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ing

4 何去何从


当天到公司,组长就来找宇轩谈话。沈同州昨晚最新通知:今后,流云寺项目改由组长负责,直接向他汇报。趁组长再开口之前,宇轩先谢他第一个告诉自己。老实的组长问他,要不要趁此机会放个假。宇轩摇摇头。
    “不过,你对方案所提出的那些意见也不完全没道理。再进行一次实地探查,怎样?这对接下来的工作也有好处。”组长简直是在赔小心地跟宇轩建议道。
    宇轩不由笑了,他真想在组长肩膀上来一拳,然后给他个拥抱。众所周知,一项工程最先做的就是调研勘察工作,哪有到了设计阶段,还去做的道理?组长明摆着是想给业已被踢出局的他在团队里留个位子。
    “我是这样想的,每个人看事物的角度和境界都会有所不同。”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宇轩的心思,组长抬了抬眼镜,若有其事地两手交叠在腹部,说,“一项好的设计,其意义不仅仅只是造出一栋房子,应该是能对生活在那里的人带来更多积极的促动和影响。数据也好,报告也罢,无非是告诉我们这里能不能做,做什么好不好。但要怎么做,怎样做得好,靠的还是人的眼睛和手。你说呢?哦,我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
    组长说着,腼腆地笑了下。
    原来,他并不像看上去那样迟钝无能!宇轩注目凝视着这位已经共事了5年的中年男人,不由从心里发出惊叹。可笑的是,他私底下还常常嘲笑他,无论事好事坏都只跟着领导的指令走,自己毫无主见。但今天再看,自己能好好地存活到今天,还真是幸亏了他的好脾气。要是换了沈同洲,大概早就被踹到黄土高坡了。
    这天,宇轩很早就回了家。母亲很是惊讶,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他就说是因为明天出差。母亲听了,照例也不多问什么。
    宇轩略微扔了几件衣服到行李箱后,就感到了在家的无聊,跑到他爸书房里想找点东西看看。季献泽此时还没回家。他一眼就看见他爸的日记本搁在桌上。季献泽有记录的习惯,不论多小的事情,只要他从中发现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爱记下来。小时候,宇轩也曾偷看过一次,里面的话就跟父亲本人那样无趣又干涩,因而再也没兴趣看第二次。但上次母亲提到的那段有关中学图书馆的记录——宇轩伸手拿起日记本,刚要读。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季献泽见儿子站在桌前,不禁愣了下。宇轩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对他爸说:“我想找点书来看。”
    “哦,请便!”他父亲说着,放了公文包,便去开电脑,不再理他。
    晚上,宇轩发微信跟沈盈说出差的事。但直到半夜,沈盈都没有回复。
    第二天到了山城,宇轩跑了山里好几家宾馆都宣称没有空房,他只好再来流云寺借宿。但这次,提出每天早上必须帮庙里做点事。宇轩觉得这并没大碍,就应允了。受到相同款待的还有几个毕业旅行的大学生。宇轩这才知道,原来流云寺一直都有让游客有条件免费留宿的习惯。在他来之前,大学生已经在此住了三天,计划明早离开,再到山里其他地方去玩。
    晚饭后,宇轩看完日落回来,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玩手机。他习惯性地在微信上给沈盈留言,叙述今天一天的见闻和碰到的不顺,然后刷了会儿朋友圈和新闻。但网速如同龟速,看着那加载中的圆圈一圈又一圈地转悠,他越躺越热,气恼地丢了手机,来到院子里坐着。但他坐的那把椅子不知是年岁太大,还是材质不好,他身体每动一下,椅子就跟着咯吱咯吱作响。一想到这个夜晚要以这样的方式度过,宇轩的内心几乎要奔溃了。但愿这时能平地刮起一阵16级大风,或是特大暴雨,冰雹也行,总之可以在房里安然入睡,否则——一筹莫展的宇轩隐约体会到小悠那些改建的必要性。
    突然,他头顶上有个地方亮了起来。抬头一看,岳惜如站在窗前。她刚从外面回来,看见宇轩,仿佛他是凭空里冒出来的惊喜,趴在窗台上问:“你怎么来了?!”
    “有点公事。你呢?”
    “也是。”
    天热极了,好半天才开始吹起凉风。惜如洗完了澡,拿来两个躺椅并两把蒲扇来到院中。宇轩平躺在躺椅上惬意地伸了个大大懒腰,仰望着眼前犹如海水一般湛蓝的星空,忽然觉得这样过一晚也挺有意思。遂向惜如睃眼看去,她也正抬高了头,仿佛在闪得发亮的群星中找寻着什么,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真挚纯洁的感情,让宇轩看着久久不敢出声,生怕打搅到她的专注。
    过了很久,惜如才意识到宇轩在看她。两人的藤椅挨得很近,以致她一回头就感觉碰到了他的脸,不禁立刻坐起来。宇轩也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两人不约而同将椅子往外挪了下。
    “你怎么会来这里?”惜如忘了之前已问过,不自觉地又问了遍。
    “哦,我来这里办事。”宇轩想去掏手机,却抓了个空,不知所谓地向惜如一笑,“你呢?”
    “有个寻访古村落的采访。可能这周都要在这里。”
    “哦,这样。”
    宇轩沉吟了声。但方才反应迟钝的表情还是让惜如掩口笑起来。明明两人什么事都没有,脸上显露出的神情却都好像发生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宇轩拍了下大腿叹道:“没手机在身边真是难过。”遂起身想去楼上。
    惜如就说:“你忘了这里的信号有一阵没一阵的?”
    “哦,对哦。”他后知后觉地叫了声,抱怨说,“真搞不懂那些和尚,干嘛不能把网络弄好一点?这样对他们也好。”
    “可他们根本不想在这里有过多高科技的东西。”惜如说。
    宇轩困惑地看着她。“他们是非人类?”
    惜如笑了笑。“我想大概是看到了物质生活过丰富的另一面吧。你看我们一周要工作5天,忙起来也许7天都在工作。即便有闲暇时间,也要留给睡觉、和恋人约会、陪伴家人、朋友聚会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琐事。即便这些都没有,还有各种各样的影视剧、音乐游戏、报刊书籍也足够我们消磨时光的。我们的世界里,好像每天都充斥着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声音,好多好多影像,不管是和自身有关的还是无关的,就这样都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而当这些东西有一天都消失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和说话了。”
    “难道不是因为我们都有点认生?”宇轩出其不意问道。
    惜如无声地一笑,脸上掠过丝阴影。
    “你知道这里有个很有名的古村落吧?”她问。
    “有耳闻。”
    “我们得到消息,流云寺附近的村庄将尽数拆除,唯独留下部分古村落的建筑造博物馆。”
    “哦……”宇轩想到纪小悠的方案里确有这部分,“这有什么问题呢?”
    “我不知道。总觉得有种人去镂空的落寞感。我们主编也说,来玩的游客不都是建筑家,这博物馆造了又有什么意思?”
    宇轩想起曾经看的一本书,说是在紫禁城收为国有,重新向普通公众开放后,有两个宫女回到以前居住过的宫殿,看到眼前的家居摆设尽管一如从前,但总觉得缺了点“味儿”。现在想来,那味儿应该就是发生在这房子里的一切悲欢离合。这样想来,人于房子就好像灵魂于身体。失去了灵魂的身体不过就是一躯了无生趣的空壳。
    宇轩若有所思地在庭院里来回踱步,眼望着生机勃勃的草木,顿时看到了希望。纪小悠光顾着将利润最大化,完全忽略了人文建设这块,如果这点被惜如报道出来,最轻的结果也是要向公众费劲地解释一番。反正现在外界对唯利是图还是相当憎恶的。宇轩简直就要笑出来了。
    夜深天凉,方才还习习舒爽的凉风陡然强劲起来,吹在人身上嗖嗖发凉。惜如觉得有点冷,起身收了椅子。
    “你这是回去写报道?”见她要走,宇轩心急地问道。
    “还没去实地采访呢。是有点私事。”
    “是小说?我听学飞说过。”
    “这个大嘴巴。”惜如嗤笑一声,就对宇轩说,“挺俗的。”
    “这要看听的人怎么讲。”
    宇轩舒舒服服地坐到躺椅里,做出要洗耳恭听的样子。
    “好吧,也不介意告诉你。但你不要笑。”
    虽这样说,她自己倒先笑了。有一天,季宇轩会坐在她旁边听她讲她的小说。惜如好不自在,想表现得庄重大方、心无旁骛,但真的挺起胸膛,听见自己的声音慢而生涩,又觉得羞涩难当。遂和宇轩说:“故事有点复杂——我想了很久的。”
    “没关系,我听着。”宇轩说着,打了声哈欠。
    好在他马上为此道歉,揉搓着双手,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惜如不禁为自己心中的自卑感到好笑。
    “小说讲的是19世纪末——有个从国外学成归来的青年——为自己的志向,做了清朝王爷的女婿——他以为可以借助王爷的力量在朝廷里立足。不过很快清朝就灭亡了,洋学生反而成了满清的遗老遗少。身份的骤然转变让青年不甘心,在新时代里他努力去想实现他的价值,可是困于身份,他总是不断地被误解,被归类,好像那个身份就是他这个人的全部。”
    惜如的话带着忧郁和苦涩的感情,促使宇轩慢慢地也进入她的世界。
    “然后呢?”见她停住,他忙问道。
    “写了两个结局,我和编辑就在争最后用哪个。”惜如说,“一个结局是,青年靠自己的才干,最终获得有识之士的赏识,在乱世中终于闯出一片天。一个是,他在名利场追求多年后,终于意识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从而选择默默无闻地度过余生。”
    “默默无闻度过余生?”宇轩反问道。
    若说惜如的语气,无奈里含着几许直面命运的勇气,他就是带着强烈的不甘。
    “你这个结局不好。真正的聪明人才不会这样,说到底你塑造的就是个蠢货。否则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有本事的人得不到重用,难道真要让那些昏庸无道的挑大梁?”
    “可是很多时候,你尽力了,用心了,结果依然不尽人意。”惜如争辩说。
    “那是傻瓜的结果。只有傻瓜才会失败。”
    宇轩突然间就从椅子上站起,情绪之激动,让惜如目瞪口呆。
    “至少我绝不会让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宇轩自己念着,不知怎的竟教他后怕,禁不住住了嘴。
    但惜如被吓坏了,她不晓得宇轩的心思,还当他在生气,便想要讨好他说:“大概是我把人想得太简单了,低估了在绝境中挣扎的勇气。是我不自量力,没画出一张聪明人的脸孔。”说完,眼瞅着不远处几堆靠在墙边的稻草,觉得这讨好的话其实是自己的真心话:本来就是根小稻草,又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鲜花呢?
    “不过,也许你是对的。”当宇轩重新坐回椅子里时,他说,语气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惜如不明其用意,就说:“如果是客套话请不必讲。”
    “你怎么知道是客套话?我说的是真心话。”
    从冲动中冷静下来的宇轩,这时倒真的觉得惜如采用的结局是对的。她为英才最终默默无闻寻找到的这个理由,既消弭了主人公身上的缺点,又为他赚取了不少读者的同情。否则,读者也许就要用成功者的眼光去剖析失败者之所以失败的理由,譬如这个主人公,就是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又譬如他自己,如果真的那么优秀,从房产中介起家的、阅人无数、身经百战的沈同洲为什么会选择在项目进行不到一半时放弃他?
    宇轩茫然不知去向何处地瞥向惜如,好像在为自己寻找一个港湾。这让他悲哀得够可以,想当年在学校里呼风唤雨,今天竟沦落到向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女人寻求安慰。
    只见惜如用一根手指划了下眼角,她房间的灯投射下来,让她的眼睛看起来特别明亮。
    “我觉得两个结局都不好。能认识到惨淡固然显得很有预见,但不采取点行动,和傻瓜没什么区别。真正厉害的人,应该既有卓越的洞察能力又有非同寻常的执行力。谢谢你启发我。”
    惜如房里的灯,将她忙碌的身影映在窗帘上,随风微微飘荡着。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宇轩迫切想看到一样事物的诞生。
    翌日早上,宇轩哈气连天,带着浓浓的困意来到流云寺后院。推开后门就看见一大片绿得让人赏心悦目的农田,地里种着粮食和蔬菜。田野之间有条小路蜿蜒曲折地伸向寺庙的果园。许多僧人都戴着草帽在田里来回穿行,显得异常忙碌。宇轩猛吸口气,舒展着四肢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但好景不长,他站在一边无所事事的模样很快就被发现。一个颇有大师兄气派的和尚叫来一个年轻僧人,让他教宇轩锄草。僧人粗略地讲了遍方法后,就给宇轩一把锄头让他自己动手。宇轩做了不一会儿,就觉得浑身难受——不仅两只胳膊酸疼得厉害,更要命的是肚子饿得两眼发昏。于是,弃了锄头,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喝水,一边在心里抱怨:“有现成的除草机不用,还跟原始社会似的,这群和尚真是疯了。”
    虽这么说,但不敢久坐,因为除了他,所有人都还没休息过的迹象。宇轩将锄头扔在地里,刚抬起。有个和尚就叫住他:“没看见这杂草已经和农作物长在一起了?得用手拔。”宇轩吭了声,蹲下身将草拔出。那人又嚷:“你要连同草根一起拔。否则没用。”
    “可我已经□□了。”
    “所以说你们城里人享福享惯了,什么都不懂。”
    宇轩有些生气地将锄头踢到一边,碰巧砸在作物上。他大惊失色地拿起锄头,想装作没事似的走开,被和尚一眼看见,大声嚷嚷。宇轩气急败坏地说:“什么了不起的,赔你就是。”
    “赔钱,赔钱,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了?什么都弄不好就会坏事。”
    “哎,你这个和尚,一点点事有必要弄得全世界都听到吗?”
    “什么叫一点点事?再下去,这里都被你糟蹋完了。你看看你锄的那片,还剩多少好的?”
    “这明摆着就是没事找事。明明可以用除草机的,你们非要用原始人的工具。再说我也没有那么不堪。就是做得不如你精细,干嘛这么吹毛求疵。”
    “我吹毛求疵?是啊,过不了几天你就走了。我们呢?我们得靠这块地吃喝。”
    宇轩下意识地向左右看了下,身边的和尚果然都抬起头看他们。他从未当众受过这样的难堪,气得脸都黄了。正想着如何反驳对方,只见“大师兄”走来拉走和尚,一边呵斥他“还要吵多久,没看见住持在那儿?”
    宇轩回头一看,一灯就在不远处,专心致志地正收拾作物,好像并没察觉身边的争吵。田里又恢复了平静。一段时间的熟悉后,宇轩总算找到了些窍门,但手脚几乎比别人整整慢了一拍。他有些懊丧地蹲在地里。
    那边传来一灯慢吞吞的说话声,“休要以为让你们劳动只是为个好收成。杂草固然让人头疼,但将□□的草重新埋在作物四周的土壤里就能成为养分。就像你们会碰到种种困难,不要轻易苦恼,要努力将这些困难化成养分,帮助自己继续前行。”
    “师傅,那我们该怎么转化?” 一个和尚问道。
    “这个我可帮不上。你得自己想办法。”
    “说了和没说一样。”
    宇轩在心里讥讽道,失望地重新拾起锄头。他感觉自己好像闯进了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原,连续走了几天几夜都逃脱不出去。不知是荒原太过宽广,或者它根本就是个迷宫,他发现自己在里面不停地打转,绝望伸过来的藤蔓手攥住他,他不知是该继续前进还是后退,抑或留在原地。就在这时,身旁有人在叫他:“别干了,让我来弄吧。”这个声音来得刚刚好,仿佛是一只手将他从藤蔓中解脱出来,这只手还拿了瓶水和毛巾给他。
    原来是惜如!宇轩百感交集地接过她给的东西,倒了半瓶水在头上,用毛巾擦了下。然后,喝完剩下的半瓶。
    那边,和尚们也正陆续走出田地,一边还在议论施肥、修理栅栏和整理果园的事。惜如望着被休整得干干净净的田野,农作物在阳光底下悠然挺立着,情不自禁地感叹说:“多美的景色。想想看这里也有我们的功劳。”
    宇轩轻声哼了下,在他心里这个早晨糟糕透了。他把毛巾和空瓶往惜如手里一塞,便去厨房找了几个馒头,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到了下午,和尚们都在坐禅,他一个人尾随旅行团在寺庙附近转悠,顺便为晚饭寻找意外的美味。令人意外的是,这里连个像样的小卖铺都没有。
    不同于山里的热门景点,流云寺这一带是山民聚集地,坐落着大片村庄,除了民居农田并无其他美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仍保持着祖先们的习惯,就连运输生活用品也都靠传统的人力。导游边走边向游客介绍背景,期间,好几个挑夫哼哧哼哧挑着扁担从他们身边经过。宇轩注意到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年轻人。难道青年一代都厌倦了田园生活?
    他张望着四处,观赏风景的同时,也在看浏览景色的人。不远处,一个男人拿着相机忽而举起忽而放下,冲他面前的一双儿女尴尬地直笑。这段小路游人如织,根本取不了什么好景。一棵参天的古树下,一对小情侣紧紧地抱在一起,靠在上面,手不经意间碰到了正在一侧坐着的老人的头。宇轩沿着石阶一路而下,几个少年爬着陡峭的台阶,一边互相追逐打闹;河边,两三个中年女人坐在岩石上喝矿泉水,放在脚边的背包装得鼓鼓囊囊的,一边还抱怨:“这里怎么连个歇脚的凉亭都没有。”
    画面平凡而琐碎,宇轩却看到了这背后的深意。不得不佩服小悠的远见,这里的确需要引入成熟综合的商业开发。只是佩服归佩服,他一想到自己今天这个境遇全拜这个女人所赐,一切理性于他都是枉然。宇轩拣块石头坐下,屈腿抱着膝,将全身都缩在绿荫下。任凭各色路人从旁经过,向他投来各种或怀疑或探究或琢磨的目光。
    结束采访的惜如这时也从远处走来,看见宇轩懒散地坐在那儿,不由大吃一惊。在她心里,他理应穿着名牌西装,昂首出入各种高档场所,喝着从法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出产的名酒,与人交谈关乎国家和社会的重大话题,并以惊人的口才和超凡的智慧让对方折服。同时,她也不能忘记早上在田里,宇轩双眼无助地望着远方,明明十分讨厌手里的锄头,却不得不服从别人的指示,辛苦劳累地干下去。
    她皱了下眉,苦苦思索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眼里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骄傲到哪里去了?她为这种逝去而难过,似乎蒋辉的死也没让她这么难过,就好像完好无损的动人记忆被硬生生掰掉一大块。她不记得是否暗恋过季宇轩,但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她为他留下一席之地。“像季宇轩那样厉害就好了”仿佛是盏在暗夜里开启的明灯始终温暖着她,但没想到有一天宇轩也会走下神坛,她宁可什么都没看见,那样的话,至少还能在心里给自己留个希望。
    被和尚一顿莫名其妙地数落后,宇轩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踏着满布苍苔的小路,走到储藏室,看见农具都堆在地上,看来那些和尚还没起来呢。他有些得意地来到地里。
    谁想,一灯已经在田里了。两下里相见,都觉得格外惊讶。宇轩就说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一灯点了点头,慢腾腾地向田野尽头走去。不多时,过来一个同样在劳作的老农,和一灯就做法会开始交谈起来。老农说到兴起,拿起自家的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递给一灯,一灯也毫不介意,就手喝了几口。老农接着把水壶伸向宇轩,几乎吓了宇轩一跳,向他摆摆手,表示不渴。老农信以为真,拿起农具重新回到地里。
    经过一番用心琢磨,等到其他僧人下地时,宇轩干农活的样子已变得相当熟练轻松了。休息时,一灯特意坐到他旁边,说昨天,智深那样的大声呵斥也有不对。他替他道歉。
    宇轩不由心里一笑:叫智深的,要是不莽撞岂不对不起这个名号了?他似乎找回些许自信,说话的口吻也像往日那般,很大度地对一灯说:“这点小事还气不到我。”
    一灯很自然地笑了笑。重新下地后,宇轩依然显得小心翼翼,唯恐一大意锄坏了稻秧,相比下,一灯做事就粗糙得多,一头锄下去,拿手用力拔起草根,然后再埋入土中。
    乡下的早晨宁静又安好,因为脱离了钟表和数字的束缚,这里的时间也变得随心所欲而模糊不清起来。宇轩只好通过统计有多少人到田里来推算时间的早晚,但很快就发觉这根本就是件徒劳的事。这里根本不需要时间。又或许这里的一切本身就是时间。农民们按照自己的规律,劳动一会儿后,就会支起身擦擦头上的汗,休憩片刻,继而又弯下腰。有几个妇女向一灯大声打招呼,约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见面。
    太阳按照自己的规律,越升越高,渐渐照亮了周围的房屋田野树木,树林子里,鸟雀们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声不停,时而还有几声从远方传来的狗吠夹杂其中,混沌一片。宇轩有种慢慢放松下来的感觉,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神经绷得有多紧。
    “做了这么久,我们休息下吧。”一灯对宇轩说道。
    不知何时,他已经劳作到离宇轩很近的地方。僧人们走到一棵大树底下坐下,一阵清风吹动着繁茂的枝叶,为树下的人们带来些许清凉。一灯手摇着草帽,夸奖宇轩:
    “比昨天熟练多了,再过些天可以独立劳作了。”
    “只要用心,基本难不倒我。”宇轩此时已完全恢复了自负。
    “从你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你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不愧是一寺的主持。只可惜——”宇轩说到一半咧嘴一笑。
    “我不是你要的那个夸奖你的人?”一灯问,然后也不管宇轩是否认同,径自说道:“可别人为什么要夸奖你呢?你又不是他们的谁。”
    宇轩眨着眼睛,似乎从没听过这种怪论。
    “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理想中的那个人永远都看不到你的闪光点,你要怎样?如果这世上正好所有恰当的人都没有在恰当的时候给予你理想的回应,你又要怎样?如果老天注定了要你怀才不遇,你能怎样?”
    一灯炮语连珠的发问,宇轩果然有些招架不住,仰头笑说:“那只能遁入空门,无路可去了。”
    “所以能够真正的成功者往往少之又少,不是吗?”一灯总结说。
    宇轩闷闷不乐地用手拨开泥土,拔出深扎在土里的草根。
    “你还记得龟兔赛跑的故事吗?”一灯问。
    这是连小学生都熟知的故事,宇轩带着不以为然的心态将这故事的情节回想了遍。跑得快的兔子最终因为傲慢和轻敌输给了始终坚持不懈的乌龟。
    “这能说明什么?”他问。
    “还记着刚来时,我和你们说,往往打坐打得好的都是那些看似不聪明的人。”
    “哦,为什么会这样?”
    看见宇轩全然不进状态的神情,一灯的目光转而落到远方的池塘里,屏气凝神地,好像在张耳倾听着什么。
    “你听青凫在叫,说明今天要下雨。”他说,“初来乍到的城里人一定觉得这里什么都模糊不清。其实规律、真相什么的,都很清楚地写在那些琐事里。你用心体会就能知道。”
    又是这句!宇轩心想,这和尚就不能把话直着说吗?总是绕来绕去,又吊人胃口。若是大家都能领悟就知道了,体验就明白了,那还要你这个住持干嘛?宇轩不禁觉得,这老和尚就该被赶到荒僻的后山。
    一灯似乎也看出宇轩的不满,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说:“这人世间的事情细想来的确很精妙。就好像孙悟空必须在八卦炉里经受非人的炙烤,才能炼就火眼金睛。唐僧要经受九九八一难才能取得真经。我们佛门弟子也要经历无数痛彻心扉的锤炼之后,才能悟得大道。所以,你会发现,尽管人们都不喜欢考验,但大家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必须通过考验才能获得。”
    这时,田垄上出现个老人。宇轩注意到他大约有八十来岁,两只又干又瘦的手握着像是农具的东西,步伐稳健地向他们走来。一灯方才的话不由让他遐想:是不是久经风吹雨打历练了这老人强健的体魄?
    一灯过去跟老人说了几句后,便叫来两个僧人,同老人一起向果园那里去。
    “他来做什么的?”宇轩问。
    “为我们修栅栏的。”一灯说。
    “聘请那么大年纪的人?”宇轩不解地问。
    “也不算聘请吧。”一灯回答说,“流云寺帮村民的忙,村民帮流云寺的忙,是我们这儿固有的传统。”
    好奇怪的传统。宇轩疑惑不解地两手插在裤袋里,一边在心里念道。
    结束田里的劳动后,流云寺新的一天修行便算开始了。但这并不适用于早早就出门采访的惜如和宇轩。到了七月,天热得人就像被放在蒸笼里蒸似的。在山里转悠了大半天的宇轩,听够了蝉鸣的聒噪后,到了傍晚就想找个酒吧消磨时光。但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有像样的。只能带着郁郁不乐的心情回到寺里。
    他看见对面房里的惜如已经开了灯,在电脑前写写画画,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对比之下,来了有几天的他则终日无所事事。但他也是有苦衷的,经过这段时间的勘探,他发现来来去去,除了惜如上次说的观点外,根本就再也找不到纪小悠的破绽。
    他顺手拿起手机给沈盈打电话。
    “让沈盈听电话。”听见应答的是个男的,他耐住性子说。
    “啊,她去拿吃的了。我们在自助餐。宇轩,你怎么不来?”是和沈盈从小认识的朋友!宇轩这才听出对方的声音。
    “我在出差。” 他说。
    “你老兄真是勤快。这么热的天还到处跑。怎么样?这个周末有空,我们去打网球?或者我介绍你一个不错的酒吧?我朋友新开的,啤酒多的真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喝不到。”
    宇轩一边听着,心里不知为何竟拿此人和自己作起比较。这人老爸有两个专门生产汽车零配件的厂,沈盈总是在背后嘲笑他被女人骗,工作着三不着四。“我肯定比他厉害。”他这样暗自想着。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沈盈的声音。“谁打来的?”她问。
    “是宇轩。”
    “把电话给我。”
    电话被沈盈接了过去。但就在宇轩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坐姿准备说话时,她竟挂了电话。宇轩不死心地又喊了两声,这会,什么回音都没有。看来,沈盈彻底不想和他说话了。
    宇轩失落地将手机扔到床的另一边。不一会儿它自己响了,他一个翻身过来,拾起就喊“沈盈”。却是广告推销,他没好气地冲那人骂了两句。
    到了十点,沈盈依然没回电。宇轩下楼来,坐在台阶上。他想喊惜如下来,但想到她可能在改小说。但愿她能快点写出来,然后出版。但过会儿,宇轩就为这样的憧憬感到脸红,说起来,学生时代,惜如的班级排名都未必有他年级排名高。而今,他却要指望她来当明灯。
    周六,惜如照例要去接学员,走到门口,看到和尚们都忙着将一袋袋大米,水果蔬菜装上车。就好奇地多问了句,这才知道,这是流云寺每个月的例行公事,庙里一旦有了什么收成,就会送些给居住在附近的村民,报答乡亲邻里一直以来对寺庙的照顾。
    “你们这就走?还是——”惜如问。
    “自然等学员们来了一同去。这可是寺庙的一个节日。”
    “这也算节日?”惜如对他们关于节日的定义略感新鲜,但不管怎样,只希望和尚们不要太难为学员就好。
    一会儿,学员来了,一灯吩咐惜如将学员和僧人混编在一起,分成若干个组,给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送货。学员们立时就沸腾了。这意味着,才刚经受了两个小时颠簸的他们,现在不但要走一段长长的山路,还要肩扛背挑把东西送到村民家里。这是多大的体力劳动!惜如注意到几个大妈脸上的表情,感觉她们想死的心都有了。
    康秀芬这时才发现,平时和俞明诚一起来的同伴今天竟不在。俞明诚就说他退学了。
    “你们的研究怎么办?”她问。
    俞明诚没答。
    就见原本站在他后面的耿建国,这时上来和惜如掰着指头算。“除了那位老教授外,我们这次还有两位大妈也退学了吧,加上之前陆续走掉的,能有20个人了吧。我觉得,你们是时候考虑一下,这个班还有没有办下去的意义。”
    “你这话什么意思?”一个和尚问道。
    “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学员中一个大爷说,“为什么上头只肯保留香火很盛的王子庙,不要你们?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哦哟,怪不得我修行到现在,还这么霉,原来根结就出在这破庙上。”耿建国原本还买住持三分账的,知道庙要拆了,仿佛被他抓到了痛处,对一灯说:“我可是放弃了生意来的。”
    “是啊。知道我们有多不容易。”几个大爷也跟着耿建国抱怨。
    修性班登时就乱了。曾经诚心诚意相信菩萨的,到这时也开始动摇。只听有人长叹一声:
    “可怜啊,菩萨连栖身之所都无法保护好。”
    惜如回身一看说话的是俞明诚,尽管声音有些哀婉,但她还是很惊讶他会这么说。
    “有失必有得,只是来去的时间并不让人所知罢了。”对俞明诚的感叹,一灯几乎是颤抖着回答道,“佛经上早就讲过佛法也会有坏尽的那天。何况是小小的庙宇,有立的那天也必有毁的那天。这就是他的经典所在。所以,我早做好了关门的准备。”
    但惜如看到俞明诚也好,耿建国也好,他们脸上都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他们似乎不相信有人真的会像只身填海的精卫,明知没有意义还要继续努力下去。惜如为一灯有点想哭,他是位极有智慧和修为的高僧,现在却要拿出吵架的架势和人争辩佛理。
    就在这时,学飞慌慌张张跑过来,对一灯和惜如说,杜冰昏倒在厕所里,身前有一大摊血。
    一灯忙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僧人赶去看,一边吩咐惜如打电话通知方雅桐。等到大家好容易将杜冰抬回房。方雅桐也来了。见杜冰衣服上都是血迹,还以为她不行了,忙拉住惜如就问:“医生呢?医生在哪儿?”
    惜如如实禀报说救护车还在路上,医疗站里的医生出诊去了。
    “这什么鬼地方,连个医生也没有。你们学员里就没有做医生的?”
    这话立刻提醒了学飞,夺门而出,把李杰拽了来。
    谁料,这位只看了一眼,就摊开双手说:“不会治。”
    气得方雅铜当场开骂:“有没有搞错,是医生不会治病?所谓救死扶伤,这是你的职责!”
    “医生也不是什么都会的。”李杰辩解说,“如果硬要来也行,出了事我不负责的。”
    “那请你出去吧。”只见惜如一根手指当即就指向了门口对李杰说。
    几乎所有的学员都挤在门前看热闹。惜如见李杰出去后,一脚飞去将门重重地阖上。然而方雅桐并不为此感到满意。她严肃地对和惜如说:“杜冰没事,一切都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学飞听了,比惜如还急,伏在她耳畔一个劲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闹得惜如真想发作,要是有办法早就拿出来了。
    终于,在一片闹哄哄中,一灯和小柔的父亲气喘吁吁地出现了。两人搞来辆三轮车,说是可以马上送医院。比救护车快得多。方雅桐质疑说这太危险了。一灯就说病人最重要,快速地将杜冰弄上车,直奔医院。
    最后,杜冰被查出胃出血,要马上住院。方雅桐遂通知她的助手和保姆,让他们赶快来山城,又联系大医院,想等杜冰稍一恢复,就办转院手续。这些事都忙完后,她想起有关修行班伙食差,要干很多体力活的传闻。她见惜如对此全盘承认,不由光火地对她说:
    “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对杜冰有多大伤害?她平时每天只睡4,5个小时,忙起来,就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如果她早点告诉我这里苛刻的生活条件,我一定马上带她走。”
    她的态度咄咄逼人,临走时,还不忘加一句,“这件事我保留追究的责任。现在,你们最好的补救方式就是祈祷杜冰平安无事。”
    方雅桐离开后,惜如蹲在地上,突然有种什么都完了的感觉。明明努力坚持了好久,但从现在的结果倒推上去看,原来这些都是没意义的。她茫然不知所措地回到办公室,就看到隔壁住持办公室里,有两个僧人在他和谈话。因为门敞开着,惜如很清楚地就听到那两人说要还俗,因为家里人催着结婚,他们自己也觉得继续呆在庙里不是办法。最后,惜如看见一灯直点头,仿佛是答应了还俗的请求。
    僧人说完事后,便出了门。一灯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惜如。
    “关于修行班,或许我们应该改改办班的方式。否则便是这里有天大的智慧,没人肯前来垂问,还是——”大约其他的想法还占据在一灯的心中,他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如果是因为杜冰的事,难道您不更应该怪罪我吗?您不觉得修性班弄到今天,我有很大的责任?”已然猜到一灯心情的惜如,不由觉得住持这话对他自己太狠了。他和他的修性班从头到脚、一点一滴都是为了学员,他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因而继续说,“其实很早就有学员跟我说,杜冰吃得少、睡眠也很不足,但我都熟视无睹,甚至还以为那都是她装出来的,对她加重了处罚。还有,无论是学员间的争执,还是学员和流云寺的矛盾,我都不曾在为您出过力。弄得连学员都知道,一出事首先要找住持。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力帮您的忙。”
    一灯听了,不由凄然一笑。“坏了心的苹果施再多的肥都没有用处。你又何必把别人的错强加在自己身上呢?要我说,你为我们已经做得很多很好了。相反,为什么偏偏要和自己过不去呢?承认了无能,你觉得事情就解决了?你心里真的好受吗?”
    惜如瞬间落下了泪,有谁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是个笨蛋呢?但从前的事情告诉她,但凡作出了让步,争端就会轻易地消解。
    但一灯说:“不,你不会好受,老天也不会突然可怜你,原本存在的矛盾和冲突还是存在在那儿。你还是要站起来,去解决它。”
    “所以,修性班的问题你想通过改变办班方式解决?”惜如问。
    一灯摇摇头。“那样的话,和外面那些一味注重效益的培训班有什么区别?表面上创收无数,实际上,求学者和初来乍到时一样无知。这是大罪过,我们怎么对得起人家出的学费?”
    “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有权决定流云寺未来的人,他们不像您这样想。”惜如愤恨地说道。
    “《大唐西域记》你看到哪儿了?”一灯忽然问惜如。
    “第六卷。看下来,总觉得和印象中的印度不一样。倾毁的寺庙多,学佛的僧徒少,很多地方,异道的人数反而占了多数。”惜如说。
    “所以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奇怪。”一灯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你的理想是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但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些无用的东西,你是坚持还是放弃?玄奘法师的伟大,就在于他能够把别人眼里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大约就是这种执着感动了上苍,在他被一伙强盗劫持,临近行刑之时,一阵大风助他躲过一次大劫。”
    一灯合拢了双手向天默念。惜如觉得他这是不是也在向神灵祈求,希望降临在玄奘法师身上的好运,也能同样赐予他?她不由也学着在心里祷告。
    休养了一晚后,杜冰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方雅桐就提出转院的事,没想到杜冰竟坚持拒绝。她想在完全康复之前一直留在山里。这让方雅桐很是为难。和一灯说明了原委后,一灯就说可以让先她住在附近村民家里。这里的村民和流云寺关系很好,若由他出面游说,应当是不会有大问题的。方雅桐想了想也只好这样办。最后,杜冰被安置在小柔家里,由于她还拒绝让保姆和助手来这里,照顾的任务就自然而然落在小柔母亲身上。
    一灯在了结了杜冰的事后,又想起被中断的送蔬果粮食的事。他匆匆从医院赶回来,只见僧人们把物资已经重新装载上车,修行班里,学飞带着卓玮和宇轩也在帮忙。一灯惊叹不已,正要说话时,惜如走过来,笑着将他拉到一边。
    原来,吃早饭时,她擅自更改了今天的安排,将送物资的事纳入劳作范围。本来她是做好了全员反对的准备,没想到,卓玮和宇轩站了出来。
    “宇轩是因为觉得免费住着寺里的房子,自己有这义务去。卓玮真是——”好像是从乌云密布的天空看见一丝阳光透出来,一灯歪着头,既惊诧又喜出望外。
    正说着,卓玮同僧人一起利索地跳上车。惜如见了不由想到,当初分发课程表时,他就是唯一一个不问任何理由就收下表格的学员。想来,修性班也并非完全得不到认同。
    由于学员基本都不去,原本30个人的任务现在只有12个人来分担,惜如便也加入其中。
    到了目的地,众人皆你一袋米、我一袋果蔬,或背或扛,送到村民家里。宇轩和卓玮送完一户,正想休息会儿,就见惜如怀抱着一袋蔬菜有些吃力地走过来。刚送完第三户人家的一灯看见,立刻要去接她的东西。被惜如一个侧身,十分勉强地挤出一句话说:“师傅不用担心我,我好像比自己想得厉害些,没关系的。”
    一灯听了便缩回手。看见一旁站着的宇轩和卓玮皆大汗淋淋的,忙笑道,“你们去一旁歇歇。剩下的有我们呢。”
    卓玮登时就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推说不累。然后和一灯各背起一袋米,两个人同行。宇轩也提着米紧跟而上,不想脚下一滑。袋子重重摔在地上,瞬间松了口。他爬起来懊恼地看着这一地的米,想喊前面的卓玮,但哪里还有他的踪影。幸好,惜如赶过来,立刻去车上拿了两个空塑料袋,把未洒出的米倒进去,又徒手把地上的米拢到一起,装入另一个袋子。
    几个和尚在忙完自己的事后,看见惜如蹲在地上手忙脚乱,也一起来收拾。宇轩看到带头的竟是上次和他吵架的僧人,顿觉惭愧。心想,今天若换了沈盈和他,别说收拾了,埋怨的话大概也要讲半天。便说要请帮忙的各位吃饭,和尚们很意外地笑说:“举手之劳是理所应到的事,干嘛这么兴师动众的?”
    送完东西后,惜如、卓玮和宇轩信步来到古村落。犹如它的名字“山城古村”,村子从里到外无不透出古老破旧的气息,所见的几乎都是老人和孩子。因而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家锯木头,惜如很讶异。
    男人很自然地说:“我是抓空回来修房子的,明天还得回去上工。你看咱们这屋,一下雨就漏得厉害。”
    “干嘛不重新盖?这房子还是用泥砌的。”宇轩摸了下墙壁,附着在上的土灰不停地往下落。
    “我们在镇上买的楼房可大呢,等装修完就能搬过去。干嘛还住这儿?”
    三人走到村子门口,几个和尚正和村民们站着说话。这里是村子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也是孩子们的玩耍天堂,和城里的一样,他们也骑滑板车,有各式各样的玩具玩。只是这条水泥路坑坑洼洼,几个蹒跚学步的娃娃时不时就摔一下,差点被从此经过的摩托车、电动车撞到。
    宇轩想起流云寺有个空院子,路就修得极为平整,房子也比这里结实,格局颇像是教室,便问起和尚。和尚说,两三年前那里的确是个小学。不过教学质量不好,大家更愿去城里读。
    这十来年,农民们的生活条件都往富裕的程度去,不必再为生计在太阳底下辛苦工作,相反大家都在利用现代化设备帮助生产。如果觉得做饭累,大可将此事交托给街上的商店处理——农村人也开始享福了。这不,惜如前脚刚送到人家家里的米菜,转眼间就到商户手里。农民们已经习惯了拿农作物交换实实在在的饭菜。
    “那空下来做什么?”惜如不解地问一同走的和尚。
    “搓麻将呗。谁家没有牌声倒让人奇怪咧。”
    说话间,有个年长的村民来找和尚,两人到一处说话。卓玮和宇轩在村子里兜了一圈后。卓玮说:“看来,农民们也希望去城里,说到底。农村还是不能和城市比。”
    “这样死气沉沉的乡村,我想任谁都不愿留着吧。”宇轩说。他背着两只手,用脚将块小石头踢来踢去。
    忽然,惜如像是想到什么,问:“如果这里的人都走了,流云寺修得再好给谁看?游客吗?”
    宇轩被问得不由怔住了。
    和村民说完话的和尚,看见一灯走过来,就和他说,某某村里的谁谁快不行了,想流云寺替他家做一场法事。
    “又一个人离开了。”一灯感叹了声。惜如以为他是在感慨一个生命的逝去。不想他接下来说的是“我们存在下去的理由又少了一个。”
    这时,庙里的工作人员骑着电动来找住持。说是同洲集团的董事长来了。一灯这才想起,不久之前相关部门定下的这个会面,连忙同众人集体赶回去。
    宇轩从车上下来,一眼就看到沈同洲和纪小悠一起。他不由自主伸手抖了抖身上的T恤,汗水和灰尘都黏在上面,留下东一块西一块的黄色渍迹,像尿渍一样。但沈同洲并没看他,好像不认识似的,与他擦身而过,向后面的一灯伸出手,一边就夸赞说,住持管理有方,庙里的香火这么鼎盛。
    一灯答说:“这是村民们照顾。”
    沈同洲哈哈笑起来。接待的人趁机接过话,请一灯陪沈同洲到庙里各处参观一下。惜如留心到接待人员脸上的愠色,不禁为一灯捏把汗。但出乎意料,这趟参观以沈同洲的满意而结束,他不仅看了和尚的住处,也来到学员的房间看学员。学员们也很给面子,说了寺庙诸多好话。
    晚上,沈同洲和学员都走后,惜如在房里整理完古村落的采访材料后,独自来到卓玮练球的空地。漆黑之中,有个突兀的人影坐在地上,那人听见了惜如的脚步,也回过头来看她。原来是季宇轩。
    沈同洲走后,他以中暑为由,一个下午都没出现过。因而,惜如这时看见他就问:“你病了,怎么不回去躺着?”
    “我有什么病?”谎话穿帮了!宇轩不禁低声笑起来,“编造借口故意缺席集体活动,还是被逮个正着。”他的笑里充满了无所谓的放肆。
    但惜如说:“骗了又怎样,现在也没人在乎了。”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听来的传闻,住持一灯已经答应了沈同洲的改建方案。
    “是啊,没人在乎。”宇轩在袖子上蹭了下脸,将惜如的话重复了遍,但讲的完全是自己的事。
    “说起来,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有什么关系?反正没人真正在乎你,他们只关心你是不是能赚更多钱?能不能爬到更高的位子?家里能不能存更多的资产?至于你的孤独、挫败、失落,他们才不会管,顶多放逐你到一个眼不见净的地方。所以,这么拼命干嘛?反正你也知道,那些为成功者送上的鲜花和掌声大多都不是出自真心。”
    宇轩说完,惜如就呜呜哭起来,说:“为什么连你都这样?你可是我们班里最优秀的学生呀。”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看见惜如很真诚地说话样子,宇轩有点想笑,又想哭。原来,在经年不见的老同学心中,他的头上还能有光环。自从来到这里,他越发觉得天赋在离他而去。过去,他总觉得身上有无限潜力。然而现在他那些聪明才智好像都枯竭了,他变成了一个平庸无奇,扔在大街上都不淹没在人群里的普通人。宇轩抬头向窗外望去,星光灿然依旧,明月皎洁如常,可是人——
    “说说老同学吧,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和初中同学有联系了。”他重新起了个话题说。
    “前些日子还参加了一个人的婚礼。你都想不到——”
    惜如提到过去,忽然来了些兴致,告诉宇轩新郎新娘都是他们同校的。学生时代,两人没任何交集,最后竟结为夫妇。宇轩说自己认识那个新郎,曾经时常一起打篮球,又说他这人小气得很,拿到球就知道投篮,但基本都是“打铁”。说到这个,宇轩似乎一下子开了记忆匣子,又说起其他几个一起打球的同学。惜如听了咯咯直笑,问他还记不记得隔壁班有个很壮实的男同学来找他单挑?
    “你怎么知道的?”宇轩问。
    “班里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次是不是他输了?他后来好像再没神奇过。如果赢了,应该更神奇才对。”
    “这你都记得?”宇轩从记忆的片段中,很愉快地挑出这段,兴致勃勃地告诉惜如,“那次我可真是把他打趴在地上起不来。谁让他胖,转身慢呢?”
    “好像毕业时他的确瘦了不少。你真厉害,从此改变了那个人的人生。”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宇轩懒懒地一笑,双手撑地,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两只手上。“不过,你让我想起不少——以前都没觉得那么有劲的事。那个大胖子,我之前拼命练了好久才打败他的。”
    “这个我也知道。放学的时候总能看见你一个人在操场上不断地把球投到篮筐里。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即便是聪明如你都在努力勤奋,我有什么资格不呢?”
    “所以你把我当你的灯塔?就像一艘黑夜里航行在大海上孤船,看见远方微弱的灯光就像看到生的希望?”宇轩被自己的脑洞逗得哈哈大笑。
    但惜如一点都不觉得可笑。“存在过的总是不能抹去的,不是吗?”她说,“人的现在,甚至将来不都是从过去一点点走过来的?”
    “太多的人就是因为不能忘记从前的荣耀,最后堕落了。”
    “可你就是你,又不是那些太多的人。”
    惜如的语气果断而坚定,让宇轩一时噎住了。感觉她反倒变成了灯塔,将他心中的那个“小”曝光于天地之间。他不禁转过头,幽幽地对她说:“对不起,我这个灯塔让你失望了。”
    这天到了半夜,山里下起暴雨。窗外不断有闪电划过天际,滚滚雷声犹如炸弹总在人毫无防备之时震彻山谷。惜如躺在床上久久不敢入睡,索性扭亮了应急灯,整理这几天积累下来的采访材料。不一会儿,雨停了。惜如手机上显示有新消息,是宇轩发来的,问她有没有流云寺附近的地图?惜如便将电脑里的一张电子地图发给他。感谢老天,寺里这时的网速还算给力。惜如就好奇地问他要做什么。宇轩说秘密。惜如不禁苦笑,接着就看到他后面的话:
    “来了这里这么久都没好好爬过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还不到5点!惜如不由打了一连串省略号。
    宇轩又发来说:“如果我一个人去,有个三长两短,你大概也不好交待吧。修行班最近——”他为表示诚意,还在末尾加了个祈求的表情。
    惜如看了,真是有种要败给对方的感觉,遂答应说:“行了,怕了你,”
    两人轻手轻脚地出了寺院,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向那著名的观日峰进发。赶着去看日出的人们成群结队地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在陡峭的台阶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爬了很久,宇轩才想起后面还跟着惜如,不想她就在他身后,额头上渗出薄薄一层汗,正用手在擦。
    “要休息一会儿吗?”他问。
    “不用,我跟得上。”惜如看见宇轩兴致很高,勉为其难地装作头发散了,摘下发夹,将横散在额前的头发别到后面去,然后稍微喘口气。
    天边的白云渐渐被染上粉嫩颜色,阵阵光亮从中透射出来,映出远近几座淹没在暗影里的山峰的模样。黑暗模糊的路也亮了些。惜如手攀着山石,小心翼翼地跟在宇轩后面。台阶高低不平,又狭窄得很,让她总是担心自己会一脚踏空,摔个粉身碎骨。因而她只管看离自己的脚最近的一级台阶。忽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散了山边的一块厚厚的云。她有些奇怪地往身旁看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站在半山腰上,大片大片的云彩因为风的关系,像被人撕扯的棉花,一点点在她手边散开,突然底下为绿色植被所覆盖的山谷露了出来,就好像是变魔术似的,方才还是天上宫阙已然变作绿色人间,她不由感动地想要呼喊,又一阵迅猛的疾风从她身上狂啸而过,所到之处,树林被吹得沙沙作响,犹如涨潮时后面的海浪拍打着前面的海浪,向海滩奔袭而来。惜如差点被风刮倒,吓得她死命抓住眼前一块突出来的石头,坐倒在台阶上,久久才定下神来。她慢慢起身,环顾周边发生的一切。天边的云海已悄然披上了一身金黄色,它下面是一片沉沉的暗紫色,像是一块半透明的帘幕,眨眼间这帘幕像是被镶了道金边,然后当中出现了一个小缺口,里面盛满了金色,几乎都快流出来。惜如来不及细赏这奇妙的颜色组合。万道红光已射入天空,照亮了她身前为云雾所笼罩的山峰,令她惊奇的是,这些云雾好像是和太阳说好了的,迅速飘散而去,让阳光舒舒服服地投射进山林,明暗错落之间,就好像是画,明处固然流光溢彩,暗处却也惹人遐想。但又胜似画,只要风云稍一变幻,远近高低各处便立刻换成另一种风光。
    宇轩双手撑在身前的岩石上,闭着双眼,像是在风里倾听山谷的呢喃。
    过了好久,他才说话,“这山是怎么做到的?十年之后再来,它的早晨还是那样有活力。”
    惜如瞬间就领会了他来爬山的目的,觉得好笑又好气。“我两条腿都快跑断了,就是来听你这句感叹?”
    被看穿了似的宇轩不由将头转过去。
    “也许这山也一直奉行着那句话,Tomorrow is another day。”惜如引用了《飘》里的话说。
    “古村落的报道你准备怎么写?”宇轩双手交叠在胸前,换了个话题说。
    “还没想好角度。”惜如略带意外地回答道。
    她的确还在斟酌。从经济角度来说,毫无疑问纪小悠的方案是最符合实际的。但从长远角度来说,难道不是一灯的理念更胜一筹?
    “那小说呢?”宇轩紧接着问。
    惜如也摇摇头。“怎么无端地想起这个?” 她问。
    “没什么。” 宇轩觉得详细说了,惜如也未必懂,便摸了下鼻子扯谎说,我有个朋友正好是同洲集团负责山城开发的,想着你要是有什么需求,我可以替你们牵线。”
    “我想不必了。”惜如说,“我同流云寺改建项目的设计师见过面。”
    “纪小悠?”宇轩惊讶地脱口问。
    惜如点点头。“不过,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会面。”
    “可以想见。”宇轩深有同感地笑了笑。
    “但她也未必都是不对的。只是——”顿了顿,惜如说,“只是从我的角度看不对罢了。”
    “这样说,其实关键还在沈同洲?因为他支持她,所以她就是正确无误的化身?”
    宇轩的推理,惜如对此无言地笑了笑。
    两人看完日出,便继续上山。山中万籁俱静,除了呼呼作响的风声和枝叶摇动的声音便再无其他,惜如觉得就好像这世界只有她和宇轩两人,他在前导引,她紧紧跟随,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他们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
    “你干嘛总看着台阶?”爬完十数格阶梯后,宇轩回头问向惜如,也瞬间打断了她的遐想
    “我怕一不小心就看到旁边的万丈深渊。”惜如说道,她艰难地迈着步子爬完眼前最后几格台阶后,不断喘着大气,然后说,“往上看,又会感觉还有那么多阶梯要爬,倒不如就看脚下,这样不会轻易泄气。”
    观点一如惜如的作风。宇轩心服之余,突然停住脚,佯装探路的样子对惜如说:“呀,上面没路了,这里难道不是日观峰?”
    “你会不会看错了?”还不知上当的惜如有些失望地问道。
    宇轩向前跨了一步,站在一块仅够一人站的平台上,插着手问她:“如果真走错路了怎么办?”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能不期而遇看到日出也是不错的收获。”惜如从容又认真地说。
    “咦,你怎么啦?”她见他又像哭又像笑的,便多问了句。
    “可是,这里就是观日峰峰顶。”宇轩忍着笑说。
    惜如疾跑上来,见台阶不远处果然插着观日峰的牌子,不禁百感交集,狂热的欣喜之情从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迸发出来,就像孩子来到朝思暮想中的天堂门口,含泪凝望着眼前的一切。
    宇轩目瞪口呆地点了点下巴,像往常那样,他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眼前的是惜如,不是沈盈。
    就像发现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宇轩不由自主地跟着惜如从这里跑到那里,再从那里跑回原来的地方,顺着她的目光眺望远处。只见连绵不绝的层层峰峦在云遮雾罩中时隐时现,此起彼伏不断向天边伸展出去,让人望不到尽头。
    宇轩不禁叹服地说:“同样是云雾、青山、绿林和流水,上回来看只觉得这山高耸入云,一切都在脚下;这回总算看到了这山的神妙,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看上去仿佛都是精心布置好的,可又浑然天成得看不出任何刻意雕琢的痕迹。就算有些瑕疵,好像也是美的另一种形式。”
    “美的另一种形式?”惜如嘟起嘴,觉得这话很有意思,但又理解不能。
    宇轩也表达不清,索性就说,“只是心里刚刚一刹那的想法,我也说不上来。”
    漫山遍野此时被云烟缭绕着犹如天上宫阙,惜如不由心想,若是有个神仙驾祥云飘然而至,她也一定不会惊奇,因而又似乎领会到宇轩的感受,于是说:
    “能震撼人心的风景一定不只有美,就像经典的艺术作品,它们之所以能留存于世,就在于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人在哪个时候都能从中找到共鸣。自然胜景吸引人,是不是也这个道理?”
    惜如的话让宇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想到了流云寺。这是他昨晚在赶勘探报告时突然升起的一个念头——既然觉得纪小悠的想法千般不对,为何不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对流云寺进行设计?但他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比纪小悠更好的方案。因而就想到约惜如出来寻找灵感。
    至于为什么要惜如当同伴?他也不弄不清楚,只觉得和她一起,有种久违了的轻松感。
    两人登山而归,路过王子庙。早早的就站了一地远道而来的香客,在庙门前吵吵嚷嚷,像是一群不解风情的鸟雀不断撕扯着这方水土的宁静。这还不算,陆陆续续又有新的旅行团纷至沓来。宇轩庆幸地说:“感谢老天,是流云寺办修行班。”
    “他这是在夸流云寺?”惜如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见宇轩正对着王子庙的人潮摇头,不禁心里欢喜异常,心想:“总算有个人能明白住持的苦衷了。”
    不多久,流云寺几个去采购东西的和尚肩挑着沉重的担子走来。后面跟着一队十几个挑夫,扛着同样很重的担子,由一个身穿簇新袈裟、很神气的和尚领着,走进王子庙。流云寺的僧人都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大家再次上路,便说起寺庙修建的事,令惜如和宇轩始料不及的是,大家都赞成改造。只是在如何改造得更气派,几个人说法不一。有的坚持王子庙和流云寺统一管理,多种功能经营,还有的更豪气,说索性在山上多盖几间寺庙,打造第二个普陀山,不仅寺庙扬名万里了,还有源源不断的香客。
    “你们这些想法,住持知道吗?”宇轩问。
    和尚说:“他应该多少也知道些。毕竟谁想过穷酸日子?”
    回到庙里,宇轩和惜如帮僧人将采购来的物品放去后院,就这一点路,两人累得差点直不起腰来。但惜如看见僧人们的手被勒出一道道深痕,顿时就不言语了。
    “听说,住持是为了证明传统的管理方式也能吸引人,才开了这个修行班?”回来的路上,宇轩问惜如。
    惜如便将自己听来的诸如流云寺种植竹子的初衷,一灯开班修行班的意图,以及所有有关流云寺和修行班的事情都和宇轩讲了一遍、。
    “但现在看来,好像是完全失败了。”她说。
    “要想去挑战大家先入为主的观念本来就是困难的。何况挑战的是大家的生活理想,挑战者又是个可以被轻而易举忽略的人。既是艺术家,又是“赚钱机器”,现在全世界也只有乔布斯做到。”宇轩说。
    “啊,说到这个,乔布斯可是不折不扣的禅修者。”惜如说。继而在心里嘀咕,为何同样是要开创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结局竟然如此的天壤地别。
    “我觉得住持的想法很有意思,话说招生的时候,干嘛不把这个当宣传语?可以提高说服力。”
    “住持不让的。”惜如说,“他始终希望人们是为流云寺的魅力所折服。”
    惜如和宇轩只顾交谈着,不知不觉从黑漆漆的密林中走到一片开阔地带。几幢白墙黛瓦的僧房就坐落在草坪环绕的地方。僧人从楼里鱼贯而出,赶着去斋堂吃早饭。
    宇轩站定了摸着下巴。眼前凭空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他有一双坚定而沉着的眼睛,挺直了腰板,不断推开周遭那些向自己一拥而上,想要推倒他的人。那些人都带着白眼、不断说着质疑他的话,妄想着想要他退缩,但最后,他还是奋力挤出来,笔直地走向认定的远方。
    又一周周末,随着学员一同来到流云寺的还有附近几十个村民。喧闹声从寺庙门口一直蔓延到后院。原来前一天山里下了很大的暴雨,庙里一些失修已久的地方被雨淋坏了。附近的村民们都拿着器械来庙里帮忙修理。宇轩因为上次旷课,被罚修行两天都要去厨房帮忙。半路上遇到上次来庙里修栅栏的老农,他正忙着收拾被别人从屋顶上弄下来的破碎瓦砾,将它们扫拢到一起,好腾出空地放新瓦修房子。
    宇轩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就听见小柔爸爸的声音。他原是来拌水泥的,见宇轩站着问他:“可是一起来帮忙的?”
    宇轩说自己不会,又问他:“怎么也有空来这里?”
    “这是咱们这儿的规矩,每个月村民们一起给庙里做两天的活。”
    “为什么要给庙里干活?答谢他们每个月送东西?”
    “要说谢,庙里帮咱们的忙多了去,干一天活算什么?”
    只听房上有人喊他:“别光顾着说话,再弄些水泥上来。”
    小柔爸盛了两桶拌好的水泥,踩着梯子爬上房顶。宇轩抬头看到当头的烈日,再想到这年过半百的男人要在上面干一整天活,他想想就觉得累。
    从僻静的僧房到香火缭绕的佛殿,宇轩发现庙里几乎都被村民们占满了。他们或是洒扫院子、或是架着梯子为树木修剪枝桠,或是拿着锤子斧头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做家具,一边还和旁边的和尚说:“我今天只能先打两个小板凳和桌子,要做椅子只能等下次来再弄吧。”那和尚便说:“你们去镇上装修房子,家里老人只管送来庙里,我们照管他吃喝。”
    宇轩不清楚这是村民的什么节日,这些男人女人看上去都十分高兴,整个寺院似乎沉浸在一股不可名状的生机中。
    他走到厨房,一个女人正好从里面出来,看见宇轩,忙去拿了两筐咸蛋和两筐鲜蛋塞在他手里,说是感谢他和他的同伴昨天送那么多粮食到她家。宇轩立刻将东西推还回去,说这都是庙里的东西,他只是出个劳动力罢了。但女人坚持要他收下。
    这时,刚从外面回来的一灯进了来。他是来给村民道谢的,感谢她们给僧人做饭。看见宇轩和妇人推搡得好不热闹,便劝他:“这是村民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宇轩坚决不肯,说:“只是搬了一搬而已。”
    “那也要你搬才行,否则再好的大米也不能自己走到人家家里吧。”
    弄得宇轩难辞盛情,只好收下。
    他刚走开,就听女人和一灯说起杜冰的事情。
    “她今天精神怎么样?”女人问。
    “脸色好像比刚到你家时好多了。我走时,她还下来吃饭呢。”住持说。
    “哟,这是好事。亏得住持时常来开导她,不然整天闷在房里,我真怕会出事。”
    “这也难怪,病人本来就因为憔悴怕人看见,何况是习惯了光鲜亮丽的明星呢?”
    那女人听了一灯的话,所见略同地长叹一声。
    原来杜冰就在附近养病!宇轩为听到这段对话感到很不可思议。他提着四篮子蛋走回僧房,一路上左右观望着,似乎所有人手上都在做事,就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知道灯坏了,到哪里检查电线,桌子椅子缺了腿去哪个房间找工具来修。反观他自己,就像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什么都不懂,什么也帮不上忙。
    很快,学员们也知道了村民来寺庙帮忙的事,并得知宇轩和卓玮还得了两篮子鸡蛋,两箩筐瓜。到了劳动时间,有人就来问惜如:“是不是只有昨天送东西的人才有好处拿?”
    “那是当然。”巡视和尚说,“这是我们的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村民们每个月都会来帮忙。庙里但凡有些收成,就会送些给他们。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昨天去帮忙送货,今天有东西拿。”耿建国大声埋怨道。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是修行班,不是慈善机构。不过,就算这样,你们也算有收获,可以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种瓜得瓜的道理。”
    学员们听了皆面面相觑。宇轩觉得他们的脸上都显出被作弄了的狼狈,便和卓玮悄悄地碰了下肩膀。卓玮觉察出宇轩的深意,在他后背拍了下,小声骂道:“你小子真不是好鸟。人家难过,你还高兴。”
    到了傍晚,宇轩洗完澡,穿着拖鞋从浴室出来。刚落过一阵雨的流云寺,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新的香味,房檐上不断有雨珠落下,滴滴答答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尤为掷地有声。宇轩在蜿蜒曲折的长廊上,边走边拿手机刷朋友圈。
    快走到僧房时,张佳芝从一堆坐着的学员中站起来,像是从夜的帷幕里出来,走到他面前。“好久不见。”她说。
    宇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张佳芝便说,她这几天一直和沈同洲住在山上。因为刚刚大吵了场,跑出来没地方住,只好到庙里借宿一晚。
    张佳芝问宇轩介不介意聊会儿天,又说:“自从退学之后,总是会想起这里。特别是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就特别想念这里的床和枕头。”
    “想当初,你不是还嫌这里条件差吗?”宇轩和她离开了学员,坐到走廊上的石凳上。他一坐下,立刻就成了蚊蝇们的美餐,腿上手上被咬出好几个大包,奇痒无比。
    “的确很讽刺。”佳芝望着长廊上与丛林密集重叠在一起的房舍说,“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没什么好回忆的,我还常常怀念它。不过,我就是这样矛盾。所以——又要让你女朋友失望了,就算再不开心,我也会回到沈同洲身边。”
    “何必呢?”宇轩挠着痒,一不小心抓破了手臂,流出血。
    “离开那样的人,我们还有出路吗?”
    “我们?”宇轩冷笑了下,捏掉手上的血。
    “我听说你和沈盈闹别扭了?怎么,她不爱你了?”张佳芝拨弄着自己的头发,脸自然而然侧向宇轩,“话说回来,梦想啊爱情啊,就像是美艳动人的玫瑰花,娇嫩欲滴时让人心醉,却经不起岁月的打磨。等受过风吹雨打之后,还能留下什么?所以还是物质靠谱,在你名下的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喂,难道我说的不对?”见宇轩神情凝重地盯着远方,佳芝不由问到他脸上。
    宇轩身体向后一仰,避开她的眼睛,说:“从你的角度来看,我无法反驳。”
    “什么叫我的角度?”张佳芝笑问。但马上就发现了站在对面的惜如。她手里拿着洗浴用的脸盆,脸上的神情有种捉摸不透的怪异。想来,他们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她看见宇轩站了起来,遂也站了起来,问:“你这是洗完澡回来?还是?这里怪凉快的,你也来坐会儿?”
    惜如说:“我还有工作要忙。”
    “是那篇报道么?后来怎么样?”宇轩有点不自然地问。
    惜如礼貌地点了下头,“刚刚写完发出去。”她对宇轩说,“我想,流云寺也好,古村落也好,正因为有了那些僧人和村民,才构成了这里最独特的美。虽然不知道这还能持续多久?”
    翌日,惜如请了一天假,搭当天的火车到W市。她先在一家旅店订了两个房间,又上街采购了几大包东西。然后换三部地铁,一部公交车,赶到位于郊区的一处监狱,将父亲岳伟平接了回来。一路上,她挽住父亲,和他说她的安排。“我还没租到新房子,所以爸爸您得先住几天旅馆,房钱我已经付了。一天三餐旅馆全包,其他生活用品,衣服鞋子什么的我也都准备齐全了。您到那儿再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我再买。”惜如就像个刚经历了冬眠的小兽,叽叽喳喳说了一车的话。岳伟民等了好半天才有空问她的境况。
    “好好地怎么平白去外地工作?”
    “因为这家单位给的工资高。”惜如很勉强地解释道。
    岳伟平叹了口气道:“是我连累你和你妈。”
    “别这么想,是我自己的关系。”惜如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下,“到了山城,爸爸找份工作吧,什么都好,总之是份正正经经的工作,其他的让我操心。”
    “你操心?还嫌自己不够烦的?”岳伟平看见惜如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有些想哭,“你还没嫁人呢。”
    “我既不漂亮又没钱,混着吧。”惜如笑道。
    “那老了怎么办?爸爸怎么说老家还有几亩地,几个伯伯叔叔在家。你呢?将来靠谁?你后爸的儿子又有病。”
    惜如不愿意回答,借着为父亲收拾在房里走来走去。
    “是爸爸给你丢脸了。说到底谁会讨一个蹲过监狱的女儿?”岳伟平说着便去抹脸上的泪。
    惜如背过身去拭眼睛,只是那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不断地滚落下来。她想说话,却已是泣不成声。
    “女儿啊,”她爸继续说,“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离你远远的。什么时候有空了,你来老家看看我,我也来瞧瞧你。以后若要成家,你大可不必提我。”
    惜如低头看见父亲还穿着一双旧鞋,马上拿来新衣服和新鞋子,“就算要回老家,也得把身上的都换了吧。没的让人以为您在城里吃多少苦呢。”
    岳伟平破涕为笑。整理行装时,他从包里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以为赚到大便宜,但再一想,问惜如:“这几千块钱是你的?”
    惜如从自己钱包里抽出一张□□,“我以后会定期往这里打钱,就算没有叔叔伯伯帮忙,您一个人也不成问题。只是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身边没人照顾……”
    “你也太门缝里看人。人情味上,乡下人能甩城里人几条街呢。”
    “真的吗?”惜如觉得自己的惊讶很是怪异,难为情地说,“自从妈改嫁后,和老家的人也断了来往,我还不晓得叔叔伯伯是什么样的人呢。”
    长到今天,惜如这才发现自己的内心竟这样不习惯去信任他人,更不必说什么依靠和寄托了。她总觉得是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不论成功失败,都是独自品尝个中滋味。
    陪父亲在W市玩了一天后,惜如替父亲订好回乡的火车票。傍晚,两人吃饭时,母亲杨美娟打电话来,心急火燎地问惜如还在不在W市,要她马上回家一趟。
    惜如以为逸然再次病重,扒了几口饭,便坐出租车到继父家。一进门,就见继父坐在客厅里抽烟。母亲赶上来问她:“身上带了多少钱?”
    惜如答说:“有信用卡。”
    “能立刻取现金吗?”
    “现金都给爸爸了。您忘了他今天出狱。”
    话音刚落,继父哈哈冷笑着,将半支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这下完结。还说她有钱,也是个穷光蛋。”
    “这么急要现金干嘛?”惜如装作没听见,忍着气问母亲。
    “你爸爸闯祸了,撞坏了一个老太,现躺在医院里。问我们要5万块。”
    “那家里还能拿出多少?”惜如绝望地问道。
    “统共才3000块。”
    “那怎么办?”
    “你爸爸也不想的,可事情已经造成了。”杨美娟说完,眼巴巴地看着女儿。
    惜如扯下肩上的包,无声地坐在沙发里,望着面前雪白的墙壁,脑子里也是空白一片。杨美娟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看看女儿,一会儿望望老公。
    那边,继父倒先来了火,从椅子上唰的站起,狠狠地对杨美娟说:“没用的废物!到最后还要靠我自己。”说着,将卫生间的门猛地关上,里面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惜如和母亲都吓了一跳,只听他骂骂咧咧说:“不就是区区5万块嘛,我又不是没有朋友筹不到。还敢给脸色看,有本事你把这钱拿出来,再让我看你的冷面孔。也不想想你们什么身份,忘恩负义的东西!”
    惜如的脸色像纸一样的煞白,杨美娟见了,知道她心里一定气得很,便有心岔开话。“你爸爸气色还好吗?他上次跟我说想回乡下老家,我觉得这样也好。你的负担……”杨美娟忽然住了口,她看见惜如紧攥着两只胳膊,手指深深掐在肉里。
    卫生间传来冲马桶的声音。惜如也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抹了把脸,说想先去趟医院看看对方。在去之前,她想先来到超市,昏昏沉沉中捡了几样水果,也不论贵贱就过了秤。
    杨美娟一看惊异地说:“这点东西要两百多啊。”
    “送人的总要挑好的。又不是自己吃。” 惜如说。她想起前不久新闻里还在说一位被撞伤的老奶奶,被肇事女孩的诚意所打动,最后免了对方所有的赔偿。惜如由衷希望自己也能遇上这种幸事,如果那样,就算再买十次进口水果又算什么。
    但往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了医院,伤者的儿子女儿见到惜如,便气冲冲地骂到她脸上。说什么眼睛瞎了就不要上马路;没钱赔就多长个心眼别闯祸。闹得整个楼层皆是他们的声音。惜如静静地听着,杨美娟则一个劲赔礼道歉,将水果递到伤者面前。但受伤的老太全无力气搭理。伤者的儿子就更理直气壮了。
    “医生说她骨质酥松严重,这次腿骨骨折至少需要半年才能恢复。而且可能还有后遗症,你看,本来她还能自己料理家务的。现在什么都不能做,还得请人专门伺候。这还不包括营养费,精神损失费,我们的误工费,还有什么来着,妹妹,你过来,刚刚你算的还有什么来着?”
    伤者女儿忙去包里翻手机。惜如终于受不了了,像一切都豁出去似的,对家属说:“你给个总数吧。”
    “你这什么口气?是你们家犯错在先。”伤者儿子手指着躺在床上的病人,冷笑说。
    杨美娟忙赔礼:“她年轻不懂事。”
    “什么不懂事?我看她门槛精得很。人撞伤了,以为付几个医药钱就能拍拍屁股走人?没这么容易。”伤者儿子越说越响,一会儿伤者女儿,并其他一些亲戚都围了上来。病房里无论病人还是家属也来凑热闹,有指责惜如太冷漠的,也有现身说法教惜如做人。惜如憋了好久,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把我的腿轧断了赔你们好吗?”
    惜如这一叫似乎把所有人都唬住了,足足几秒钟的时间没人说话。伤者家属见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终于同意私了。代价是,在必要的医疗费用之外,惜如还要多赔一万。
    从医院里回来,她心力交瘁,眼睛都懒得睁开,说话都在靠嘴勉强控制,大脑到了极限已不肯再运转。但她还要和母亲盘算赔偿的事。继父则没心没肺地睡觉去了。
    “这张卡里大概还有2000多块,这张卡人家刚刚打了1000多块稿费。妈,你这边应该还有两张活期和一张定期的,大概有多少?我工资卡里只有600多,下个月的工资要付第三季度的房租,实在没有了。”
    “不行。两张活期是给你弟弟用的。那张定期,我上月才续存,现在拿出来利息就没了。”
    “可人家现在要我们拿3万块呐。”
    “惜如,你不要这样。真的不行,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杨美娟说到这儿,照例又叹了口气,“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一件未完又一件。”
    “那你干嘛和爸离婚,和这个人结婚呢?”惜如冷冰冰地问道。
    “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啊。”杨美娟说。
    惜如看见母亲正低着头不断轻拍着膝头,显得既无能又懦弱,突然就想到一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遂扬起头,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从脸上滴在臂膀上。她到卫生间洗了把脸,胡乱地将散乱在额前的头发撸到后面,终于感觉脑子清醒了些,心里也有了些勇气,出来对母亲说:
    “3万块,这个人无论如何都要出一半。这次是他弄出来的。”
    “你爸爸他没钱。叫他怎么拿?”
    “那去坐牢好了。爸爸当年不也这样?”
    “惜如,你不听妈妈的话了吗?不管妈妈了吗?”杨美娟用哀怨的口吻责问道。
    惜如更觉委屈了,过往的回忆就像咕嘟咕嘟烧沸了的水,腾腾涌上心头,怎么压都压不住。
    “也许我不听,会过得更好。”她说。
    冷漠的话说出不到两天,惜如就开始筹划借钱。她爸爸知道她缺钱,临走时将她给的悉数都还给了她。就算这样,还是杯水车薪。她又向苏萌借,但后者去了国外。她只好打电话给另外几个同学,总共才凑来1万多。她不敢多借,毕竟这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人家,若是数额再大,日后同学聚会说起,她没脸见人。至于其他一些同事、兼职认识的熟人,她觉得交情不深,开不了口。
    通讯录顺着手指不断往下滑,又拖到上面,终于“季宇轩”三个字映入惜如眼帘。她用手机抵住自己的下巴。如果说学飞还是孩子没有钱,宇轩一定有这能力,但是——算了!她轻摇了下头,在心里很肯定地说道。
    惜如的狠话似乎传到了继父那儿,他唯恐这棵摇钱树真的不管,乖乖凑出1万块给杨美娟。杨美娟不肯收,最后还是惜如硬着心肠拿过来。
    交钱那天,惜如又买了好多礼品过去,并答应尽快补齐剩余的钱。那家人听说惜如不在本地工作,硬要她打张欠条,签上自己的名字。惜如都照做了。当天便匆忙回到山城。
    等到紧赶慢赶到了流云寺,离关门还只剩10来分钟。刚从外面回来的学飞在门口撞见她,吃惊她仅凭着微弱的手机照明进山。惜如回过神细想也觉得很震惊,自己原来这样有本事。她见他手上拿着两根手杖,便问他怎么这样晚。学飞神秘兮兮地只是笑。
    因为急着用钱,惜如第二天打电话给出版社,问编辑她那本小说是不是可以出版了?片酬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哪怕是一万也可以。惜如为了尽快弄到钱,低声下气地恳求对方。
    “惜如,你不要觉得这样很烦。”编辑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的市场就是这样,或者你是知名的,或者你的题材迎合大众主流。你也知道,我们出版社这几年都没什么盈利,替你强推广告也并不现实。”
    “所以——小说出版不了?”
    “也不是这样。”编辑说,“如果你自己出钱的话或许会容易一些。”
    “那就算了。”惜如轻而快地说道。
    “什么?”编辑显然没跟上惜如的节奏。
    “我的意思,我不想出版了。”惜如突然冷静下来,觉得这样其实也没大不了的。只是有点悲哀,痴活这么多年,竟没把编辑口中的市场看清,还以为小说写完了就能出版,然后赚钱。
    挂断电话后,她就立刻考虑起其他赚钱的途径,但小说这事就像生了魂的精灵不断地横□□她的思考中,将她要想的事情往两边挤,在她眼前跳跃,淘气地打开她记忆的箱子。那是无数个在写小说中度过的夜晚,无论再不开心,但凡想到不久的将来能成为一名出色的作家,这种不快都会轻易化解。
    但时到今日,证明这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曾经预想的未来再也不能成为现实。
    惜如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的僧房上。正值学员们都刚洗完澡,但凡有人住的房间皆大开着窗子。她看见康秀芬独自在房里,背靠在窗前,正侧着脸对夜空发呆;隔壁,五六个大妈坐在一张摆满了各种吃食的桌前“哇啦哇啦”讲话。楼下男人的房间。宇轩和卓玮的房里没有灯,主动搬回去的俞教授也不在。耿建国并几个男人在露天的楼梯间打牌。两个大叔坐在楼下水泥凳上悠闲地抽烟。四个大妈在晾衣服。惜如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只觉这些生活片段美好得让她只想去拥抱,然后在心里寻思,为什么儿时的梦想不是做他们?
    追问的尽头,便是深深的悔恨,她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在原地直打转的苍蝇,忙碌这么久,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和那些人并没什么两样。所谓天道酬勤,所谓好人有好报,到头来她还是欠一身债无人救助,人生落在低谷难有转机,是自己不够努力?还是屈待谁?做了亏心事?
    哦,是了,蒋晖!这名字,像横斜过来的一记重拳打在惜如的胸口,闷闷地教她说不出痛。
    “也许,我这样的人本不该有非分只想。”她脑子里冒出这一个念头。
    门外响起班里几个大妈的声音。惜如烦乱地用手擦了下脸,去开门。康秀芬第一个冲进来说:“请帮忙为我另外一间房好吗?我是再也不想和她们住在一起了。这位总是每次都带着她的小姐妹来我房里说话,吵得我做不成事也就算了,连觉都睡不好。还有,吃的零食到处乱放,惜如,我是为了图清净才会每个周末不辞辛劳地来这里。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呀。”
    “既然这样,大家就谦让一下康老师。”惜如想在当中调解,于是和康秀芬的室友说。
    “干嘛我谦让她,她不谦让我呢?她闷了可以带上个耳机看电视、听音乐、看书。我这些统统都不会,不找人聊天,让我怎么打发这一晚上?”
    “那你干嘛不去你小姐妹房里说呢?”康秀芬问。
    “她那间热啊。”
    “还有楼下院子。”
    “蚊子虫子一大堆,你倒好良心。” 说着,康秀芬和室友又吵了起来,室友的小姐妹也在旁边帮腔。
    大家哇啦哇啦,惜如不耐烦地在当中大叫一声:“能不能都少说一句?”
    “干嘛?少说一句,就被人感激啦?”室友和小姐妹回应说。
    “多说了,今天的事就能解决?”心情不好的惜如今天也毫不客气。
    “所以,请你替我安排一间单人间。”康秀芬说。
    “我不能答应。”不知是不是想找个人陪自己不痛快,还是其他原因,惜如不仅回绝对方的请求,还和她说,“别一天到晚都像孩子那样,出了事就找别人。我们这里是修行的地方。”
    “这哪是修行?分明就是受罪。”康秀芬的室友说。
    “生活不就是受罪吗?否则干嘛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呢?”
    原来随人意愿的概率竟这么少?!
    没想到,随口说的话一下就戳中了自己,惜如忍不住落下一滴泪。突然就为康秀芬们的要求释怀了,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把钥匙。
    但康秀芬先妥协了,说如有困难,不换就是。
    惜如就说:“流云寺多的是空房间,既然大家都闹到这份上,也就不要为了修行勉强凑合。反正到头来都是无用功。”说到最后一句,她突然心虚地压低了声音,所幸等着换房间的旁人也没听见。
    翌日,惜如发现自己又趴在桌上过了一夜,电脑上还显示着她的小说,她一下关了电脑,从楼上下来,宇轩从对面走来,手上还拿着份报纸,对她说:
    “我看见你那篇关于古建筑的报道。很有想法。”
    在这篇文章中,惜如提到,建筑,归根结底,是人类活动的产物。古建筑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保存了它所在的那个时代的生活痕迹和文化内涵。更因为它属于过去,是不可复制和再生的东西。所以我们珍惜它。但山城的古村落并不是这样的古建筑。在它是古建筑群之前,首先是很多人的生活家园。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保留着这里的传统和习俗,并将继续传承下去。从某种角度,我们有理由认为,古村落的珍贵,生活家园的意义大于其历史意义。因为历史,意味着静止、意味着终结;但家园,则意味着当下,是鲜活的,如同生命,随着我们社会的发展,正在不断地被当下人重新创造和完善,并将成为我们这一代的智慧结晶传承下去。所以,现在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在此刻终结它的生命?
    文字洋洋洒洒,即便是在此时读来。但惜如将报纸蒙在自己的眼睛上,冷笑着对宇轩说:“就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学生在那里大言不惭,你竟然说有想法。”
    “大言不惭?小学生?”见惜如如此嘲弄自己的文字,宇轩原来还神采奕奕的,忽然像被失落的大手攥裹住,只剩一丝还留在嘴角上的僵笑。
    “本来就是这样。”惜如忍着哭说,“改建早已铁板钉钉,我们还非要扑火填海白用力。”
    正说着,她手机响了。是苏萌打来的。院子里,信号十分不好,惜如便跑到院子外面去接。
    苏萌听了事情的原委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是那老东西的事情,你别管。”
    “不行啊,说好了一人凑一半。”惜如说。
    “欠的钱谁来还呢?他吗?”
    “还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总之我一定在两个月里还给你。”
    “别傻了,日日夜夜都扑在挣钱上,还是这点收入,你怎么两个月里还?”
    “是我自己没本事。不过我会还的。”
    “倒不如跟我搞代购生意吧,我去国外联系厂商,你给我在国内发货。我告诉你,代购生意可发财了。你那点可怜的赔偿金说不定一个月就能赚回来。”
    “能挣这么多?可我没本钱。”
    “不要本钱也不会亏本。这点我打包票。”
    一个月能赚3万块!惜如一下就心动了。可苏萌说一本万利,她又觉得不现实。
    “行啦,我能做亏本生意?你要入伙,这钱就算你入伙的份子钱,日后赚了再还我也不迟。”
    尽管这事还有些不明朗的地方,既然苏萌也在做,惜如想应该可以试试,毕竟现在也没别的出路。于是,又过几天,她趁有个采访来到W市,先到医院将余下的赔偿还清。然后来到苏萌家,和她议定分工。结果,惜如一个人承担了美工、营业员、发货员、客服、会计五份活。苏萌则专管供货。她还想等赚回本钱后,再打入奢侈品领域。惜如觉得这些事等网店上了轨道,再想也不迟。两个人把公事谈完了,苏萌就问起惜如,最近有没有和陈斌联系。惜如说没有。苏萌也就没往下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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