,季母开门进来,一如平常地口吻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洗澡?”
    宇轩听见是母亲的声音,在床上打了个滚说等会儿。
    但季母说:“洗了澡,好快点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每天都弄得那么晚,害我总要在窗口……怎么你都听不进呢。”她见儿子仍旧四脚朝天地趴在床上,对自己的话全无一点反应,便也不再说下去,转而轻轻地叹了口气出去了。
    在床上的宇轩还在想沈盈那句“有些话我真的不想当面说出来”他脑子里越想回避,这话就越缠着他。她不想当面说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她临走时会哭?是哭自己的不争气,还是别的什么?最重要的还有,到底是谁在沈同洲面前抹黑他吊儿郎当,为什么总有人要这么诬陷他,害他的工作不能顺顺利利完成?太多的疑问在季宇轩的头脑里不断盘旋,仿佛这一切的背后有只巨大的黑手在操控,目的就是要将他一步步推入失败和毁灭的深渊中。
    这时,季母又开门进来,拿着几件宇轩的衣服挂进壁橱里后,仍站在那儿看着儿子。宇轩看出母亲局促的神情,问她:“还有什么事?”
    “你又在烦工作上的事?”
    “没有。”宇轩故作轻松地躺倒在床上,两手抱着头说,“就是一下觉得很累。”
    “既然这样就早点回来,别老在外面晃荡。”
    “爸回来了吗?”
    “没有。你爸赴宴去了。”
    “他也会赴宴?”宇轩颇觉新奇。
    “是几个毕业生的谢师宴。”
    是了,又是一年毕业季。宇轩想起前不久的一件事,冷笑道:“爸爸之前推掉一个大企业的工程是不是就为了指导他们写论文?”
    “你爸的教学工作一向忙得很,哪有工夫搞外面的事?”
    “就算有时间也只会留给学生。”
    “那是他的本职工作。”
    面对母亲再次对父亲毫无动摇的维护,宇轩无奈地耸耸肩。他从冰箱里拿了个冰淇淋,走到阳台上去。可外面也是连一丝风都没有,便又回到客厅,仰起头正好与墙上那张图书馆的照片相对。这图书馆并非为名校所建,外观和内部设计也只能说中规中矩,无非在设计时,自己的一些想法被父亲采纳了。一直以来,母亲都说这副作品是虎父无犬子的证明。因而在这有些郁闷地时候,他很想让母亲再提当年事。
    但今天所有人都像说好了似的,连母亲也拂他意,反问他:“是不是和沈盈吵架了?你放心,你爸不反对你和沈盈的事。他做一切都是为了你。”
    看见母亲很用心地在替自己分忧,宇轩想笑又觉得心疼,问她:“你就没别的可以和我说?”
    不知从何时起,沈盈成了他和母亲谈论的全部。父亲是从来不和他多说话的。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宇轩觉得自己的亲情关系,也是冷淡得悲哀,便存心想找个话题,但想了半天,发现并没什么可聊的。宇轩受不了客厅里的沉寂,开了电视不断转换着频道。
    母亲似乎也体会到儿子的寂寥,终于想起什么,笑道:
    “上次收拾你爸的书房时,看到他日记本上的一段话觉得很有感触。原来当初这个图书馆的设计,学校领导并不满意。说是图书馆选址太偏。占地太大,还要为它建一大片绿地,成本太高云云。双方争了好久,你爸就是不让步,好在校方最后按原样建了。不过你爸坚持的理由,说出来你又要笑他。他是这样写的:图书馆的初衷是让学生可以在此获取更多知识。这也是我的理想。所以,在设计上,不仅要尽可能多的集纳书籍,配备各种现代化设施,还要营造安静的氛围,培养学生边读书边思考的习惯。其实我也考虑过学生到图书馆需要走很多路的情况,但我想一个真正爱知识的人是不该耽于这点不便利的。何况要想收获,本就必须先付出努力。但愿学生日后能体会到我这片苦心。”
    宇轩觉得自己眼里好像有泪水要落出,仰起脸说:“我要去弄段音乐。”
    第二天一早,天下着大雨,宇轩比平时足足早起两个多小时。母亲也刚起来,看见他要出门,忙拿了把大伞给他,嘱咐他这么大的雨去沈盈家,还是坐地铁为妙。宇轩惊愕,似乎母亲的眼睛一直跟着他,她知道的原来远比他想象得到的多。
    到了沈盈家,他们全家人都还没起。保姆很客气地迎他到客厅,宇轩喝过一杯水后,坐在沙发里打起盹来,他昨天很晚睡,今天又起得很早,饭都没吃便来到这里。但没办法,保姆没道理为他这个外人做饭。不知过去多久,沈盈的母亲从楼上下来,看见宇轩,便唤醒他说:“她起来了,你上去吧。”
    但宇轩说是来找沈总的。有些话无论如何都要现在说。
    “哦,他在书房练字,你自己找他吧。”沈盈母亲淡淡地说完,便去厨房看保姆做早饭。
    宇轩忐忑不安地上二楼来。沈同洲看见敲门的竟是他,也是惊讶了下,然后问他:“还有什么事?”就像是个法官,判了被告人死刑后,问他最后有什么要交代。
    “关于那个方案,我想亲自和你说说我的想法。”宇轩庆幸自己还不是个怯懦的人,只要沈同洲没有亲口表态,他是绝不会先投降的。便说:“也许纪小悠的方案能赚到不少利润,可是根据她的构想,重建后的流云寺就和普通度假村没什么两样,有些地方设计我认为会对景区的自然生态造成伤害。这些隐形因素我们不能不考虑。”
    “哦?破坏生态?是勘探报告得出的结论?”沈同洲边埋头写字边问。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
    宇轩勉强坚持着说:“是我自己的判断。”。
    “对于这次的项目,你有想过怎么做吗?”
    “我希望一切改变都能建立在保留寺院原有风貌上。”
    “然后呢?”
    “然后……”
    “关于你自己的想法,你有具体的报告吗?或者在会上,你和你的团队沟通过吗?他们怎么看?有人支持吗?如果有人支持,那么反馈给设计师吗?把具体的事例和证据拿给我看。”
    沈同洲说着,竟真的将一只手伸向宇轩,仿佛所有事情都已经摸清了,这时就等着宇轩上钩。宇轩全身上下直冒汗,尽管是事实,他还是不愿对沈盈爸爸说出那句很丢脸的话,
    “有吗?”沈同洲又问了遍。
    “我还没有整理。”
    “荒谬!”沈同洲说着,顺势将毛笔在笔架上重重地一摆。有风度的人是绝不会在言语上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但是动作——宇轩已经感受到了沈同洲的怒气。
    “这句话我很早就想问你了。几个亿的重建项目,你真的有放在心上吗?就我所知,除了不务正业就是捣乱吵架。上班偷懒,下班泡吧,团队里内讧不断。是不是以为我女儿到手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趁早收了千秋大梦。”
    看来那只大手的主人有目的的,至于那人是谁?小动作的成效如何?宇轩不想也明白了。因而义正言辞地说道:“我有认真地看过方案,也去过流云寺。那个庙虽然破了点,却是国内为数不多的保存比较完好的百年古寺。过多人为的改建只会破坏……”
    “够了!你以为自己是季献泽吗?即便是他,也要拿出点实际方案,或者告诉设计的人,哪里要调整哪里要撤掉?或者说服我,让我支持你!请问这么久了,你都在做点什么?”沈同洲说到这儿,突然大手一挥,“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个不知所谓的人身上。你给我出去。”
    “我也想做好这个项目的。”话一说出口,宇轩就感到了羞耻,这是句多么没用的话。
    但沈同洲没有在意,他阴沉着脸还在继续发泄自己的不满。
    “你知不知道当地有关领导隔三差五就打电话给我,说这个项目关乎山城的经济建设,要我们务必圆满完成。你要知道这种项目,外面有的是人抢。现在各大房地产商都在瞄准旅游这块大蛋糕,如果我们不小心做砸了,你想过后果吗?”
    沈同洲的语气因为愤怒变得粗暴异常,有一刹那使劲挥动着双手,宇轩真怕他会一冲动砸坏了眼前的书桌。
    但房地产大亨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背转过身,慢腾腾说:“我想,我们都该好好想想自己的定位了。”
    “您这话什么意思?”
    “出去吧,好好想你的未来。”
    “沈总——”宇轩预感到了不详。
    但沈同洲仿佛不理睬他的呼喊,只是倚靠在桌沿。
    早已得到消息的沈盈,已化好了妆,等在门口。她见宇轩垂头丧气地出来,忙迎上来问:“爸爸说你了?”
    宇轩勉强一笑。沈盈拉了他的手。“咱们出去说。”
    来到露天花园,宇轩简单说了来龙去脉,双手攥住沈盈的肩膀,问:“你会支持我的吧。那个纪小悠实在太可恶,昨天还以吃饭为名,给我下战书。”
    “为什么不遵照爸爸的意思呢?这个项目真的对你和他很重要,你知道吗?”沈盈双眼盯着宇轩,完全不理会他的愤怒。
    “工程不是这么做的。那个设计有很大的问题,让他这么通过,我良心过不去。”
    “你让我爸失望怎么说?知不知道爸爸在这个项目花了多少心思?现在搞成这样。爸爸一定是气死了这次。你真让我失望。”
    “连你也这么想。”宇轩像是没有预料到这种结果,冷笑着向天直摇头。
    沈盈仍正色道:“我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他现在已经不相信你了。”
    “现在摆明了有人在背后摆我一刀。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算了,这个项目谁想谁做去。”
    “别孩子气好吗?这跟有人摆你一道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又怎么样呢?”沈盈见宇轩轻易地做起甩手掌柜,情绪更加急躁,“知不知道你今年贵庚了?都快三十岁的人连个像样的成绩都没有,你不觉得自己很丢脸吗?”
    “丢什么脸?”宇轩平生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说自己,而且这个人还是沈盈,感到又诧异又愤怒,便有种想立刻讨回面子的冲动,怒目圆睁地问她,“用卑鄙的手段让自己成功,你觉得很光荣?”
    沈盈只是哼了下,将头撇过一边。她显然没有在考虑宇轩的感受,反而感觉自己错认了这个男人。她背对着他,直到自觉足够冷静了,才看着他问:“是不是觉得,今天这种局面都是别人害你的?卑鄙怎么了?能想出卑鄙的手段来获得自己想要的,那也是一种本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怎的,宇轩对沈盈也有种错认的错觉。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还有更难听的话还没说呢。”失望到极点的沈盈很肯定地强调道。
    宇轩就说:“你的话已经够难听了,还有什么好掖着的?”
    “季宇轩,不要以为你脑袋聪明,仗着名校毕业和家里的教授爸爸就好像凡事都高人一等。如果你还算是个男人,请你自己去找答案,为什么到今天你还在原地踏步。一件事也许是偶然,两件事或许叫凑巧,那么三件四件呢?我明年就30了,我还有多少好时光可以挥霍?”
    好在沈盈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眼睛水汪汪的好像有泪水在里面打转,证明她对宇轩还曾有份感情。但之后,她就垂下了头,一直看着地面,好像是一个浴血奋战的战士,在看到失败不加阻挡地降临到头上后,完全放弃了抵抗。
    宇轩注意到沈盈最近又瘦了,面部皮肤开始出现松弛的迹象,这才想起,他们已经不再是学生,青春飞扬,有好多时间可以浪费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再过十年,就算是迈入中年了。
    在他印象里,中年人就是他爸爸的模样,古板又固执,毫无蓬勃朝气。
    这样想,他不禁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沈盈。毕竟这一生最美好的十年时光,心高气傲的她都选择用来陪伴他。无论对于未来有什么憧憬,她从没想过将他踢出她的世界。一个女人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世上还什么比这爱更深沉的?
    可眼下,宇轩感觉到肢体并想不听从他此刻的心声——因为还在生气她不信自己,他一点都不想碰她。
    “我想我们近期暂时不要见面了。”沉默了好久,沈盈率先说道,“冷静地重新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没什么,就觉得在一起这么多年,也该到了想想未来的时候。”
    沈盈说完,扭头冲进雨幕。宇轩仍站在原地,雨滴透过树叶滴在他脸上,就好像泪水从脸庞滑过,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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