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下午,在结束了又一个修行周末后,修行班学员照例坐着大巴回W市。车上大部分人都在打瞌睡,剩下的要不然在聊天,要么就在打游戏。等到车开到服务站时,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中,除了宇轩一人。
结束了为期两周的考察后,他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但感觉整个心还在山城,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古村落、流云寺的庭院、到处可见的竹子、修行班及一灯在它们身上所寄予的希望,虽然惜如后来把这些都贬得一文不值。他却以此为基础都画在了设计草图上。
到了这时,上天似乎也终于想起了要帮他。岳惜如那篇关于古村落的新闻在刊出后,立刻就在网上引起很大的争论。许多人都留言表示赞同惜如的观点,而对纪小悠的规划诟病无数。
于是,宇轩就采用了与纪小悠完全相反的设计。他将保留流云寺和附近的村庄,以修旧如旧的方式对古迹进行维护。为了方便游客进出,他特别设置一条观光通道,直通流云寺。通道前半部分,沿街开设商店,后半部分则增设休闲设施,便于人们休息。接着是重修古村落部分,他打算将空置的房间建成文化艺术中心,通过与多家艺术院校和机构合作,吸引艺术家来此创造。在提升经济上,他打算在山里开辟几条道路,打破山城与外界的壁垒,依靠国家在此规划的以W市为中心辐射周边多个省市的经济圈,将山城转型为经济圈中的一个交通枢纽站。
宇轩在连续开了近半个月的夜车后,落笔那刻,兴奋得不禁在自己房里振臂高呼。慌得在隔壁房间的季献泽赶忙推门进来,他还以为这里着了火。很多年以来,季献泽第一回踏进儿子房间。
第二天回到公司,宇轩将设计草图夹在勘探报告一同交了上去。但从沈同洲那儿汇报回来的组长说,董事长只看了一眼,就把他扔在一堆文件中,还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
“要不你去找你爸爸呢?他是这方面的权威,如果肯出面担保你,兴许——”组长看见宇轩一脸的低落,不禁向他建议说。
宇轩马上拒绝说:“就是在考察过程中,产生了些自己的想法,觉得用文字写不清楚,就干脆画了下来。领导既然没兴趣,就随意吧。犯不着再去麻烦别人吧。”
“什么别人,那个是你爸爸,是我们的顾问。就算普通的业务交流也很正常嘛。又不是让他给你开后门。”组长见他这么别扭,就想说通他。宇轩立刻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
“好,好,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对吧?我知道你的意思。”组长识趣地收回自己的话。
过了两天,纪小悠来开会,碰见宇轩,便问他那篇报道是不是他指示岳惜如干的。
宇轩就说:“与其费心思去追查谁干的,为什么不去想怎么补救?”
“所以你私下里又交了份自己设计的草图上去,这就是你所谓的补救?”纪小悠大约也知道他在沈同洲那边碰了钉子,遂有点幸灾乐祸地问着他。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还有事要办。”宇轩说着,便绕到她身后往电梯间走去。
舆论不利于开发商,她的设计可能胎死腹中,不知怎的,他曾经一直希望这天到来,这天真来了,竟反倒无所谓起来。
他走到公司停车场,沈盈从车上下来,正好看见他。她将一头长发撸到后面,露出白腻的肌肤,打扮一如既往的靓丽动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道让人想到磨碎了的新鲜橘皮。
“最近还好吗?”宇轩首先上去和她打招呼。
“还是老样子。你倒是瘦了,也黑了,手上怎么还有老茧?”沈盈的目光落在宇轩的一双手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瞬间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宇轩说:“我借住的这家人每天要我下地干活,时间长了,可不就有老茧。”
“干嘛不住酒店呢?”
“经费不够。”
寒暄了几句后,便再无可说。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感到了尴尬。
“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之后有空再聊?”宇轩说。
“好啊,再见。”沈盈说。
坐进车里后,宇轩头靠在椅背上,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除了刚到山城那会儿,他后来再也没联系她。这么多年的感情他们早已习惯了彼此世界里有彼此,为什么刚刚说话就像久别重逢的陌生人?分明此刻,他旁边的椅子上还放着她的靠枕,抽屉里搁着她的发梳和镜子,后座有她撑过的雨伞,她的鞋也在,一切都自然得顺乎情理,却又显得那样不真实。
又一周的周六。前一晚就来的惜如正在流云寺的房里写稿,看到张学飞意外地出现在门口,不由愕然地去看了眼手机,还不到10点。学飞挠挠头说觉得在家闲得慌,继而就问起杜冰。惜如说来时顺路想去看她,结果吃了闭门羹。
“那还是不要去了。她知道你是个记者。她现在还不习惯见外人。”学飞苦着脸说。
惜如觉得很意外,学飞怎么会知道杜冰的心事。但她还来不及问,学飞又继续说,仿佛很生气的样子。
“说起她那个经纪人真是没有人性。杜冰才刚刚好一点,她就发微博说,杜冰即将要参加一个新电影的开机仪式。你说都病成这样了,还不放过人家。”
“的确有那么点不通情理。”惜如点头附和道,“但——”
“哪是那么点,明明就是没节操。”学飞依然愤怒地说。
他非同寻常的态度让惜如从中洞察到些许隐秘,不禁捂着嘴痴痴发笑。
“人家那么惨,你还笑?”学飞说。
惜如忙挥手说:“我笑老天爷真会作弄人。你这么关心她,怎么没让你做她的经纪人?”
“我是称述事实,没你想的那样。”
张学飞虽断然否认自己关心杜冰,但等到惜如想喊他一起去接学员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这天劳动结束后,康秀芬并几个大妈跑过来,跟惜如说看见杜冰昏倒在路上。正好也在办公室里的学飞一听,立马像支箭似的飞了出去,惜如和康秀芬她们跟上来时,就见杜冰坐在地上不断扯打着学飞。
好久不见的杜冰,整个人如同脱了形似的,脸色苍白如纸,但要打学飞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看见众人,两只毫无神色的大眼睛突然像冒出了团火,顺势就在学飞的胳膊上抓出两道血痕。惜如立刻上前分开两人。杜冰便将怒火发在惜如身上,差点让后者吃了她一记耳光,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你们都出卖我。你们都是畜生。”
惜如不觉怔住了。幸好,学飞在背后捉住杜冰两只手。杜冰似乎也没什么精力了,头靠在学飞胸口大哭,“这下我全完了,什么都完了。”
学飞侧过半边脸跟惜如说:“修行班的事请你照管一下,我得先送她回去。”
“要不到庙里先休息会儿吧。她这个样子。”康秀芬关切地说道。
但学飞误会了她的用心,顺手抱起杜冰道:“她是来找我的。我现在扶她回去。”
“学飞,你别意气用事。杜冰才做了手术。”
惜如这话一出,康秀芬与几个大妈无言地对视了下。正好被杜冰斜眼里瞥到,大叫说:“学飞,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晚上,学员们正准备去禅房,远处走来两男一女,脸上都戴着很大的□□镜。女人夹在两个男人中间,高跟鞋踩在地上踏出很响的声音,仿佛在提醒女王即将驾到。惜如觉得手臂像被谁掐了下,一看竟是耿建国。
“方雅桐来干嘛?”张学飞看见杜冰的经纪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不由咯噔了下。方雅桐这时已经从人群中看见了一灯,走到他面前,摘下眼镜道:“我有事情要立刻和你谈。”
一灯说要上课
方雅桐用眼镜架子拨弄了下卷发,冷笑说:“您最好安排别人替你上,否则整个流云寺明天就要不太平。”
一灯于是让惜如去找其他和尚来。自己和方雅桐去了方丈室。
惜如带着和尚回来后,张学飞还在原地等她,他想和她去方丈室打探消息。
但不多久,方雅桐便带着人出来了,看见学飞,忽然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下,对惜如说:“有空吗?有句话想和你说。”
惜如和方雅桐来到一边。
“具体事情待会儿你们住持会说明。我只想问你,你们班里是不是有个叫张学飞的?他是——修车的?好吧,这个不管。如果可以,请你替我转告他一句,很感谢他一直以来对杜冰的关心。之后杜冰会去国外休养一段时间,她以后都不会再见他。请他也不要再打扰她。还有,关于这件事,我希望岳小姐也不要做多余的事。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方雅桐就像做公告似地,以为通知到了惜如,就算大功告成。
惜如叫住她问:“杜冰要表达谢意为什么不亲自和学飞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方雅桐轻吁了声说,“我也是为那男孩好。让他直接面对,只会让他更难受。倒不如就这样结束。相信我,这样对他以后的路最好。”
惜如于是抽身来找一灯,学飞早已在那儿了。一灯一只手支着头,看见惜如来了,轻声说了句“坐”。这位志在超脱尘世的高僧终究还要为事业被俗世烦恼着。
“方小姐说,杜小姐在纪家养病的事被泄露给了媒体。”一灯几乎像背书那样在说话,“幸好,她的人紧急制止了这件事。但爆料的内容,杜小姐的公司和她都极为光火,说一定要追究责任,并考虑起诉我们。”
原来,这篇报道的重点就是拍到杜冰所谓的神秘男友。一旦报道流传出去,无疑会被媒体当做热点进行跟踪和挖掘,那么她深受忧郁症困扰不仅会被被抖出来,还会影响她在粉丝中的形象。一线女星怎么可以找个路人当男朋友呢?难怪,方雅桐会不断发假消息说,杜冰患的只是肠胃炎,目前已经病愈,很快就将复出工作。
惜如向学飞看了一眼,问一灯:
“杜冰和神秘男子在一起的照片确定是我们这里流出去的?”
她眼下除了担心学飞,也担心流云寺。一灯此前是和方雅桐签过协议的,若证实此事件是流云寺所为,一灯无疑也会被再次推到风口浪尖。即便现在这种情况,那些对他不满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也一定会借机大肆攻击他管理不善,甚至还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指责。
“我不清楚。只是有次小柔妈和我说起杜冰时,宇轩在场。”一灯说。
相比之下,学飞更忧心如焚。杜冰入住纪家后,他此前曾多次借着修行班的名义,来探望杜冰。凭着之前的良好印象,在吃了几次闭门羹后,杜冰终于向他敞开了房门,从不过寥寥数句的对话到相约游山看日落,两人到现在已经相当熟稔。因而他起初听见有人偷拍杜冰,就以为是自己出了纰漏。但一灯说了宇轩的名字,不由疑窦丛生,从住持处出来后,他就问着惜如“这件事会不会真的是宇轩说的?知不知道,这对杜冰的前程会有多大影响?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的精神状况才刚有好转。”
惜如不禁粗暴地打断他说,“宇轩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一大堆是要烦,哪有空管你的杜冰?”
“原来你都知道了。”学飞一脸事情败露的神情,偷瞥着惜如说。
坐禅结束,李杰很紧张地来跟惜如请假,说是公司临时有事要处理。惜如说这么晚了,估计下山了也没车。但李杰去意已绝,一灯便派寺里的僧人送他下山。
李杰走后,惜如看见宇轩走过来,立刻上前说有话问他。两人来到僻静的角落,惜如刚站定,亟不可待地就和他说了爆料的事。宇轩一口否认是他干的。惜如略微放下心来,但眉头很快又皱在一起。“这下真是大海捞针了。会是谁说出去的呢?”
“也许就是我们这里的某个人。方雅桐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来这里。”
“那是谁?”宇轩的猜测让惜如倒吸口冷气。
“八九不离十就是李杰。”宇轩毫不犹豫地道出名字。“你说过,杜冰自从养病起,就没出过房间。当然也不排除有若干邻居来他们家串门,无意碰到,又无意将这信息泄露出去。这个我们再说。第三就是你和学飞,我相信也可以基本排除,何况学飞是很爱杜冰的。”宇轩嘴上露出一丝笑。惜如也抿嘴一笑。他掰着手指,继续说:“剩下就是学员,其实刚刚那女人来时,只有两个人的表情看起来异常。一个是耿建国,他害怕得甚至都掐住了你的胳膊。但当她走向住持时,他整个人又顿时轻松下来。另外一个就是李杰,虽然他表现得很镇定,可我就在他身旁,看得一清二楚,他打坐时一直在走神。”
“也许是突然接到公司的召回,他为工作的事烦心呢?他刚刚和我说了。”
“如果公司召回在前,他为什么不在坐禅前和你说呢?”
惜如去找住持。后者不顾年老昏花,立刻叫上其他两个僧人去追李杰。几个人一口气跑出几里地。惜如想打电话给李杰,但一灯说,这事非要当面问才能明白。他将长袍往身上一卷,三步并两步,气喘吁吁终于来到车站,就看见李杰站在车站上。
明显心虚的李杰一看到追来的一灯,也不等车了,疾跑向路边一排出租车中。一起来的僧人脚快,赶忙跟上去,见李杰坐上车,拼命地扒住司机的车窗不让走。这时,惜如和一灯也追了来,一把打开车门,命李杰下来。李杰哆嗦着从包里抓出一把钱,恳求和尚放过他,又说,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销售员,事情要抖搂出去,怕是连工作也保不住。
“把钱收起来!”面对李杰的求饶,一灯毫无要听的意思。
“这钱是不容易挣的,别为了退缩,就把它们推出来。”他神色凝重地说道。
“我求你了,住持。”李杰仍双手祝祷着,“这辈子我就求你。以后让我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我不要你做牛做马,我要你堂堂正正做个人。快点下车。”
前边的司机见流云寺的住持那样生气,还以为李杰犯了什么天大的事,也跟着和尚们一起催。极为挫败的李杰只好将钱塞回钱包,不妨落出一沓名片。惜如打开手机替他拾,就看见上面印着“某医疗器械公司营销员”几个字。
“你不是医生吗?”她问。
“早辞了。”李杰冷笑着说。他将惜如递过来的名片扔进包里,两眼睨视一灯,“上次处分,我丢了工作。这次你打算让我丢什么?”
“回到庙里你就知道了。”一灯说着,首先转头就走。
出乎意料,经住持在当中调停,方雅桐同意了将李杰交给流云寺处理。她将不再追究此事。
第二天一早,一灯当着全寺僧人和学员的面宣布对李杰处罚:即日起到修行班结束,李杰将跟随和尚们去村子里照顾鳏寡老人,不再同学员们一起上课生活。这个规定既严厉又让人蒙羞,因而一宣布完,李杰便独自出了寺院。
惜如看着李杰远去,不禁来问住持,是不是处罚太严苛了。
“那杜冰的公道怎么办?”一灯问,“她养病期间,每次我去,都坚持见我。就是因为相信我能治好她的心病,她才坚持留在这里。可是,现在我只能通过处罚李杰来回报她的信任。”
老住持说完,便叹了声气从惜如身边走过。那沉重的背影,惜如在后面看着,只觉这辈子都忘不了。一会儿学飞走了过来。惜如以为他要问她杜冰的事,忙找了个借口要逃。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昨天我就察觉了。”学飞在背后叫住她说。
“什么事?”惜如故作轻松地笑了下,“昨天一下子发生那么多事,我不记得有什么瞒着你。”
“我都听到了。你和宇轩的对话。”学飞挑明了说,“方雅桐跟你说杜冰要去国外了,让我再也不要叨扰她,她也不会再见我。这都是事实吧?”
“事实是事——”惜如想说实话,又不想说得那么彻底。
犹疑之间,就听学飞打断她说:“好了,我都知道了。”他顺手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正好,宇轩走进来。估摸两人的情形,走到惜如边上,低声问她:“他都知道了?”
惜如心力交瘁地点了点头。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方雅桐那声色俱厉、唯我独尊的态度还犹在她眼前,对这件事的评论和回应也犹在她心里。但不知为何,看到学飞那样,她真希望那篇见了鬼的爆料文章能大白于天下。至少,学飞的付出有人知道。遂心情烦躁地把手放在额头上,问向宇轩,又好像只是向他抱怨:
“这什么道理?关心反成伤害?人的心不是肉长的吗?杜冰的事,为什么最后让学飞来承受。他有什么可指摘的?只是想通过自己的方式,让喜欢的人尽快从病中恢复过来,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种错?”就好像吞一下颗苦果,嘴巴因为某种不得已暂且忍下了苦涩,但到了胃,那种对苦的排斥还是发作了,她感到体内一阵阵排江倒海般的难受,想吐,吐不出,想吸收,身体又不准许。
“归根结底,女人就是个奇怪的动物。跟她们谈感情就得先把真情藏起来。”学飞拔出烟,用吐着烟雾的嘴回答惜如。
“别这样,你只是爱错了对象?”宇轩见学飞走入了极端,立刻劝说道。
但不想这让学飞又走进另一条死胡同,冷笑着问宇轩:
“如果我很富有,地位很高,你说杜冰和方雅桐会不会很愿意公开?”
“喂,兄弟,你想哪儿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宇轩纠正说,可想把话圆回来又找不到好的素材。
学飞又吸了口烟,火光微微亮了又灭。惜如定睛看着,感觉自己心上最后一盏灯也随之灭了。
“我真怕他会变成举止轻浮,精于世故的人。他知不知道他身上那种亲切质朴之气才是最可贵的。”看见学飞摆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吹着口哨走出门外,她回头对宇轩说。
“但他并不快乐。”宇轩的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像幽灵那般,直闯入惜如的心。
她咬着嘴唇,想到张佳芝那段关于梦想和感情的理论。
“为什么?为什么失败的总是我们?”她失声说道,“住持是这样,你也是这样,现在学飞也是。难道一定要像张佳芝那样,像纪小悠那样,衡量再衡量,计算又计算,才能笑到最后?”
宇轩不能回答,激动之下,他一把抱紧了惜如。
进入八月,流云寺又收获了一批新鲜的瓜果蔬菜。学员们帮着一起挑菜,摘拣瓜果,忙得热火朝天。特别是班里几位大叔大妈,坐在阴凉处休息还不停地讨论哪样的瓜香脆,哪样的菜鲜嫩。等劳动结束后,僧人照例送每位学员一份,自然连李杰那份也准备了。
到了下午,惜如见眼前没事,便去李杰帮忙的人家看他。一进院子,李杰端着脸盆正好出来倒水,又到井边重新汲了一盆。
惜如走到他身边问,有什么她可以帮忙的。
李杰装作没听见,端着盆就进了屋。只听里面有人问:“谁来了?”
他回答:“不认识的,已经走了。”
但惜如已来到门口,向屋内喊了句:“我是来给李杰送东西的。顺便来——”
“看我是不是偷懒?”李杰没来由地抢在惜如面前说道。脸上带着冷笑。
惜如无言地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屋内很暗,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头直挺挺地躺着床上,李杰扶起他帮他擦身,大约手势太重了,老人疼得不住叫唤。
惜如忍不住跑进来说:“你这样会弄痛他的。”
李杰便将毛巾扔在惜如身上说:“你看不过,你来。” 便一个人跑到外面蹲着。
惜如替老人擦完身子。老人说还要换衣服,这让她有些为难。这时,李杰倒抱着几件干净衣裳进来了,有些不怀好意地讥讽惜如:“怎么不做了?你不是看不过吗?”然后将换下来的脏衣服揉成一团拿到井边洗。惜如便在房里替老人收拾房间。老人要水喝,又倒了不冷不热的来喂他。
正忙着,李杰那里倒已经把衣服洗出来了,一件一件晾在院子里。转身又拿起支在大门前的一把长条扫帚往后院去。惜如也跟着来到后院。原来这家人还养着几头猪,李杰正忙着打扫猪圈。他见惜如急急忙跟过来,便问她:
“怎么?你已经抓住我一件错事,还想纠一件?”
“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从那把弄坏的扫帚开始你就打算报复我。现在该得意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别假惺惺了!你没有经历过我的经历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人本能地想逃避那些让他难堪的事有错?”
惜如被问得整个人简直都呆住了,两只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幸好这时一灯来了,听到李杰的话,便大声呵斥他错到这个地步还不知悔改。
李杰嘿然无语地回头继续打扫。一灯两手拦住他。“既然你心里不快,我看还是不必做了,痛痛快快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我没什么可说的。就算说了也是被骂。”李杰一边说一边拖着扫帚。
“那为什么要凶惜如?如果说她有什么可指摘的,那就是人太好,一步步纵容你走到今天。”
“师傅你不明白——”惜如想为李杰辩解,但实在说不出教一灯不明白的事。李杰无意戳中她心上的伤痛,让她觉得自己和李杰其实是一样的。只是他被揪出来了,而她间接导致蒋晖的死,还没被发现罢了。
“有苦衷对吧?”见惜如为难地砸着嘴,一灯替她接道,随即转过脸向李杰,“话说回来,谁没有苦衷?因为自己遇到挫折,就要天底下所有人都为此埋单,这不是道理。”
“说得轻巧。”李杰握着扫把,向远方深深吁了口气,冷笑说,“都在讲跌倒了爬起来就没事了。可是爬起来真的有那么容易吗?退一步讲就算你想爬起来,别人会给你机会吗?像我们这种做医生的,稍有闪失就会被打到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永远都翻不了身。昨天还是被人前前后后尊敬的白衣天使,今天可能就变成遗臭万年的废人。师傅,你倒评评理呢?走到今天真的是我咎由自取吗?真的都是我一个人错吗?”
惜如顿时明白了李杰缘何放着医生不做,去做推销,还有他总是推卸责任的原因。
一灯也陷入了沉默。惜如看到他略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这种神情在回去的路上,渐渐蔓延到他的脸上,然后覆盖到他整个身体。他总是走两步停一步,好几次,他干巴巴地叫了声“惜如“,然后就像忘了要说什么似的,茫然无从地向为绿荫所遮蔽的流云寺望去。
到了寺里,学员们都准备去吃晚饭。只是到处不见耿建国。一时,大家吃了饭去上晚课。惜如和几个庙里的工作人员则去寺外寻找耿建国。终于在一条形似黑暗料理街的地方撞见已喝得醉醺醺的他。众人将他扶回庙里。耿建国却像发了疯似的推开别人,脚步踉跄地直冲佛殿奔去。惜如唯恐出事,跟在他身后。只见他大力推开两扇高大的木门,拾起放在佛祖面前的蒲团一把扔到远方。惜如吓得几乎都呆住了,但只是像木鸡似的愣了一会儿,便大声嚷道:“耿建国,你快点住手。这里是公共场所。”
“放你娘的屁!”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耿建国本身就有很多怨气,他大声嚷嚷的声音震得惜如差点站不住。
“别和我说你的什么大道理。我跟你说,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和他搞搞脑子。我耿建国哪点对不起他了?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我哪点对不起菩萨佛祖啦,又是给香油钱,又是来庙里做好事,就是求他保佑我生意顺利,家庭美满。可他给我了什么?什么都没有!现在我的厂倒闭了,老婆带着孩子跑了,还被一个小女人骗了几十万,现在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你说还要这么潜心干嘛?吃饱了啊!”
耿建国脚下一滑,整个人坐倒在地上,嘴里还骂个不停。微弱的灯光照见佛祖安然如常的面容,惜如看见他嘴角洋溢着似是似非的笑容,仿佛赞同耿建国的话,但好像又不反对他现在受的苦。似乎人们遭遇的所有责难,佛祖都了然于心,可惜如不明白佛祖为何还能静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想到下午一灯懵懂的眼神,难道佛祖不知道他的弟子正为他烦恼吗?为何还能如此安之若素,无动于衷呢?又或许泥塑的菩萨是没有感情的,他的悲喜只是人们心理作用?若是如此,那历经九死一生也要取得真经的玄奘,以及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为何还会如此诚心地、前还赴后继地拜倒在他脚下?
但再一想,难道不是这样才体现佛祖的公正吗?因为佛祖心向慈悲,我们为了博得他的神力也心向慈悲,那不是真正的慈悲,是投其所好。真正的慈悲应该是发乎内心,不掺杂任何功利的成份,不为任何折磨所挫败。不过,有人要是做到两点,应该也不会想着乞怜佛祖的恩赐吧。就像《天龙八部》写的那样,武功最高的那个人竟是唯一一个不用武功安身立命的。
那么佛祖到底是什么?一盏照亮人们前方路的明灯?虽然照亮了路,但这路终归需要靠人自己走过去。惜如在心里领悟到。
此时,耿建国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向门口,却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下,摔倒在青石台阶上。他气得起起来就用脚踢打着门槛,大骂说:“连你欺负我?我待你不好吗?老子有钱的时候,没好好供养你们吗?老子现在穷困潦倒了,一个个不来帮我,还欺负我。”
门槛上的木屑不断落下来,这不由增加了惜如的反感。她想到耿建国平时的所作所为。继而是和耿建国作风极其相似的、她的继父。她继父每每从她母亲那儿拿到钱,便欢天喜地地将她们娘儿俩捧上天,一旦缺钱了,就把她们踩在脚下,不是吵就是骂。还有她那个天生心脏病的弟弟,小时候就像是个转世的混世魔王,但凡惜如有不顺从他的地方,他就立马到他爸爸面前告状,害得惜如没少吃苦头。
种种的过往和眼前的情景交叠在一起,犹如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在她心上燃烧着。一气之下,她朝耿建国迎面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拽住他的双肩厉声问道:
“你生意失败和佛祖有什么关系?你老婆孩子跑了是门槛唆使的吗?被女人骗,难道不是你自找的?为什么你成孤家寡人,别人没有,这要问你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好事!你凭什么一股脑都怪在寺庙和佛祖身上?”
耿敬国似乎被打蒙了,大声向惜如“喂,喂”了几下。但惜如不容他说话,继续自己说道:
“你以为捐了几个臭钱,心不在焉地在这里做几天事情就该得到庇佑吗?为什么?菩萨又不是你的父母?你随便去他们那里告一状,他们就会来替你出气了。话说回来,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正好说明菩萨开眼了吗?单是这里,比你更加潜心诚意的人就太多了,他们都还没有得偿所愿,又何况是你?谁说好人就一定能得到好报?谁规定你付出了一分,就能收获一分甚至十分?你只看到自己怎样怎样,殊不知别人也在用心努力,甚至比你花的精力多出十倍百倍,凭什么就你获得成功呢?俗话还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呢。成功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得到的,更不要说你这种功利熏心,总想找这个捷径,找那个门路的人。如果你这样的人都能生活好,我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呢。”
惜如说完,顺势抬起头,只见几乎庙里的所有人都站在他们面前。其中,宇轩和俞明诚还站在前排。她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公开场合请人吃耳光,又说了一大篇气话,还被那么多人瞩目着,这在此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因而她也顾不得被门槛绊了下脚,就沿着大殿旁的一条过道狂奔。但惜如不知道这条道并不通往僧房,之前无意间撞见的水池子不久便出现在她眼前。这地方四面环树,树林背后都是一片漆黑。惜如借着还未平息的激动走进林子,虫鸣清晰作响,她也并不害怕,一直走出林子发现原来就是卓玮练球的地方。但她意外听到了俞明诚的声音,他在喊卓玮快传球。
惜如不禁思量他们俩怎么会走到一块儿去?然后又想到俞明诚和他的论文,说起来他来这里是为了研究的,现在反而再也看不到他在房里挑灯夜战。这是为什么?是天太热的缘故?说起来,天气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变得燥热无风。看来,坚持还真是个考验人的活儿。
她就这样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忽然就觉得背上被人拍了下,转头一看竟是宇轩,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想不想听?”他两手叉着腰走到她身边。
惜如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失败的总是我们?我刚刚好好想了想觉得这话并不准确。因为我和住持,和你都不一样。我是个理应失败的人,就像耿建国那样。”宇轩说着,冷不丁地笑了下,好像是在自嘲似的。
惜如因而笑说:“你这是在故意压低自己,安慰我吗?好像弄错对象了吧。”
“我只是在跟你剖析我自己,顺便来论证——”宇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继续说,“其实回想起来,连我自己也很惊讶,大学毕业到今天,原来都没怎么好好努力过,不管是事业还是其他。总是借口这个是谁谁拖累了我,那个是谁谁陷害了我。说真的。能走到现在,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老天爷幸好给了我一个聪明的脑子。所以,如果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岂不就有违常伦了?”说着,又是一笑。
“你干嘛不理所当然地以为真的是有人拖累或者陷害了你?”惜如被宇轩弄得都不知该说什么了,遂信口胡诌道。
“那不就和耿建国一样了?我情愿承认是自己荒废了自己。”宇轩颇为坦然地说。
虽然之前就有好多迹象显示宇轩过得并不好,但听他本人这样说自己,惜如还是觉得很残忍。她弄不明白这残忍是来自哪里?命运?生活?他人?还是,其实就是宇轩本人。毕竟她也知道曾经的辉煌并不能掩盖现在的落寞,和将来的沉沦,无论这辉煌有多灿烂夺目,动人心魄。别人都会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就连惜如也在报道里说过,历史,意味着终结。既然是终结了的东西,就等同于消亡,徒留一身待消解的躯壳。
正说着,卓玮抱着球走过来,看见宇轩,就把球踢给他说:
“现在不如过去怎么了?看看我,待在一个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俱乐部,不也好好的?”
惜如想起卓玮曾经提过他们俱乐部目前正遭遇财政困难,遂问他:“资金的问题解决了吗?”
卓玮摇摇头。
宇轩接了球,正左右脚来回踢着。卓玮忽然像想起什么事,跟他说:“下周周中有场W市的同城德比,我们是主场。你要来吗?客队是卫冕冠军,今年到现在领先第二名10分之多,说不定能实现W市第一个两连冠。”
宇轩马上拒绝说:“又不是你们要拿冠军。”然后抱起球,踢给卓玮后的俞明诚。
“来吧,说不定是我们在这儿的最后一个赛季。俞教授要一起吗?”卓玮转身问向俞明诚,不动声色的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但俞明诚推辞说那天晚上有课。他的话音刚落,宇轩就接上问:“真的要解散?不是前段时间还传出有个房企有意收购吗?”
卓玮苦笑说:“沈同洲?他拒绝了。听说我们十几年来都没拿过冠军,谈判就不了了之了。”
宇轩心想这倒符合沈同洲的作风,就说:“他只喜欢收购冠军,而不是什么球队。”
“如果找不到买家,是不是就意味着卓玮都得失业?怎么可能呢,国家出台了政策不是正大力扶持足球吗?”惜如不能理解球队和冠军有什么特质的区别,有些愤愤不平地问向宇轩。
“大概觉得我们已经差到无力可救了吧。真不爽,20多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东西就将付之东流。”卓玮垂下眼帘,颇有些沮丧地说。
他从俞明诚那里接到球,一个大脚又踢回给宇轩,球擦着宇轩的肩膀飞出去,撞在后面高高的树枝上,最后落入树背后的漆黑中,枝叶来回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无风的夜晚让天气变得更加燥热起来,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难受。宇轩看见惜如怔怔地看着卓玮,好像要哭的样子,遂无端地咒骂了句。“怎么到了这个年纪,大家都变得不顺起来,连球队也这样。”
H队是W市第一个夺冠球队,宇轩以前也是它的球迷。15年前捧杯的情景,他还记忆犹新。但之后,球队就陷入严重的经营危机,成绩一落千丈,还屡屡传出撤资解散的传闻。像很多球迷那样,宇轩也是因为这原因,从此不再支持这支队。没想到现在,他喜欢的曼联也同样深陷低谷,这老天算是在报复他背叛H队吗?还是故意布下的局,一定要他亲眼见证一支球队从巅峰落向低谷的过程?
只见卓玮忽然跑起来,一边跟自己说,又像是在提点宇轩,“怎么办呢?事实就是这样残酷。所以,越是看不清局势走向,就越要不停地跑,把节奏带起来,总有机会进球的。”
宇轩见俞明诚会心一笑。
惜如也笑了,问卓玮:“算是作为球员式的鼓励?”
卓玮向她比划了个胜利的手势。宇轩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正面的鞭策,不禁跑去将球踢过来,揶揄卓玮说:“球都被踢飞了,还怎么进?”
三个男人重又投入对战。惜如则沿着长廊走回僧房,就看见一灯在前面,但他脚步轻快,在走廊上绕来绕去,一会儿就把她远远地甩在身后。
惜如回房后,照例开了电脑,却并不为写文章,而是处理代购的事。最近,苏萌又陆续进了不少新货,需要尽快将本钱收回来。为此,惜如需要快点放上网出手,然后是查收订单,安排出货。这一忙也不知过了多久,惜如实在架不住困意,打算小睡一会儿再工作。不料,这一睡直到学飞来敲她的门,她才醒。慌忙跑到斋堂。这时,学员都已经到斋堂了。
与往常不同,今天分配饭菜的是耿建国、卓玮和俞明诚。宇轩则在旁边摆碗筷。反而和尚一个都不在。耿建国一边舀粥,一边还嚷嚷着要学员们都喝掉。因为这是他们四个一大早起来煮的。原来宇轩他们三人昨晚踢球时,不小心踏坏了庙里两铢名贵的花,被和尚处罚来厨房帮忙。耿建国则由于醉酒闹事和旷课,之后每次修行,三餐前后都要来厨房报道,空了还要跟和尚去菜园子收拾劳作。外加迟到的惜如,临时来巡视的一灯竟找不出还有什么活可以拿来处罚。于是做主,让惜如待会儿去帮和尚收拾僧房。这是住持早上突然通知的,他要将惜如所住的这栋楼整修一下,将附近村子里所有需要照顾的老人孩子都接来住。
过了会儿,学员都吃完了饭。耿建国来收锅碗,瞧见整锅粥才吃了三分之一,顿时就心凉了,抱怨学员不懂他的手艺,抬起锅就要倒掉。被一灯看见了,就说都是花心思的东西,可以留给和尚们来吃。
耿建国看着剩下的粥都像浆糊似的浑浊粘稠,便有些过意不去。但一灯还在说是花心思的东西。于是,他看见惜如很费力地提去一筐脏碗走去厨房,便过来帮忙。惜如习惯性地身子往旁边一闪。
“干嘛,我这人再不济,还多少有点羞耻心吧。惜如小姐也太门缝里看人了。”
惜如被耿建国说得丈二摸不着头,偷偷看向住持。
站在不远处的一灯给他打个手势,好像说让耿建国弄去。惜如便松了手,由耿建国提去后院。
“您找他谈过?”她捉空来问住持。想到他再次出面解围,她感激地几乎要跪下了。
但一灯说:“我什么都没做,早上宣布完处分,他就很热心地在厨房里忙这忙那,毫无怨言。看起来,他有转变还是你的功劳。”
惜如带着惊奇走到门口,耿建国正蹲在地上专心刷碗,旁边并无监看的人。他的转变真的是源自她的话?她只觉不可思议又喜出望外。
早上学员劳动完结后,一灯让惜如喊李杰回来打坐。两人还以为什么事呢。
坐禅伊始,老住持就一反常态,说起佛教名刹那烂陀寺的兴衰。那烂陀寺是古印度佛教集大成所在。唐玄奘就曾在那里习学过,并最终名扬天下成为一代高僧。到了10世纪左右,这个被誉为“佛教界的哈佛”毁于外族侵略,佛教在印度逐渐式微。这也印证了一灯的说法,连菩萨也不能逃过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俞明诚紧跟着叹说,“再过几千年人类自己都灭亡了,我们这样孜孜以求地去追逐科学的真理,到那时候还有用?”
惜如颇有感触地在也想,就算是再强的信念也抵不住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吧。
“人生这条路走得很艰难吧。”一灯道。
“两只脚伤痕累累得都不成样子了。”俞明诚说这话时,眼睛里莹莹有泪光闪现。
“还能坚持吗?”一灯问。口气亲切得就好像他抓起了对方的手。
俞明诚将头埋在胸口没有接话。
“教授专攻什么领域?”李杰问。
“基础物理。被认为是最找不到工作、最没出息的专业之一。”俞明诚苦笑着说。
“每个人不都是注定了最终走向死亡吗?无论是谁,都会有他要面对的困境。”一灯突然插话进来说。
“我想到一个故事,”他说,“说是在古印度,有个小沙弥路过一座荒废了很久的寺庙。寺里僧人皆不知所踪,只有几头野象。沙弥于是发愿做一辈子小沙弥来重振庙宇。有人会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在庙里有吃有住,是法师还是沙弥有什么关系?但若是把我们自己代入这个角色想想呢?大概会这样想,我这么努力为什么成不了得道高僧?我发这么大的愿老天应该垂青我;或者在破庙里待久了,发现和刚来时的情形一样糟,甚至更糟,会不会为当冲的意气用事后悔?心想也许有更好的生活等着自己。请诸位想想,是不是这样?”
一灯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地撸着胸口好让一口憋着太久的气缓过来。 “对不起大家,说了几句就有些气喘。”他缓过气来后说,“近来莫说是俞教授,就连我自己也常常怀疑自己的路,以至于被人当面质问,我半句话都讲不出。直到今天早上,有个来替寺庙修农具的老伯说了句话,我豁然开朗。他说:“人走在路上哪有不摔跤,不迷路的,只要一直往前走,总会能到目的地。地球不是圆的吗?无论哪条路都能走到目的地,就是花费的时间有长有短,有顺利点有艰辛点。我想,是啊,难道这世上特制了成功和幸福的模样吗?至少我从没见过。所以那些怀疑跌倒了不易爬起来的人啊,再试一次好吗?我知道这很难,但如果就这样停留在原地,你这辈子的前途就什么都完了。为什么要为一点点挫折和迷茫,堵上一切皆有可能的将来?这多不划算!”一灯说完,仰天长舒一口气,看来为这番话,他准备了很久。
惜如看到俞明诚若有所思地摘下眼镜,拿出块绒布在镜片上慢慢擦着。而李杰,只见他头埋在两只手里,指缝间流出两滴泪水落在腿上。
打坐出来后,宇轩问卓玮:“球赛是下周什么时候?”
卓玮说:“周四晚上7:45分。”然后就看见宇轩身后的惜如,对宇轩说:“如果你要来,我给你留票。”
宇轩答应了。
到了周一下午,他就收到了快递。宇轩拆了一看是两张票,不禁有点为难。他想约学飞,学飞说晚上要替人代驾。约组长,组长说没兴趣。他于是就想到了惜如。一直以来,她都帮了他很多,他觉得应该也有所表示一下。
说来也巧,惜如这天正好要来W市。两人于是约定了见面时间。
周四,惜如忙完工作先回了趟家。继父上班还没回来,只有母亲和弟弟在家。三人说起动手术的事,杨美娟就说医院里有几个病患因为凑不够钱只能作罢。惜如便说她这星期在面包店又找了份清洁工的活。除周六外,每晚干三小时。不单有钱拿,每天店里还给许多剩面包,能省好几顿饭钱。
“那你还写文章吗?”唐逸然问。
“自己的小说是没工夫写了,”惜如坦率地说,“反正也赚不到几个钱。”
坐到快5点,她估摸着继父快要回来了,就借口赶火车要走。
“每次来都匆匆忙忙的,要不还是回来工作吧?”杨美娟嘟囔了句。
“可是那里工资高啊,你之前不也这样的说?”惜如笑道。之前听说她去外地工作,母亲一度还表示赞成。现在突然态度转变,她觉得一定又是听了继父的话。
“是因为你爸爸吧?”母亲趁惜如低头去穿鞋,在她耳畔轻声问道。
“我爸爸在乡下。”惜如说,然后回头跟唐逸然道了声别。
她来到和宇轩约好的球场。离比赛开场足足还有1个多小时,可周围已经挤满了主队的球迷,放眼望去就像一片遗落在城市里的海洋。一会儿,宇轩也来了,自己提着个纸袋子,也给惜如一个。惜如见是汉堡,遂笑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还是你自己吃吧。“宇轩之装作没听见。
随着大批身穿主队球衣的球迷从四面八方涌向球场,大家在街上唱着队歌,或只是很单纯地喊一嗓子,就引来一片人跟着起哄。全然没有因为球队的糟糕战绩而变得兴致索然。
惜如走在人群中的惜如,也感觉好激动。因问宇轩:“你的曼联比赛时是不是也这样?大家穿着相同的球衣,成群结队地走在大街上。”
“那可比这热闹多了。人家到底是豪门俱乐部。”
其实宇轩并没有实地去过曼联的主场,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举世闻名的豪门球队,气氛自然是要远超中国二流球队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曼联?”他愕然地问惜如。
“初中时就知道了。”惜如笑说,“你初来流云寺的那天,和卓玮说曼联的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就是你。”
“这么说,你早就认出我了。”宇轩后知后觉地笑道。
惜如微红了下脸。
比赛随着主裁的一声哨响正式开始,但战至80分钟,客队就已经收获了3个进球。几乎杀死了最后悬念。许多球迷都退了场,宇轩也想走。惜如却说还是再等等。她还清楚地记得,高中时,她在公交上看的一场球赛。那时,卓玮的球队也是连续被对方攻入2球,大家也都觉得没希望了。可就在最后十几分钟里,比分不仅被迅速扳平,一个新换上来的外籍球员在临近结束时,还将比分反超了——厉害的人不管怎样都会逆转的——十年前的想法再次浮现在她脑海里。
果然,临近终场,主队换上一名前锋。那名小个子前锋也不负众望,一上场拿球只身突向禁区,在场的所有球迷这时都站了起来,惜如也紧张地双手交握在胸口,但这次没有奇迹——前锋结结实实地摔倒在球门前。在一片“点球”、“点球”的呼喊声中,裁判最终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声。
“真的就在靠一块牌子吃饭啊。”惜如听见宇轩摇着头说。
“是啊,没技术、没战术,怎么可能单凭一两个机会就能掌握比赛的主动呢?”站在他们身边的,一个显然是客队球迷的男人评论说。
他脸上显露出很轻松的笑,让身前几个主队球迷听见看见,一怒之下,便要轰他出去。那人见主队球迷都快走完了,也大起胆子回骂两声。一个球迷立刻跨过位子,向他冲去。宇轩见情势不对,恐怕伤及自己。便拉起惜如就走。
到外面,他看到卓玮发来的消息。说是有些事耽搁,不便出来相送。宇轩便忙回了条过去。
主队输了球,连带球场周围的环境好像也透着某种程度的压抑,看球的人三三两两在路上默默走着,所有的商场饭店都在打烊门前漆黑一片,唯有路灯,孤零零地照耀着人们前进中的路。惜如受不了这种沉闷,频频看向宇轩,希望他能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说。
终于拐过一条街,宇轩说去拿车送她回家。就看见纪小悠和一男一女正好从街边的饭馆出来。
“你是来开球赛?”纪小悠首先注意到了宇轩,因而很热情地上前跟他打招呼。然后就看见他身后的惜如。
“你们俩这是在约会?”小悠在他俩之间来回指了指,改口问宇轩。
“碰巧遇到的。”惜如直觉宇轩会为难,便抢先替他说道。然而还是在心里起疑两人是什么关系。
“哦,是这样。”纪小悠因而将目光转向惜如,“还没恭喜你写了篇好文章。不过可惜了,宇轩的方案还是没被通过。”
大胆地在街上向同事的朋友揭同事的伤疤,小悠两个朋友大约也是没想到,都用很震惊的眼光看着她。惜如也觉得这太不像话。便看向宇轩,不想,他此时脸色平静得很,好像一点都不为之所动。他又和惜如说了遍去拿车的话,然后就跑向了马路对面。剩下纪小悠觉得像是碰了一鼻子灰,便拥着两个朋友头里走。惜如还隐约听见她和朋友说:“我就是要让他出丑。真是左右逢源。老板的女儿替他周旋不说,又来个女记者帮忙。”
惜如不知道小悠说的女记者是不是她。但听见宇轩的女友竟然是老板的女儿,顿时心烦意乱起来,甚至想趁宇轩回来之前,自己一走了之算了。
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分散了。只见一大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主队球迷向她走来,高声喊着“××冠军”的口号,穿过她往后面的路口走去。惜如听旁边人说,过会儿,主队的大巴就要从这里经过。球迷们要利用这最后的时光为球员鼓劲。
为此,他们占据了道路,不断高喊胜利口号。然后唯恐冷场似的,其中有个人开始带头唱队歌,唱完一首又一首,终于到了唱无可唱,又拍手喊口号,一点都不在乎旁人惊异的目光。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球队就要解散了?明知大势已去,还拼命在呐喊坚持。惜如不能明白这种情结,只觉这种喊声和歌声凄惨得比哭声还悲,因而拉住其中一人问,干嘛总这样喊。
“总不记得哭吧。”那人像是明白惜如的心思似的,说,“让教练和球员看见了,还怎么打好以后的比赛?”说完,扯着几乎快哑了的嗓子继续喊。
宇轩的车开了来,灯打在惜如的身上,照亮了她整个人。她下意识地低头用手蹭了下脸。
“像不像住持所说的那样?明知前途渺茫,还要继续坚持?”一坐上车,她就问宇轩。
“曼联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情景吧。”她见宇轩不语,便又换了个话题。
“怎么没有。”沉默了良久,宇轩才说,“还前后降过了5次。70年代那次还是被同城球队直接踹到乙级联赛。后来到了80年代成绩也是一塌糊涂,总是在积分榜的末尾徘徊。然后就是前个赛季,史无前例的第7真是笑掉人大牙。这个赛季也是不死不活的。”
无意中,惜如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低头仔细一看,是只女式平底鞋。紧接着,女人用的发梳和镜子,后座上两只很可爱的靠枕,一把随意搭在座椅上的花伞,陆陆续续都跳进她的眼帘。不明而喻,这一定都是那个老板之女的东西。在惜如看来,她几乎把宇轩的车当成自己的半个家了,惜如想象着这个女人,想她一定很漂亮,很聪明,更要要的是,很爱他。
惜如看见宇轩原本笑着的脸僵在那里。她偏过头,又多看了一眼。宇轩这时也回过神来。他刚刚又想到了纪小悠。想到她刚刚的放肆,她以前曾问的、曼联有没有赢过拜仁的蠢话。
“难得来一次球场,最后竟是这个结果。我记得,2,3年前还没那么糟。”他笑着说。
“球队有巅峰有低谷也很正常。”惜如抿嘴笑说。
“只是可惜了一直在支持的球迷。看球说穿了就是寻乐子,现在反倒看出一肚子气,还要不停宽慰自己,会好起来的,会像以前那样好起来的。你知道吗?我作为一个曼联球迷,这几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也不知道是怀念辉煌时的它,还是辉煌时的我,也许两者都是。”宇轩说完又是一笑。
惜如的笑则僵在了嘴角。
“难怪修行班搞不下去了。还有杜冰,是不是也因为无法满足大家的期待,只好永远将难堪的一面藏在房间里?”
“这什么意思?”惜如的话锋一转,让宇轩完全跟不上节奏。
“就是从你的话联想到的。”她说,“你看,大家都喜欢看到亮丽光鲜的东西。自己的球队,喜欢它总是领跑积分榜,不喜欢它总是被摁在地上打;寺庙的环境,喜欢它远离尘嚣的宁静安详,不喜欢它没有城市里的一套成熟设备;喜欢看永葆青春、笑意满满的明星,不喜欢看她搓着□□下的忧郁憔悴。”
突然,外面下起一行雨,几滴水珠打在车窗上,渐渐地雨势渐起,宇轩不得不动用起雨刷,将雨水刷向车窗的两边。他看了一眼惜如,滴落在窗上的雨珠就好像眼泪从她脸上滑过。
“这世界真让人伤心。”宇轩看着前方唏嘘道,好像在应答惜如的话,又好像是由衷感叹。他感觉到惜如掉过头看向他,仿佛是再也承受不了隐瞒的压力,对惜如实话实说: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其实也是流云寺改建项目组的一员。曾经还是负责人。后来因为工作态度不好震怒了沈同洲,所以沦落到现在在组里给别人打杂。”宇轩说着,苦笑了声,“纪小悠说得没错,我本来想借你的东风翻身。结果,设计图交上去,沈同洲一句‘我从不相信失败的人’,就给打发了。”
惜如收回了目光,扑闪了两下双眸。
车很快就到了火车站。宇轩在路边停住,熄了火。但她并没马上下去。
“我不相信所有人都只喜欢成功者。”惜如抬起涨红的脸,歪着头看着宇轩说,“就算是卓玮他们那么落魄了,也有人疼惜他们。更何况你,你有家人,有爱人,他们一定会像——”不经意间,她悬在半空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希望我是最后一个听你讲刚刚那句话的人。”像怕被看出端倪似的,她在后面描补道。
“根据以往的经验,就算豪门球队,如果不能尽快触底反弹,一样会流失人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的承受力和忍耐是有限的。可是老天,尽快?!哪有那么容易做到?又不是说两句动情的话就可以了。”
窗外“哗”一声作响,雨水就像脱了线的珍珠一股脑地从天上砸下来,“噼噼啪啪”打在宇轩的车窗上,好像在人与世界之间凭空里多加了一层厚厚的水幕。灰白色的马路、橘黄色的街灯、流光溢彩的巨幅广告和远处一幢幢漆黑的高楼,仿佛这世界的眼色在大雨的冲刷下,变轻变淡了,不似先前那般厚重压抑。惜如看着只觉自己的视野也变得精神清爽了,对宇轩说:
“为什么不换种思路,流失人心也许本身就是豪门成长的一部分?挨不过的沉沦了,但挺过去的,就从此上了层台阶。应了那句话,人生每个阶段都有对应的难题?球队不一样吗?”
“等一会儿走吧,正好是一场暴雨。”宇轩见惜如开了车门,探过身来说。
她好像没听到,毅然下去了。好像就是冲着这大雨走出去的。
过了很久,他接到她的电话。
“我刚刚想到了。”她对他说,“重建流云寺,除了可以理解为翻新建造外,不是还可以理解为重新发现它的价值,进行建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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