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临下班时,惜如意外接到沈同洲秘书打来的电话。沈同洲要约她做个采访。
这真是出人意料又让人不知所措的工作。惜如于是立刻打了个电话给宇轩。宇轩倒是一点都不感到新鲜。让质疑的人为他作宣传,这是沈同洲一贯的风格。
“可我不知道要问他什么?” 还沉浸在极端情绪中的惜如对宇轩说。其实,她知道这是个机会,她周围正聚集着一堆悲喜剧,而她即将见到的这个人正是决定这些剧目走向的关键。
“有什么就问什么?他也不会吃了你。”宇轩按照自己的逻辑回答道。
惜如于是挂了电话。周六早早来到庙里。一灯正在清理禅房。他将一把新鲜的花束插到花瓶里,把干掉的花收拢进垃圾袋里。
惜如告诉他,她下周要去采访沈同洲,问他还有什么想法要她转达。一灯淡然地说:“没有啦。沈同洲上次来访时我们都已经谈妥了。”
“就算流云寺被改得面目全非,您也能接受?”惜如问。
一灯眼睛扫了下地下原本摆到门口的蒲团,现在只剩两排多。
他无声地坐倒在地上的一个蒲团上。肯定地向惜如点点头说:“尽管从心底里拒绝承认,但通过这次修行班,不能不说,我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了。”
“连师傅也在注重经济效益。”惜如一手撩起贴在额前的短发,悲哀地说。
“并不是这样。”一灯突然哽了下,说话的声音变得浑浊起来。惜如偷眼看去,他的双眼正闪闪发亮,像是有泪水浸满了眼眶。
他说:“流云寺,在是一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古寺之前,首先是山城的寺庙。没有山城就没有流云寺。这是永远不变的真理。别跟我提什么开发商,什么游客。他们永远都替代不了这里的村民。可山城太穷了,以致村里的年轻壮劳力不得不到大城市讨生活,富裕些的人干脆把家都搬走了。留下一大堆老人孩子,还有无力自足的穷人,山城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流云寺便是一时守住了超脱物外的宁静,将来呢?往大了讲,为守住自己的风格,而让周围人跟着受苦,这不是修行人的胸怀。”
“那您怎么办呢?流云寺的传统怎么办?”惜如不懂住持高深玄奥的道理。觉得那只是一个无助的老人在用高尚的理想和所谓的胸怀抚慰自己。
“还记得有一天打坐完,我问你这班里有多少学员把我的话听进去?你回头一看,院子里空荡荡的。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我对学员们讲了那么多,他们全不放在心上,我就是在这里天天讲也无益。如果他们听进去,我即便不在流云寺讲,在街上,在任何地方又有什么关系?”
惜如依然不能理解。
一灯继续说:“传玄奘学成准备归国时,梦见他求法的那烂陀寺变成一片荒芜。他正纳闷时,有个菩萨出来提醒他,要他赶快回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对于僧人而言,寺庙是讲经礼佛的地方。如果我所讲的不能引起众人的共鸣,庙就不成庙。这是我作为僧人所要秉持的初心。”
“您胡说什么呀?上次您没看见俞教授和李杰都被感动了吗?虽然班里走掉不少人,可以还有11个人他们留到了现在。这些您都看不到吗?”
一灯似乎真的装作看不到。惜如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绕着弯,笑说:“只可惜我所能给的不是山城现在最需要的。”
一场攸关流云寺未来的对话最终以惜如越听越糊涂而告终。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听到楼下几个僧人在说话。他们在商量如何用两周时间把这里几十个房间布置停当。因为一灯已经决定等修性班结束了,就将老人孩子接了来。一边是准备寺庙改造,一边还在积极开办托老所和托儿所。惜如完全搞不懂住持究竟怎么想的。
这晚,她忙完修行班的事,刚要坐下来处理网店业务时,康秀芬就打来电话让她快些来她房间。惜如立刻穿了鞋出来,隔壁学飞也穿了衣服来。两人原来都接到了电话,遂跑上三楼。就见康秀芬奔过来,抓住惜如的手,说她房里进了老鼠,恳请再给自己换一间房。她平时是最怕老鼠蟑螂之类的了。
惜如还未及说话,张学飞带着几个胆子大的大妈就赶到了。在康秀芬房里“梆梆”乱敲一通。不料,那老鼠愣是从大伙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沿着走廊一路窜进公共厕所里。张学飞于是和另外两个大妈锁上厕所的门,势必要来个瓮中捉鳖。但老鼠好像顺着水槽,又或是沿着下水道溜走了,几个人找寻了半日都没见踪影。为保险起见,学飞去问和尚借了只捕鼠器,又在各处放了老鼠药。然而,康秀芬还是怕得要命,想上厕所也不敢去。但这栋楼除了她、惜如和学飞三间房外,其他屋子都被和尚拆得一塌糊涂。
原来和康秀芬同住一屋的大妈,就低声和她说:“还是搬回来住吧。这里蟑螂老鼠难免的,你一个人又怕得要命。”
康秀芬还有犹豫。想搬又不想搬。
惜如看出她的心思,就和她说:“想到有人捉老鼠的份上,你也该搬回去住。”
康秀芬想了想,不禁抿嘴一笑,便着手回去收拾行李了。
忙活了半天的惜如和学飞,见终于可以功成身退,双双走下楼。自从杜冰的事后,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单独走在一起。彼此都觉得尴尬,不说话不好,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还是惜如,看见学飞不断地在挠脖子,显得很局促的样子,对他耸耸肩说:
“看来还是人多力量大,这么快就把事情搞定了。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学员好像有点变了,搁着以前,我们少不了又要被骂一顿。”
“都快2个多月,再不能适应,不会坚持到现在吧。”学飞笑着附和道。
“是啊,人总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可也不是所有变化都是好的。”
“你还在为杜冰的事担心我?”
见惜如不否认,学飞嗤笑一声说,“我又不是个孩子。”
“那你上次说的话又怎么算?” 惜如很不自然地抬起手将头发拨到耳后。
学飞哼了一下。“惜如姐,难道你不觉得做一个善良质朴的人其实也是挺累的?反过来说,精于世故、虚假伪装的也没让人损失多少。为什么还要坚持做个精神高高在上的人?”
“因为——因为——”惜如有些说不上来。
事实上,在学飞问她时,她已经想到了几百个古代先贤,他们都是为了洁身自好、不愿同流合污,或放弃高官厚禄,或打消鸿鸪之志。要问为什么要高高在上,因为先贤就是这样做的。
他们走到院子里,楼上俞明诚房间里的灯照射下来,漆黑的水泥地上泛出一层桔光。她侧仰起头,坐在窗前的俞教授戴着眼镜正在纸上画来画去,他手下面还压着本厚厚的书。
“教授又开始用功了!”惜如欣喜地说道。
迎面就看见卓玮抱起从地上弹起来的球,像是话剧里刚刚上场的演员,从暗处走到光亮处,一上来就谢谢惜如周四能来捧场。学飞则不声不响走了,像是从舞台的中央慢慢退场下去。惜如以为自己没花钱,感到受之有愧。
“难不成拉一大笔赞助才值得感谢?”卓玮哈哈大笑地问。
“如果有,我自然会的。”惜如真诚地说。
“等坐到那能用钱砸死人的位子上,你就不会说这么单纯的话了。”卓玮收敛了笑说,“也许那些人也有他们的无奈。有些痛,有些苦,只有碰到的人才会感到入骨入心的疼,更糟的是,你还跟人解释不清。因为你恨的,往往不是人神共愤;你恼的,也都是些稀疏平常的事,也许过个二三十年再看,连你自己都觉得很幼稚,甚至愚钝。哎,你不要笑我矫情。这都是我在球队这几年得到的感悟。”不惯这样说话的他不由含羞一笑,表明他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但惜如看到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异于常人的光芒。
晚上巡夜,她碰上也在巡视的一灯。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一灯看出她有心事,以为她在为早上的事生他的气。便绕着弯和她说,最近收到了杜冰的来信。
“是吗?她在美国好吗?”惜如问。
一灯摇了摇头。“她好像完全放弃了自己。这都是我的错,如果那时我能再坚持一点,也许会好一点。可谁知道呢?方雅桐说在国内,杜冰的压力会更大。”
“所以,你应该生我气。”他补充说。
“啊,不,我没有。”惜如见一灯把事情绕回到自己头上,忙简短地否认道。但像所有不会掩饰的人一样,实情已然都写在了她脸上。
“生气也是应该的。”一灯说,“我的确不争气地放弃了流云寺了。”
“其实你从心底里比谁都希望流云寺留下吧。为什么还要放弃呢?”
“因为不平衡。”一灯说,“所有事情都要平衡,才能正常地运转下去。譬如一个怀有高尚理想的和尚,但忍受不了理想要他承受的清苦。他的求法之路必然走不下去。譬如杜冰,她没办法接受现实是如此的残缺。流云寺也是这样,走不下去了,就不能不变。所以,不要轻易去苛责别人,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因为,在对理想的渴求和对现实的容忍上,你永远无法替别人衡量孰轻孰重。”
“嗯,是时候给学员们来一次期末考试了。”沉吟了片刻,一灯自言自语道。
没想到第二天,他所说的考试就来了。学员们被僧人带到所谓的考场后,看见门口叠得比小山还要高的经书,耿建国首先张大了嘴巴问和尚:“你们这儿也会被打劫?”
“是用来考验大家的。”一灯深一脚浅一脚从乱哄哄的房间走出来说。他脸上带着相当得意的笑容,对大家宣布,“从现在开始,直到我们喊停,诸位要把这一地的书都分门别类摆好。这期间,你们可以选择中途退出,但坚持到最后的,本寺会有一份份小小的纪念品相赠。”
“什么纪念品?佛珠?袈裟?还是玉佛啊?”几个大叔问。
一灯说:“这个要暂先保密。”
就这样,包括惜如和学飞在内,所有人被分成两组。担任巡视的和尚来说,午饭待会儿他们会准时送来,然后便关上外面的大门,开足冷气让学员们安心工作。可是,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几个大叔大妈便自动放弃那份传说中的纪念品。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耿建国也放弃了,临走时看见李杰站在书架前发呆,便劝他:“庙里能有什么好东西。难不成请你在这儿住个一年半载?破房子有什么好住的。”
李杰犹疑地向刚走过去的学飞睃了眼,就见俞明诚也在,他还很好心情地打开书翻看了两页。
“你先走吧——我想再坚持会儿。”李杰随即就从地上拾起一本书往它该呆的地方走去。
“真是傻帽。”耿建国看着李杰远去的身影最后嘲弄了句。
不知道坚持下来会有什么等待自己?也不知道这场考验何时才能结束?人数一点点的减少,对于留下的人来说,工作就从普通的大山一下变成喜马拉雅山。从书上抖落下来的灰尘飘得满房间都是,汗水味充斥在空气中,惜如不时用手去捂鼻子。和她同组的宇轩见了,将所有窗都打开,燥热的风吹进来,弄得房间更热了。这其中,首先承受不住的便是学飞,他好几次可怜巴巴地将头伸向李杰,但每次看见的都是李杰在不紧不慢地摆放图书。
12点刚过,和尚送来午饭。这时,大家才发现,学员中只有卓玮、宇轩、李杰和俞明诚留下,外加惜如和学飞,统共才六个人。李杰看着仍一团乱的图书室,心里开始盘算住持出这道考题的目的。他早已看出,要将几千本经书归位,他们这几个人今天留下来过夜也未必能弄完,便想着如何在留下来的情况下,将下午应付过去的办法。
这时,坐在他对面的卓玮已经吃好了饭,和同组的宇轩重新做了分工后,就去忙活了。宇轩见是,也不甘示弱,几口扒完了饭,就回到工作中去。接着,俞明诚和学飞也吃好了。但与卓玮相反的是,俞明诚依旧像早上那般慢悠悠,他好像开始享受这收拾的乐趣。
眼见所有人都吃完了,在桌前又磨蹭了几分钟的李杰,终于再也找不到能拖延的理由,这才起身离开。惜如将大家的碗筷收拾了,递给来拿餐具的和尚,顺便问他:“图书馆弄成这样,是不是住持故意的?”
和尚笑而不答,拿了东西就走。惜如便也就不追问了,忽然觉得,与其花心思猜,倒不如撩起袖子干吧。反正最后,答案总是揭晓的。
差不多到了三点,一灯终于进来宣布考试结束。卓玮看地上还有一摞书,就像到了结束时间,还未答完题的学生,过来对一灯说:“再给我们半个小时吧,还有一点就弄好了。”
“那就要耽误诸位回去了。”一灯指着手表,慢条斯理说。
卓玮勉为其难一笑。
“不过你已经让我很满意了。这些活本来就没办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的。”一灯说,“我要的就是让你们记住,人生要完整,缺憾是少不了的。”
“可是住持,我们也坚持到最后了。”李杰听见一灯表扬卓玮,就以为忘了别人。
“当然其余的人也很好,每个人都表现出自己应有的优点。”一灯抬头看向在场的众人道,“所以为了奖励大家,日后不管流云寺变成什么样,提供什么服务,留到最后的诸位都将可以免费受用。”
“这样不对啊,”耿建国听了,立刻上前说,“你这也算小小的纪念品?摆明了又玩我们。”
一灯就说;“这可不公道、就譬如你做生意的,事先就知道赚钱不赚钱?”
“那也不能——”耿建国认定了一灯耍赖,但他的话又让他推翻不了。
“你看,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人还是有所追求会比较快乐一点。”一灯转向大家说。
惜如听了,立马就有了个决定,她想为流云寺再搏一搏。
对于惜如的这次访问,沈同洲似乎颇为重视。惜如一到公司,就由他的秘书领到一件相当宽敞的会议室。长长的会议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材料。她正一样样翻着,就瞥见对面沈同洲的办公室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卓玮球队现在的高层,她此前在报纸上看见过照片。但今天看上去他好像特别的沮丧,和沈同洲告别后,几乎是拖着步子在走。
“啊,你好!”与走掉的成鲜明对比,沈同洲精神爽朗地走进会议室,来同惜如握手。他穿着敞着领口的白衬衫,袖管被卷到手肘处,抹着蜡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显得干练又讲究。
寒暄过后,惜如照例将这些感受写在笔记本上,然后往前翻,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的都是与沈同洲及其公司相关的事,包括收购足球队。
“我想惜如小姐也听说了吧,古村落改建成博物馆的计划取消了。”沈同洲先开口说。
他两只交握放在桌上的手略微扭动了下。“在看了你的报道后,我第一时间就通知了项目组。告诉他们方案要奔着长远的目标去,而不是关注眼前的利益。”
“长远目标?是不是您曾经说的、可以存活百年的公司?”惜如见缝插针地问,
“是的,这是我们公司发展的核心。”沈同洲回答说。他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盯着惜如,仿佛要去看透她的内心。
“流云寺项目是您进军旅游地产头一炮,旅游产业又是贵公司预备长期投资的领域。可不可以说这是贵公司百年基业的又一块基石?”惜如受不了这种专注的注视,遂换了个坐姿问。
“当然是。”沈同洲说,“自从开始这个项目,我就经常和我的同事强调,要作长远规划。即使过了百年,流云寺依然还能让许多人慕名而来。”
“可综合各方面消息,流云寺的未来很可能是王子庙和度假村的结合,您对此怎么看?”
“这是不负责任的猜测,”沈同洲互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然后坐直了身体说,“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们的改建将始终秉承流云寺的传统,那就是以禅修为核心。”
惜如无声地咬着下唇。一灯的离开,修行班的停办,她没办法相信沈同洲这番漂亮话。
“最近,流云寺的住持主办了个面向普通民众的修行班,您有听说过吗?”她问。
“我亲自去过。”好像存心要让惜如吃惊,沈同洲态度很高傲地回答道。
“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据我所见,游客并不买账。当然,我不能否认寺院方面的用心,可是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人们平时的生活压力够大了,希望在野外一个清净地方放松心情。而流云寺还坚持营造一个艰苦的环境。”
“寺庙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你错了,”沈同洲手肘支在桌子,将头凑向惜如,“寺庙生活完全可以既舒适又便捷。人只有在什么都不缺的情况下才能真正静下心来。”
竟说出了和一灯相同的话!惜如瞬间垂下眼皮。修行班自开办第一天,就有人不断退学。惜如庆幸沈同洲来访那天,没有看到她,否则她怕是很难坐在这里向他提出诸多质疑。只是为何庆幸?负责修行班难道很可耻?她前几天还为能来流云寺兼职感谢过一灯。
“既然流云寺那一套有问题,您将怎样营造让人静下心的气氛?”惜如好奇地问。
沈同洲歪在椅子里,显然是在沉思这个问题,“除了舒适的住宿,便利的生活设施,我们还将保留流云寺的诸位僧人。他们将通过打坐、言语交流等方式为游客们解除精神上的烦恼。我想这就是流云寺区别于度假村、王子庙最大的特点。”
“您是把和尚变成了披着袈裟的心理医生?”
“所谓穷则思变,外面什么都在转型。为什么和尚不能呢?而且我和流云寺的住持谈过了,他也很赞同我的观点。不妨透露一点,今天我本打算请主持一起来。可惜他说有人来做客。”
“我想大概是村民又来寺里帮忙吧。我记得住持说过,流云寺因为有这些村民,才能留存到现在。他们是流云寺传统里的一部分。但是很不幸,根据你们的规划,这些村庄将被拆除。” 面对沈同洲一副确认无误的态势,惜如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去和他较真。但她脸上微微露出的不满还是被沈同洲一眼看出来。
他弓起身子,问惜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今天是以怀疑者来跟我对话?”
惜如顿时方寸大乱,忙说并不是。
沈同洲很大度地两手向前一伸,表示收回方才的话,但目光丝毫不减冷峻地说,“这个世上有些东西落伍了就是落伍了。尤其对于经营者,自欺欺人的代价往往是毁灭性的。时代是不允许我们有任何停留或掉队的念头,否则它就会抛弃你。所以,尽管我很理解一灯师傅对佛寺的理念,可对不起,我不是佛学界人士,我是个与时俱进的商人,有近千名员工要养活,和不计其数的客户要服务,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不能不为他们负责。所以,我只能选择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当然,这并不意味我就全盘否定一灯师傅的理念,这点你可以看看我们的规划图。”
沈同洲将一本装裱精美的册子推到惜如面前。图册里,恢弘壮丽的流云寺坐落在一片平绒般的草坪上,被周围星星点点的白色房子点缀着,在群山环绕之中有种鹤立鸡群的傲气。
“流云寺改建只是第一步。”沈同洲重新掌握了对话的主动,“将来我们还要对当地多个景点进行开发,力图打造一个集旅游、度假、养身、休闲于一体的综合性旅游度假胜地。同时,也尽力提升当地的经济。毕竟,美丽的风景应该要有富足的人家相配。你说呢?”
惜如无言以对地耸了耸肩,暗地里胡乱翻着自己的笔记。她已经不想再问下去了。如果沈同洲是想通过她为自己证明的话,他已经达到了目的。而她也无心再深入了解他的百年大计。遂瞅了眼采访提纲,准备的问题里还有个关于收益的。是了,沈同洲嫌没回报,放弃收购足球俱乐部。那流云寺呢?
“收益方面,我们自然相当有把握。”沈同洲的神情就好像这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
“这倒是,如果没有,我想您也许都不会承接。”
“这话什么意思?”
“就在访问前的几分钟,我想您应该刚刚取消一宗足球俱乐部的收购把。原因是外债太多。”
“连这个你也知道。”沈同洲赞扬道,“不错。为了公司着想,我只能和那支球队说声对不起。”
“那可是一家相当有名的俱乐部。”
沈同洲哼了下。“但他们上次拿冠军还得追溯到上世纪。”
“所以您拒绝他们,就因为他们冠军头衔不多?”惜如问。
“也并不尽然。”沈同洲说,“不过,如果你是老板,是愿意投资一个有成绩有前景的,还是一个光有牌子,其他一无所有的球队?”
“我不知道。”从沈同洲的脸上,惜如仿佛看到了耿建国的斤斤计较。心想,无论有多崇高的地位,如何的会韬光养晦,涵养多好,唯利之人的本性终究会在言谈举止之间流露出来。因而觉得对他们也没什么可畏惧的,便不经意间抬高了头正视沈同洲。“我只知道队员和球迷一直都没放弃过。就算沦为大家所谓的笑话,他们还在认真地面对现实。这才是一支真正有前景的队伍。”
“球员再努力也不能掩饰经营上的失败。”
“经营上的失败也不能掩饰球员们的努力。”
局势就在这一瞬出现了逆转。
“我要为大多数人考虑。”沈同洲缓了口气说道。他脸上的青筋暴起,就好像一只倔强的苍鹰,“经营一家俱乐部,一个公司可不是你说两句热血话就行了。”
“就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您的理性已经牺牲了一座流云寺,十几个村庄的村民,20多年的一个俱乐部,和不计其数的球迷。”
“你不能否认,任何进步都需要有代价付出。”
“如果这个代价是要我们失去最珍贵的东西,那还要进步做什么?”
“我越来越不明白惜如小姐。”沈同洲眼盯着惜如,缓缓站起身来。
惜如也这才发现,她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到沈同洲面前。她抱歉地缩回身子,但又马上站了起来。“我只是想您能明白一些失意人的感受。他们不如您的公司蒸蒸日上,连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几乎都丧失了。但他们还在始终如一的坚持,就算前途未卜,被周围的人嘲笑,也没有放弃过。您刚刚说要建立一个能存活百年的公司。请问,这一百年内,您能保证它会永远一帆风顺,永远处于巅峰吗?如果不能,请问,您又能凭借什么让公司走出低谷?仅仅是钱吗?”
沈同洲沉着脸,没有答话。
惜如在一股冲动的怂恿下,仿佛把什么都豁出去了说:“我,岳惜如认为,真正的豪门不在于它有多少辉煌的荣誉,而是即使处于低谷,仍有一群人在为这个集体不懈的奋斗,这才是真正的传承——当然您可以当我胡说八道。”她在坐下那一刻,嘟哝着最后一句话。
“可你的气势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听进去。”
“这么说你肯重新考虑收购的事?”惜如追问。
沈同洲面无表情地闭了下眼,吁了口气说:“不妨我们重新谈谈流云寺,惜如小姐以为那里有什么东西,珍贵到我们可以放弃进步?”
“流云寺和别的寺庙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里的人,您刚提到的破房子,没有齐全的设施其实都是僧人故意为之的。”惜如的话音刚落,沈同洲那里就传出椅子挪动的声音。
“哦?为什么?”沈同洲吃惊地问。
“为的是让人们能够静心进修。修行班每天早上要劳动,要打坐,的确很辛苦,可是人生不就像一场修行?我们会忙碌,会清净,会想和人交流,也会想独处思考,人这一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境遇,坏的到好的也许每个人都没问题,那好的到坏的呢?我至今记得学员们初来乍到,对所有不适都大呼小叫地抱怨。就像我们遇到很多困难时做的那样,可有时,就算抱怨了,该来的还要来的。也许您是成功人士,但像我这样的人,就特别能感激住持的安排,至少他让我明白,在那样的境遇中我依然要生活下去。”
沈同洲一手支着脸,好像很投入地在听,因而惜如继续说道:
“不错,修行班的确搞得很糟。曾公开有学员质疑,一个连佛寺都保不住的僧人,有什么资格大讲特讲人生道理。那次算是伤透了住持的心。不过,也许你不信,住持后来说了段肺腑之言后,让一个教授重新投入研究。我想如果没有修行班,我们将永远失去一个可能影响我们未来的研究。所以它并不那么一无是处。相反,”惜如感觉到脸庞上的泪水滴落在手上,但她还是勇敢地抬起头,“我认为您的规划搁在山城,搁在海城,没有任何区别。而流云寺的处事方式却是独一无二的。册子上的度假村的确很漂亮,可它在哪里都可以复制。但流云寺和附近村落消失了,就永远没有了。”
“这个世界绝灭的东西太多了,难道我们要一个个追悔?”沈同洲问,态度已不再盛气凌人。
惜如死命回想曾经发生过的每件事,看到沈同洲,灵光一闪,欣喜地说:“就是您来的那次,僧人摘了许多瓜果蔬菜送给村民,第二天村民来寺里帮忙洗晒衣物,修房子,整理园圃,干农活。每个人都在帮助别人的同时获得别人的帮助,人生中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回味的?实不相瞒,在来之前,住持之所以同意贵公司的改建,完全是为了山城,哪怕是牺牲了流云寺的宁静,他也在所不惜。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让我不偏向他那样的人。”惜如手背贴着鼻子小声呜咽起来。
中午时分的餐馆,宇轩和组长对坐一处。周围的食客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他们面前的饭菜,好半天还是像刚刚端上来的一样。两人一个讲讲停停,一个不断把玩手机,谁都无心吃。
“领导不知怎么了?今天会上要求重新规划流云寺这个项目,说是之前那个方案在哪里搞都一样,完全没体现出山城的特色,和公司在旅游地产方面的绝对竞争力。一定是上次的访问闹的。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大转变?”组长说着,将头凑过来向宇轩,“反正纪小悠是指望不上了,我打算把你那份设计交给领导,让你试试。”
“你又不是没那样做过。”宇轩失笑道。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再说,当时他那样看你,也是当中有点误会。”组长说。
这时,宇轩的工作手机收到条消息。是他父亲发来的,说是看了他流云寺设计草图,但有个很大的问题,想约个时间在学校相谈。季献泽不知道儿子还有个手机号码,只当是某个普通的学生来请教。
“这是你干的吧?”宇轩将手机上的内容展示给组长看。
组长笑了笑说:“你爸爸可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宇轩有种被对方出卖,又找不到理由指责他的感觉。
“和你爸爸谈一次吧,就算为了你的前程。”组长像是在恳求地说道。
宇轩抬眼看向组长。实话讲,萍水相逢,有这样一个上司替自己考虑未来,他感到很欣慰。但是一想到要跟父亲开口,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战斗了好久的将军,终于到了弹尽粮绝之时,不得不来到死敌的营帐投诚。
没过几天,宇轩又一次申请来到流云寺。回想这两个多月所看到的事和听到的话,他感觉比之前几年获得的感悟都要来得多而深刻。仿佛是重新认识了自己和世界。因而他和组长说,要重新认识这座寺庙,再画一份设计图。结果,组长同意了。
不同于上两次,宇轩这回一看见住持,便和他挑明了来意。但一灯听了,只是笑说一句“只要是本寺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就是。”非凡之气度,仿佛他已经将自己和流云寺的命运置之度外了。
宇轩将一切安顿好后,便将流云寺从头到尾都走了遍。院子里,炙热的阳光笔直的射进来,空气里都是惹人焦躁的热气,幸好长长的走廊里还有穿堂风,为这世界里的人带来最后一丝阴凉。这沿墙走廊自然曲折,从僧房一直通向外院。外面无论如何的疾风骤雨,人走在里面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这点宇轩自己已经体验过。不由想起大学里的笔记,“古典园林中,工匠们惯用长廊,这是因为,长廊既可以将分散的各个景点巧妙连接在一起,同时又起着分割圆景的作用,增加园林的层次感。”
他对流云寺的维护很满意。哪怕是长廊上的镂空栏杆,仍保留着建造年代的特色。看来在建筑保护方面,这里的僧人是有其传统的。所以他们对现代人这么苛刻吗?他想想,可能有这方面的考量。惜如不是就曾经说过,网络信号不好是寺庙刻意为之。但再想想这好像和自己想要的独特没有关系,便转念又在独特和创新上做文章。
宇轩坐在长凳上,将随身带着的山城平面图放在腿上,不由想到另一个角度——设计出来的新流云寺是要用来干什么的?
这通常是创作者习惯的手法,当所有思路都阻断时,就从源头开始想。宇轩接下来又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寺庙叫流云寺?这其中有什么典故?”
他忙不迭想去问僧人。
“为什么叫流云寺?”一个四十来的僧人乍听到,也显得相当困扰,“我从没听说过。”
“嗯——换个思路,”宇轩想当然地将僧人拉进他的头脑风暴中,“一提到流云寺,你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
“古朴,住持。”僧人嘴里蹦出这两个词。
正说着,一灯和几个僧人从门外进来。他们都头顶着草帽,招呼和宇轩说话的僧人说:“快来帮忙,他们都来了。”僧人听了,立马扔下宇轩和住持出去了。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的设计才是经典呢?”
宇轩独自站在原地,扪心自问道。他想了好几多方案,文化的、收益的、信仰的,但都觉得不完美。总不能为了为留下而留下,为改造而改造吧。宇轩对着眼前这些他已经看了千遍万遍的事物厌烦透了,觉得再也不可能从中获得灵感了。烦躁地将脚边的一块石头往远处一撂。被送对面走过来的一个老人拾到了,大约觉得这样很好玩,将石头又要原样掷还给宇轩。宇轩起身挥手说:“不要了,你拿去玩吧。”老人听了,睁着双痴呆的眼睛向他微微张开嘴。
宇轩见是个傻子,就又心要赶快离开,回自己的房间去。不想,到了僧房,像他刚看到的这样的老人突然有好多,还有十几个小孩。他们都是附近村庄里的独居老人和孩子,平时村民们外出打工都会托庙里就近照顾。一灯正带着和尚们给他们分派住房。
宇轩听说这些老人孩子将长期住在庙里,这样一来,他借住在这里,就不能避免得和这些人住一个院子,挤在一起吃饭。。
他一想到这个,晚上吃饭时,就推说肚子疼,躲在房里吃泡面。不想一灯倒上来看他了,见卷成一团的废纸扔得房里到处都是,笑问:“在烦设计的事?”
宇轩点点头。
一灯就说:“还记得打坐的第一天,我和你们说的‘初心’吗?”
宇轩皱着眉问:“那又怎样?”
一灯说:“这话的深意是,当人从外界接收了到一定的知识后,就会产生各种条条框框,形成各自固有的观念。修行的过程就是要大家尽可能多地抛弃执念,像初学者那样重新出发。”
“倘若到最后我觉得还是拆了重建为妙,您会不会很失望?”宇轩问。
一灯爽朗一笑,“符合你的设计初衷,又有何妨?”
随后,就听见楼下有人在喊住持。宇轩凑到窗前看见一灯匆匆下楼来,被一个人拉着说,有个老人突发晕厥,倒在地上,他怀疑是脑溢血,要赶紧送医。一灯于是说他去找车。两人就快步走了。宇轩也跟着下楼来。不多时,车找来了。和尚们齐力将发病的老人抬上车。宇轩这才瞧出,
宇轩背靠在墙壁上,好半天才让自己冷静下原来就是那个还他石头的痴呆老头。
负责开车的和尚动作急速,三下两下便将车开离了流云寺。剩下的围观者默不作声地走回来,坐在院子里或是蹲在房门口攀谈关于那老人的琐事,这情景就好像是在身后追述一个人的功过是非。不祥的预感降临到宇轩心头。
果然,到了半夜,送医的人就都回来了。那发病的到底还是死了。几个还没睡,在院子里等消息的老人听到消息,不禁都有些老泪纵横。一灯坐在当中安慰他们。
“这就是命啊,再高深的科技也改变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
他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格外响亮。
宇轩在楼上听着,忽然就想到自己的爸妈。他赶忙拨通家里的电话。但对面总是“嘟、嘟”地没人接。宇轩不死心地打了又打,大概拨到第十次,传来母亲的声音。他马上问她:“爸爸呢?”
“早睡了,他明天一早有课。你找他有事?”母亲见儿子这样着急,不由也紧张了。
“没——没有。就是想问问。”宇轩几乎快哭了。
“傻儿子,你的设计图画得怎么样了?你爸爸今天还念叨着呢。”
“设计图很好,季教授也问起这个?”宇轩有些语无伦次了,还不忘调侃父亲。
“那早点睡吧,都快3点了。”母亲说。
宇轩没办法地挂了电话,心情却还不能平复。那人白天还傻傻地对着他笑,晚上就已躺在冰冷的柜子里,明天就将化成灰,从此世上再无此人,他的人生就这样画上了休止符,再不能挽回。有那么片刻,宇轩想到自己也可能会在一瞬间消失,纸上画着的,那几条不知所谓的直线,笔搁在旁边,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去的面包屑都将因此永远定格在那里。
他重新拿起手机,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打给惜如。惜如倒是一接就通,她又是文章写到一半,趴在桌上睡着了。宇轩告诉她,流云寺里刚刚死了个人,那人就在几小时前还和他打过照面。惜如听了,在那边轻叹了声:“又是一瞬间。”
“也许你这周来流云寺就看不到我,或者我看不到你。”宇轩还在极度的恐惧中,说话不成逻辑。但惜如沉默了。她觉得他说的是完全有可能的,遂无声地落下两行泪。
“惜如,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生命在一事无成中戛然而止。说什么我也不甘心。”宇轩摸着额头说
“不会的,一定不会。我保证,你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惜如说着,在那边不经意抽泣一声,不知怎的这倒让宇轩稍微安心一点。
“可这庙真正的价值所在,我到现在也没参透。”神经松弛下来的他对她实话说道。
惜如似有体会地叹了声气。
“这也是急不来的,要静下心来慢慢去摸索才好。”她跟他说了上次整理图书时得到的感悟,然后忍不住打了声哈欠。
“要不还是挂吧,你好像很困的样子。”宇轩听见了说。
惜如立刻就说:“不,一点都不困。我还要赶文章呢,这样正好。”
电话那头传来很清脆的打字声,好像她真的精神抖擞似的。
宇轩倒在椅背上,仰天看着窗外,他想到人生,想到命运,又想到自己。以前他外婆总是抱着他到庙里,祈求菩萨保佑他这辈子平安有福。他现在觉得,如果说外婆的愿望算是灵验了,他是有福的,那也是因为在这样一个时刻,他遇见了惜如。于是,他喊了声惜如的名字,跟她说谢谢。惜如在那边笑了下。两人就这样各自拿着电话。天快亮时,都已没意识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去世老人的子女就赶了来。因为还有工作在身,两天里就办完了父亲所有的后事。临走时,他们给住持送来一双新鞋,说是老父之前嘱托女儿特意做的,以感谢流云寺上下多年来的照顾。一灯收过鞋,向那提着行李的中年人双手祝祷了番。不少有子女也在外打工的老人看在眼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仿佛是从这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像例行公事似的被送到地下,然后就各奔东西,丝毫看不出有多少追念可言。活着的老人们想到这层,似乎都有些想不开,看见一灯到这里来就和他拉家常,抱怨到了这么大岁数才发现,人活着真是一点意思都没。
一灯于是笑说:“怎么没意思?我光是看见每天从地上爬起来的太阳,就觉得很有意思。”
老人们听了都笑了,说住持的心里好像永远都住着一个孩子,什么东西都能感觉到又新鲜又有趣。一灯顺势就和老人们谈古论今,自然而然地,老人们好像都忘了方才的绝望。
宇轩在旁看着,觉得很有意思,等住持起身一离开,他就追上去问他:“能不能也教我一下?对熟烂于心的东西也能产生新鲜感的方法。”
一灯想了片刻,说:“先把你此次来寺里的目的忘了,然后跟我来。”
“忘了?画设计图?”宇轩发愣地跟在住持后面问。但一灯没有言语。
两人一起来到禅房。那里有好几个僧人已经坐着了。一灯指了个位子让宇轩也坐,然后分给他们每人一张纸,把自己画下来,然后举在手上。宇轩和众人都照做了。就见一灯从门后拿出根棍子,要每个人用棍子打自己的画像。宇轩看见第一个人这么做了,忽然就明白,原来住持是让他们敲碎过去的自己。这真是个稀奇的修行方法。
打坐结束后,宇轩对一灯说,他觉得最好还是保留流云寺和这里的修行规矩。这念头连同另外一个想法,他感到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但一灯说。“这可是件困难的事啊。现在的流云寺没办法为当地带来许多收益。”
他背着手跨过门槛,看着院子里,几个孩子在做游戏。孩子稚气的声音和欢快的身影似乎十分讨这老人的开心,宇轩看到他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
“如果流云寺改建成度假村,住持真的不会感到后悔?”他问一灯。
一灯摇头说:“不,流云寺要改建并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能左右的就是趁它还没改变前,做我想做的事,就是你看到的这些。”
宇轩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和远处正在长廊里说闲话的老人,不禁想起孔子的平生之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他还记得上学时,语文老师是如何声情并茂地赞颂圣人的这一至高理想,并声称为理想矢志不渝的人是如何地伟大。他觉得类似的人就在眼前。
“哎,对了。”一个主意像是流星划过天际,在宇轩脑海里闪过,欣喜得他重重拍了下手,“既然现在养老是个大问题。我为什么不在流云寺附近造一间养老院,这样既可以吸引外面的人来这儿住,又能解决部分本地人的工作问题。”
“你的意思,流云寺不用改造成度假村了?”一灯问。
“我只是有这样一个构想,也许可以试试看。”宇轩不能保证地回答道。
“那就放手试试吧。没准你们大老板就同意了。”一灯依然心平气和地说,好像对宇轩既不抱希望也绝不失望。
但不管怎么说,终于确定下了大方向,宇轩还是兴奋异常。为了能做出他认为的经典之作,他几乎把平生所学的都拿了出来,这架势就好像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战场上,除了放手一搏别无出路。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激情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天。第二天早上当他再次看到一灯时,他就开始感到不安,如同身上带着一副千斤重的枷锁。他担忧自己的设计如果通不过,一灯会很失望。如果再让他爸爸知道的话——宇轩想起了父亲的脸,忽然感到自己不再像从前那般腻烦了。难道他在敲画像时,顺便将身上的某些东西也敲碎了?
到了周六,惜如这天来得极早。寺里的和尚才刚吃完饭,正聚在一起商量要多做几把靠背椅子给老人。偏巧,一直未流云寺做木匠活的村民进城去了。要半年后才回来。宇轩便自告奋勇说他来做。僧人们都惊异地看着他,好像很不相信的样子。一灯于是拍板,对大家说:“大不了就是多废点木料。有人肯帮忙,我们应该感谢还来不及呢。”
僧人们见住持都发话了,便去帮着准备木料,接着就像看新鲜似的围在宇轩身边,结果都被一灯赶了走。宇轩就这样从上午一直忙到晚上,当惜如来送第二顿饭时,两把崭新的靠背椅子已经做好了。惜如忙喊住持他们来。一灯让惜如试试结实度。惜如看着宇轩。
一灯就说:“椅子不就是用来坐的,你只管瞅他干嘛?坐坏了,大不了麻烦宇轩再忙上一阵。”
惜如招架不住,在两把椅子里略微坐了坐。一灯立刻赶她下来,说“这样坐在椅子边沿上不行。”
“我怕弄坏了。”惜如说。
“要是一碰就坏那还能让人放心坐吗?别滥用你的感情。”一灯说着,自己坐了上去。他整个人几乎像躺在椅子上似的,将一只脚翘在另一张椅子上,来回摆动,就像个蛮不讲理的倔老头。僧人们都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但椅子都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
一灯站起来,很满意地对宇轩说:“事实证明你是个能完成任务的,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宇轩看着住持,突然很想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过了两天,窗外下着雨。季献泽特地赶到学校,拣了个教室静静地坐着。他在等一位学生。不多时,几个提早回校、准备考研的学生跑进来。手上拿着复习资料向季献泽七嘴八舌地问着。就在此时,宇轩进来了。他听见他爸爸正在跟学生说:“经典的作品,就好像古罗马大道,人们因此盘活了国家经济,各地交流变得更便捷,所以,它到现在还能充分发挥作用。我希望这句话大家能记在心里。”
说到这里,季献泽顺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儿子,瞬间明白了他就是那个寄草图的人。等学生走后,宇轩在第四排靠窗的位子上坐下。季献泽见了,笑说:“你的习惯,再过十年大约也不会变。”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是啊。”宇轩辗转一想也笑了。这座位离黑板不远不近,若是内容无聊,还有窗外人来人往的景致可调节,这是他挑这位子的原意。
“怎么想着做设计?”季献泽在宇轩对面坐下,包放在手边的课桌上,“你是做着玩的,还是真心做好这件事?”
“当然是后者。”宇轩斩钉截铁地说。
季献泽嗤的一笑。“那我就直接和你说那个很大的问题。七八年前,是你跟我说好的建筑工程,应该是能让人们在此基础上创造出更多东西。怎么用到实处,你反而忘了这一点?”
“什么意思?那句话是我说的?”宇轩一脸懵懂地看着父亲。
“要我回去翻日记给你看吗?”他父亲说,“如果没记错,你就是在这间教室里说的。”
宇轩若有所思地环望着教室,事实上,学生时代,他和父亲有过很多争论。只记得,父亲当时没少气恼得向他吹胡子瞪眼,至于争论的内容,他差不多都忘了。
“就是在这里,你像个滔滔不绝的演讲家,把罗马大道、罗马水道的现实作用说了个遍。怎么?你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宇轩不好意思地轻摇了下头。
“也就是从那刻起,我开始认真思考你成为建筑师的可能性。后来就邀请你合作设计那个中学图书馆,你做得很出色,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原来,你早有自己的打算。”季献泽鼻子里哼一声,像是在嘲笑自己。
“我让你失望了,爸爸。”宇轩说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一直以为当初是你江郎才尽,才让我代笔的。”
他父亲提了提眼镜,笑道:“看来,你没说错。就算是件好事,我也竟硬生生做得被人误会是坏事。”
“妈太坏了,把我的话告诉你。”宇轩用手擦了下眼睛说。
“你妈从不会说这个。是我自己留意到的。”季献泽平视着儿子,“你喜欢什么,习惯什么,讨厌什么,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这些我都记在心里。等你做了父亲,你也会像我这样。”
“那可糟了,沈盈一点不像妈。”宇轩脱口笑道。
季献泽像是要回避似的垂下眼帘,但马上抬起眼问:“和沈盈最近怎样?“
“还行吧。就是有点问题怎么着都解决不了。”宇轩苦笑说。
季献泽立刻双手交叠在胸前,笑道:“这个我也一窍不通,还是回去问你妈吧。“
“那你为什么一直反对我们?”宇轩弓起身子问。
他父亲笑了下。“我反对,只是觉着你从小到大都很顺利,就这样成了家,万一以后遇到什么挫折,你能应付得来吗?到时你就不再是一个人。”
宇轩顿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几乎是在原地转了一大圈后,季宇轩时隔多年后再次重回老本行,他这才深切体会到父亲巨大的影响力。在季献泽极力游说下,沈同洲准许宇轩参与流云寺的设计。但他也不放弃纪小悠,而是让两人都提交一份最终方案,由专家成立的评估小组来决定最后采用谁的。
面对这样一个既充满希望又有不少不确定性的未来,宇轩这次听从了惜如的提醒,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设计上。这天正值修行班最后一晚,卓玮喊宇轩下去踢球。说是纪念他们在这儿的最后一场比赛,顺便庆祝一下H队遇到的新机。
“新机?什么新机?”宇轩漫不经心地问道。
卓玮将球在手里转了一下说:“我们就要被一家世界500强的企业收购了。听说是沈同洲从中牵的线。他还跟我们签了两年的胸前广告。呵,这世上的人啊,真是奇妙。”
“大概是看到你们球队的潜力吧,恭喜你。”宇轩两只眼睛仍盯着稿纸说。
自从和爸爸谈完后,他回到流云寺就一直将自己关在设计的世界里。现在正是冲刺的时候,他不想有一丝松懈。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天半夜,他终于完成了设计的最后一部分。他将笔纸往身前一推,舒舒服服地倒在椅子上躺了会儿后,然后就跳起身来往窗外一看,惜如的房间竟史无前例地暗着。楼下,俞明诚的房间倒是亮着的。按照平时,惜如应该比俞明诚暗得更晚些才对。他有点不安地拨通了她的手机。
“我的设计完成了。下周就去交稿。”惜如一届起来,他就亟不可待地和她讲。
“是吗?那真的要恭喜了。”惜如嘴上这样说,语气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宇轩也听出她好像没什么兴致,便问她:“你病了?”
“哦,没有。我正睡得香呢。一点事也没。”惜如说着,好像是故意打了个哈欠。
“那就好。”宇轩说,方才高昂的情绪似乎也有些回落。
那边的惜如似乎也感觉到他的心里变化,就笑着说:“我都听说了,你要在流云寺旁边盖一所养老院。真棒的创意,我想沈董事长看了一定会很满意的。”
“再说呢,反正我现在就想把这个设计做好。”宇轩说。
他听见惜如在那边也笑了。突然间,就很想马上就看到她。说起来,从下午到现在,他还没看见过她。可就在这一刻,惜如垂下电话。宇轩在对面“喂,喂”好几下,她都听在耳里,轻轻地翻了个身,紧捂住嘴,泪水落进喉咙里,既苦又涩。
就在今天来的路上,她接到苏萌的信息。她们代购的一款护肤品被人发现是假货,买家要求立刻赔偿。犹如凭空吃了个响雷,她当即就惊坏了,她全身上下统共才只有300块钱,.现在一下子要拿出1万多块。惜如问苏萌有没有。苏萌说钱都拿去办货了。
“那怎么办?我现在半毛钱都没有。”她急得简直要跳脚了。
“没办法,只能去求求对方能宽限几天。”苏萌建议说,紧接着就又问了句惜如,“你真的半毛钱都没有?不是就快要发工资了吗?”
“我跟单位预支了一年的工资给逸然付手术费,哪里可能还有多余的钱。”惜如说。
“怎么能这样理财呢?总要存点在身边以防万一吧。”
面对好朋友颇有些无理取闹的埋怨,惜如觉得还是不要回应下去的为妙,便重新扯回正题,问她,“你说求对方宽限几天还钱,这有眉目吗?”
苏萌叹了口气。“那个买家正好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我打听到她平时吃晚饭的地方。可这几天她都没出现,我下周又要飞香港。”
“好,我找个机会回W市一趟。”惜如不等苏萌说完,便将这事揽了下来。
做错事去承担责任,她并不怕;厚着脸皮恳求别人,她也不怕。只是还钱——惜如从床上坐起,搜遍了所有能翻出来的口袋,只找到三百三十九元一角五分。在这样一个银根紧缺的时候,她是断然不会想去刷信用卡的。□□里的钱都拿出来给了医院。惜如空着两只手,唯有自己头上的头发能抓住,脸上的泪水能碰到,她真恨,恨那根根发丝,滴滴泪珠为何不能变成一张又一张钞票?否则就是让她此刻就做尼姑,哭上三天三夜,也心甘情愿。可老天似乎就要对她那样狠,发丝泪水再多,只有钱才是真正有用的。
过了几天,惜如请了天假,来到苏萌告诉她的餐厅。这家餐厅以下午茶出名,不到两点,店里就坐满了各式打扮入时的男女。惜如点了杯橙汁,尽管口干舌燥,她一点都喝不下,两只眼睛直盯着门口,就等着她手机上的女人出现。这期间,宇轩、苏萌和逸然给她发来几条消息,都被她看也不看地手指一划。
“老天保佑她来了。”看见一个和手机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款款走进来,惜如抓起包。女人驾轻就熟地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服务生紧随而至。看来这女人是这儿的常客。惜如拿不准她是一个人还是约了人,心砰砰跳得手直发抖,差点就碰倒了眼前的橙汁。
约莫两分钟后,服务生替女人端来一杯咖啡和一小盘精致的蛋糕。女人顺手将帽子、太阳眼镜放在面前,一手搅着咖啡一手拿手机发消息。
“这是个机会!”惜如呼一口气,在心里鼓舞了下自己,便径直走到目标眼前。
“沈小姐是吧。”她和颜悦色地向坐着的曼妙女郎点了下头,“我是岳惜如,苏萌的朋友。关于您上次在她那里购买的护肤品,我想——”
“没什么好说的。”惜如还没说完,对方便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手,打断她,“你那个是假货,我和几个朋友都被骗了,你让我的脸放哪儿?算了,你尽快还钱吧。”
“如果有钱,我们当然会还。只求您看在我们刚开张的份上,能不能宽限几天。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写个字条给你。”看到对方一脸的拒人千里,惜如几乎是苦苦地央求道。
“好啊,那就写啊。”女人似乎被惜如提起了兴趣,右手抚着脸向惜如凑过来,左手轻敲了下桌子,微笑着往下说,“我还要签字画押,你愿意吗?”这笑让惜如毛骨悚然,她偏过头,果真写了张带着她手印的白条。手印是女人让店里特地做了杯番茄汁,让惜如蘸着印上去的。
“实话告诉你,”女人饶有兴致地折起那张让惜如颇为屈辱的白条,对惜如说,“W市那么大,我哪有工夫追在你们后面讨债?总之,给你们三天时间,后天这个时候收不到钱,我想你们那个小网店也就开不成了。”
惜如起身,将脸埋在头发里,一手扶着椅背,想迈开腿,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没了。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喊:“沈盈,我们可以走了。怎么?你约了朋友?”
“不是的,宇轩。”女人应了声,很轻松地超过了惜如,向站着的一个男人跑去。惜如斜眼里向声音的主人扫了下,其实只凭身形,她就猜到了□□分,赶忙转身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假装好像是来这儿喝茶的普通客人。但已经依偎在宇轩怀里的沈盈还是暴露了她的身份,“就是我跟你提的,在网上卖假货的两个人。还好意思跑过来求我宽容几天还钱。”
竟然在这种场合遇见季宇轩。惜如一想起,就连死的心都有了。她拖着沉重的身子步出餐厅,就给打电话给苏萌:“我们要不问别人借吧?你那个新男朋友不是很有钱吗?问他行不行?”
“你疯啦,”苏萌不知惜如这边的境况,只是听到她提她的新男友,便立刻尖叫道, “让他知道我卖假货被人追债,他还会要我吗?怎么啦?那个沈盈是不是你没摆平?又出新状况了?你也真是的,低头说两句好话能有多难?”
苏萌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惜如摁了下“通话结束”,就像将话口袋一束,把苏萌撩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但她心里的烦难,像是被绑上了“丢脸”大石头一下沉到心底的最深处,仍谁也拔不出来。身边的手机又响了,竟是宇轩打来的。惜如手忙脚乱地一下关了机。然后,坐倒在马路边,想哭哭不出,想叹叹不出,难受得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晚上回到山城,惜如从包里掏钥匙准备开门,就见墙边蹲着的两个人站了起来,跟她喊了声“惜如姐。”
是唐逸然和纪小柔!她稍微打起点精神,带着两人上楼到房里来,就问逸然:“怎么都不通知我去火车站接你?”然后一想不对,问小柔;“你怎么会来我这里?”
“我想来姐这儿住两天,在楼下正好碰到小柔姐。”逸然回答道,一边把书包脱在椅子上,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厨房和卫生间,对惜如说,“姐,你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像个旅馆似的。”
惜如微微笑了下,便接着问小柔。小柔说,是和家里人吵了一架,没地方住就想起这里。
“好吧。”惜如猛吸了口气,便去开冰箱看有什么可做的。不用问,她也猜到两人定是还没吃晚饭。小柔和逸然见了,都要来帮忙,惜如不禁头大,让两人先去收拾自的行李,旋即将卧室里的一个两用沙发拖到客厅里给逸然睡。让小柔和自己睡大床。七手八脚忙完了这些后,便扒了两口饭,嘱咐小柔吃完了饭,将碗筷放在水斗里,等她回来洗。唐逸然知道姐姐这是要去外面做临工,嚷着要同去。惜如边穿鞋子边安抚他,又谢谢小柔待会儿看着逸然吃药。说完还是不放心,便想着自己到时打电话回来。
她到店里不久,唐逸然和小柔也跟来了。彼时店里零星尚有几个客人,惜如打扫完了厨房,来柜台上收拾杯盘。小柔也来帮忙。到10点多,店打烊了。惜如来拖地。唐逸然因为姐姐对他唬着脸,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坐在旁边看。一时,店员也走了,店长临走时跟惜如交代了几句。整家店就统共只他们三人。
“惜如姐,平常这时也就你一个人?”小柔替惜如绞着拖把,一边问道。
惜如捶着腰点点头。
“你说的剩面包就这个?”唐逸然从桌上的大塑料袋里拿出一只面包问惜如,“又干又硬的。”
“可是不要钱啊。”惜如回答了弟弟,便又来问小柔,“好端端地怎么吵得要离家出走?你家里人知道你在我这儿吗?”
“妈知道。我姐今天回来又提起让我跟她去W市的事,我不想去就大吵了场。”
“干嘛不来W市呢?”唐逸然不知前情地问道。
“我——怕累也怕苦。要像惜如姐这样,我情愿死了。”
唐逸然顿时就不作声了。
“你说得也太吓人。就算不想去,也该好好说和家里人说。总不能永远躲我这儿吧。”惜如说着,将桶里的脏水倒掉,洗了水桶和拖把,抖着满是水的双手出来。忽然感慨自己好像的确不怕苦和累,大约总是在和这些打交道,也就谈不上怕了。转过脸郑重其事说,“人总要经历些酸甜苦辣才能变强。”
“我干嘛要变强?”小柔不明白惜如的道理,反问惜如说,“女人的青春也就这短短十多年,等消磨光了,就算有亿万家财又怎样呢?我现在就希望有个又帅又富有的男人娶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话说,惜如姐,你难道不是这样希望的?”
唐逸然在旁听了,也把眼睛望向姐姐。但他姐姐嗤的一笑。
小柔不明所以。“难道你只想做别人窗前的白月光?”
“我又不是不敢做别人衣服上的那粒白米饭。”惜如笑说。
“那就奇了?”小柔更加不明白。
惜如便说:“爱一个人不是为了要让他幸福才爱的吗?我现在这样,能给人什么?”说完,便去收拾地上的垃圾,拖到外面的垃圾桶里。
晚上到家,唐逸然吃完药先睡了。惜如来到房里才看见手机上20多个杨美娟的未接来电。回打过去,母亲像疯了似的跟她说,唐逸然不见了。惜如好生奇怪,说他就在这里,还要住上几天再回去。杨美娟在那边大松一口气,紧接着就要惜如赶紧送他回来。惜如说明天有采访。
“你弟弟怎么办?”杨美娟像是自己儿子落在坏人手里,听惜如推脱,就把她看成漠不关心的狠心大姐。“他是有毛病的人,万一有个好歹,你拿什么还?”
“我有个很好的朋友陪着他。”惜如解释说。但杨美娟不听,仍在重复怎么办,怎么办。惜如一下火了,就冲母亲发脾气说:“你倒是一天到晚和他一起,怎么连去哪儿都不知道呢?”
“他说去同学家温课呀,我怎么知道会去你那儿?说起来,我还要问你呢,一晚上打这么多电话一个都不回,你又在做什么?”
“我和你说过,晚上新找了份工作。打工那会儿,电话一直在逸然手里。”
杨美娟这才不言语了。倒是洗完澡进来的小柔,见惜如粗声粗气地和人说话,呆在门口,不敢进来。她一眼瞥见,恐怕厅里的逸然也会听见,便挂了电话。
待小柔也睡下了,惜如才拿起手机翻看着这一天的收到的消息。其中,宇轩打来好几个电话,又发来好多消息。她手指往下拨了两拨,就看见他下午的消息。他告诉她,设计方案通过了,流云寺和附近的村落都将得以保留。惜如见了,噗嗤一笑,泪水便湿润了眼眶。想象着沈同洲宣布最终结果的那刻,在场的所有人都鼓掌向宇轩祝贺。是了,他那漂亮的女朋友在餐厅里一坐定,不就在一直发消息吗?说不定,就在那个时候得知了宇轩这个好消息,所以他一来,她便扑了上去。也许就在她为还钱大伤脑筋之时,他们就坐在车里分享着这份喜悦,然后去某家高级的饭店,吃顿庆祝的大餐,再之后——惜如坐在背光处,苦恼地一手扶着脸。
隔壁,逸然翻了个身。惜如悄声去他床边,替他将毯子盖到腹部。房里开着空调,她唯恐他着凉。继而,就又想到了宇轩,卓玮、李杰,还有俞明诚。连同她,是最后五个经受住流云寺考验的人。现在想来,似乎的确有一定的寓意。宇轩重回流云寺项目,卓玮的球队被成功收购,李杰终于找到了自信,俞明诚有他的研究。她扪心自问,自己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也许只有眼前这个睡得正熟的弟弟,遂有感而发,轻拍着逸然的臂膀。
几天后,惜如意外接到陈斌的电话,说因为有件重要的事要马上见她。惜如如约前来,刚坐定,陈斌就将一张存有三万块的□□给她。并说:“告诉苏萌,这是我最后一次帮她。”
“是她向你借的吗?干嘛不自己给她?”惜如若无其事地问道。
“万一被她的新男朋友看见怎么办?”陈斌说,然后往自己杯中吸了口饮料。
“你都知道了。”惜如咬着嘴唇,还像装下去,“也许是个误会。你们都这么多年的感情了。”
“吵了和好,和好了又吵。惜如,如果不是这个男人,也许还会有另外一个。这根本和其他人无关,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惜如转过脸去看窗外。
“说到底,苏萌就是嫌我不够本事。二十五岁之前也许还显不出这问题,可是现在——”陈斌将右手放在左手背上,侧过脸看向酒店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这事总归要有个了结。”
“这么说,你已经不爱她了?”惜如轻声问。
“和爱有什么关系?”陈斌问。但好像也并不指望惜如回答,径自说,“我现在倒希望能恨她。但再一想有什么可恨的呢?恨她不能像我对她那样对我?哼,说起来还是因为爱。”
临分别时,陈斌从口袋里掏出皮夹买单,惜如瞥到苏萌的照片还塞在里面。
拿到钱后,惜如就立刻通知苏萌,说弄到了赔偿的钱。苏萌觉得很怪异,早上,沈盈明明发消息来,说自己已经收到了钱。
“这件事除你和我,还告诉过谁?”惜如自感很不可思议,便这样问苏萌。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怎么可能到处宣扬呢?就只有陈斌和学飞知道了。”苏萌说,然后就觉得如果真有人暗中帮忙,那这个人一定会自己说出来,反正现在事情解决了,还有什么好过度担忧的。惜如想了想,觉得再问下去,只会招来苏萌的腻烦,便挂断了电话。但在内心,她还继续琢磨着。所谓受人滴水,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3万块钱。因为别人的没有留名,而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惜如过不了自己这道槛。便看到宇轩的脸从空气中跳脱出来,浮现在她眼前。
是了,她去求沈盈的那天,宇轩不就在场吗?惜如瞬间将脸埋在头发里,想不到,自己最不堪的那一面最终还是让最不想让他看见的人看到了。老天爷真是会开国际玩笑,悲哀到极点的惜如不禁仰天长笑起来。但只过了几秒钟,她便恢复了理智,觉得还是应该求证一下为好。她不敢直接贸然地去问宇轩,便先打给学飞。
学飞接起来,惜如就听见他和旁边的人说了句,“是惜如姐的电话。”
“你和谁在一起?”惜如问。学飞电话刚通时,他那边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声音嘈杂又刺耳。但马上就安静下来,显然学飞换了个没人的地方讲话。
“和宇轩呀。”学飞说,“正准备到便利店再买几罐啤酒,看卓玮他们打球呢。怎么了?”
“你是不是和他说过我的事?”惜如心里有结,便就单刀直入问学飞。
“说了,什么都说了。”学飞如实答道,“你和表姐不正需要人帮忙吗?我看他是你的旧同学,又是主动提起这件事,态度也很诚恳,当然就有什么说什么。”
“所以,不会连蒋晖的事也说了吧?”惜如真不晓得该感谢学飞的热心,还是恨他的没心肠。
“说了那么一点点。”学飞好像也知道这事是惜如的忌讳,遂支吾道,但很快就恢复了流利,“那也是他问起的,说这么多年就没什么人帮你吗?我就说以前有个男人,不过一年前车祸死了。怎么?他对你做什么了?”学飞的脑子转得飞快,马上就想到对惜如的不利来,“他只和我说,那个要你们还钱的人是他朋友,就想想问问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不会那个就是他女朋友,现在出面向你讨债吧?”学飞说出自己的猜测后,声音中充满了重重的忧心。
“恰恰相反,他好像替我们还了那笔债。”惜如急切地说道,仿佛是看见有火苗窜起,立刻上前去扑灭的救火队员。明明是和自己一起举杯欢饮的人,说起他竟像是在说某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尽管知道学飞是在关心自己,惜如不免还是为学飞的不地道有些腹诽。
“这样不应该感到高兴?”不知内情的学飞一如既往地说,“怎么好像你有点愁眉苦脸的?”
“关键是我也不能确定那个是不是他。苏萌只说有个没留名的人替我们还了那笔钱给沈盈。”
“这世上好人还真多啊。”学飞笑了下说道。
惜如觉得再谈下去也不会有助于她查出真相,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和学飞话别。正巧,饭后去散步的逸然和小柔回来了。说看见有人在惜如工作的面包店里吵架,吵得特别凶,把摆放面包的架子都砸坏了,就差还没和里面的店员打起来。逸然便劝姐姐,“今天不要去干活了。看那阵势,这场相骂可能会持续很久,另外那个吵上门来的人长得也格外凶悍。”
惜如对此置之一笑。“不去干活,哪来的钱?再说我没有得罪他。”
“这样的话,你就要收拾很久。明天,不是还要去上班吗?”唐逸然替姐姐忧心道。
惜如摇着头笑笑,好像在说“那样也没办法”。她还记挂着那笔3万块,想着无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替她先垫了,这笔钱迟早还是要还的。如果是宇轩这样,熟悉又不想有过多瓜葛的人,她真恨不得立刻还给他。
惜如曾经看过一本书,说日本人有种习惯,会不自然地将恩情与自尊心以及许多其他复杂的情感联系在一起。总的来说就是不愿意承受自己不喜欢、不信任,与自己无关的人所施与的恩。现在,她又想到这段文字,便再次翻出拿本书。只见上面写道,能够让自己心安理得受恩的,只有那些“实际上是自己,也就是在“我的”等级组织中占有某种地位,或者像风刮落帽子、帮入拣起之类自己也能作到的事,或者是崇敬我的人。”惜如便拿学飞来和宇轩比较,不禁发现原来自己在宇轩面前是那样的自卑,以致根本就拿他当个徘徊再自己这个世界以外的人。然而再一细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能视他为自己人呢?
翌日,惜如早早地在办公室里赶出稿子,在路上买了点菜。家里,小柔已经把饭做好了,看见惜如大包小包地进来,忙从她手上接过,放到厨房里。逸然则在屋里收拾房间,桌上的手机哇哇作响着在放歌,一派温馨祥和的景象。惜如差不多已经把宇轩、还钱的事都忘完了。吃饭时,和小柔商量,想让她帮忙这周照管下修行班。她要送逸然回家。谁料,逸然立刻提出了反对,他还想跟姐姐一起去流云寺见识见识,说是张学飞曾经许诺过带他去的。那边,小柔也不想独自回乡,她还想着让惜如出面替她和家里人谈判,不要总逼着她去W市工作。
“既然他答应你的,你该和妈说一声,让学飞带你来就是了。干嘛偷跑出来?”惜如有点生气地质问逸然。
“我要是这么说了,你们会让我出来?”
“那也是为了你的病。”
“说来说去都是为病,什么时候是个头?”唐逸然咕哝着,将碗往前一推,坐在椅子里生气。
惜如怕他将气闷在心里,放软了口气说:“等做完手术就好了。医生说你这个病治愈率将近百分之百。反正姐姐的钱也筹得差不多了。”
“筹,筹,都快愁死了。”
面对逸然没好气的回击,惜如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去厨房里又盛了半碗饭后,来问小柔要自己怎么出面和她家里人谈。这事颇让惜如为难,她由衷是站在小柔家里人的那边,觉得年轻人应该出外闯一闯,也预感道,也许等小柔再年长些,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的。
但眼下,小柔仍陷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筹划着让惜如如何和她爸爸讲,如何鼓动她母亲,最后一起来说服她奶奶。在小柔家,一切家里的内务都由奶奶做主,但这位老太太只听她长孙女的话,所以需要惜如能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待小柔好不容易讲完这篇大论,逸然从旁边房间里通完电话出来,他和他爸爸说好了,要在这边再玩两天后回去。惜如便问她母亲怎么说。
“没说什么,就是让我自己当心身体,注意吃药。”
惜如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心想,这就是自己的妈。
周末,惜如带着小柔和逸然来流云寺。一路上停停走走,到了寺里,惜如犹怕逸然累着。一灯就说,李杰也在庙里,他现在也算是附近小有名气的医生。有什么事可以就近照顾。惜如将信将疑地听从了,便先和小柔回到纪家。
彼时,小悠回W市上班。家里仅小柔奶奶和母亲在。惜如只好暂且将要说的话放下,直到小柔的爸爸务农回来,才提起小柔不想去W市的事。小柔爸爸叹了声气。她奶奶也沉吟了半天,对做儿子的说:“分明是只丑小鸭,非要将它捉到树上变凤凰,也是难为小柔。既然生来就是这心性,就让她去吧。反正家里也不等着她这两块钱过日子。”
小柔原本伏在母亲膝头,这时听了奶奶这句话,略抬起来问她:“可是作数的?”
“奶奶干嘛要骗你?”她爸爸在旁说。
“姐姐要是再说起呢?”小柔仍看着奶奶问。
“我和她说。” 她奶奶摆出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态势,向小孙女表明了意思。
小柔登时欢喜雀跃,跑到奶奶怀里,搂住她的脖子。
惜如回到庙里,张学飞带着学员们也来了。唐逸然因为听住在庙里的人说,这里的日落很出名,便想要去。惜如说自己走不开,便有点不想让他去。一起来的小柔就说她可以陪逸然走一趟,两个同龄人一起说说笑笑也不会觉得孤单。惜如还有点犹豫,就见学飞从僧房里出来。听说这件事后,就劝惜如,“来到这里还要栓他在身边,岂不是害他白辛苦走这一趟?”
这样一说,惜如才想起逸然还是个未满20岁的少年,正是玩性未泯的年纪,可怜因为生病,总是被家里人以爱的名义拘着他,让他都没好好出去走走,也没和同龄人痛痛快快地玩一场。惜如因而就在这半推半就之间答应了。但等逸然这里刚走,她便焦虑起来,在门口来来回回转了好几次,好像唐逸然是去外面打仗送死,而并非去玩。
随着太阳一点点向山的那边沉下去,原本澄净明朗的天空被大片染了金黄色的乌云所遮蔽着。庙里的钟鼓敲了几下,预示着里边修行班的打坐开始了。惜如今天一点都没兴致去听住持讲经,她只想守在门口等弟弟安然无恙地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打坐也结束了。学员们端着脸盆三三两两地去浴室洗澡。卓玮则照例抱着球从惜如眼前走过,去后院的空地上训练。一会儿,学飞过来了,见惜如百无聊赖地坐着,问她是不是逸然还没回来。惜如心事重重地摇摇头。学飞就说,没关系的,左右是有人陪着的。然后就陪着坐了会儿,惜如看他无聊,就谎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办。学飞信以为真就走去找卓玮。不想在办公室门口看见宇轩。他是特地在此等她的。
惜如从他身旁走过,知道是回避不了的,便招呼了他一声,说:“那笔钱,谢谢你。我会尽快还你的。”
“怎么?是沈盈和你们说的?”宇轩似乎很吃惊惜如一下猜到了自己,笑说,“学飞都和我说了,是他姐姐拉你下水的,跟你没关系。”
“学飞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委,欠沈小姐的的确有我一份。”惜如并不领情的说。
宇轩沉默了。
“不过还是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老实讲,别说是两个礼拜,就是再过两个月我可能也拿不出这笔钱。”惜如说。
“我知道,你有个生重病的弟弟。一直都在为钱的事发愁。学飞都和我说了。那天,就坐在街道上,草丛里不断有蚊子飞出,我们一边喝着喝着便利店买来的啤酒,一边说——你的事。”宇轩脸上洋溢起十分满足的笑,好像很回味那晚的情景。
“两个大男人喝着酒聊一个女人?”惜如有些鄙夷地问道。
“那也是因为学飞说,促使他最终决定不换工作的一个理由是,怕你会不理他。”
“那他也多虑了。只要他觉得那是他想要的就够了。”惜如说。
“什么都可以?”宇轩双手插在裤袋里,头同时往后一缩,诧异地问道。
惜如轻轻一笑。“我总觉得人能够毫无束缚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是很难得的。如果能够排除万难,不在乎任何阻碍,继续做这件事就实在令人动容。”
宇轩叹服地点点头。“好像学飞没你说得那么伟大,不过观点很深刻。”
惜如不确定地笑了笑。
“我想这都是因为你吃了很多苦。”宇轩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变得十分委婉温柔。惜如不禁仰起头就着天上的月光看他,他的脸在她眼睛里有些模糊,但已然让她很感激。
“原来他什么事情都告诉了你。”她苦笑着说。
“就连你最不想提的那件事。”宇轩有所顾忌地补充了句。
“所以学飞他在胡说。”已从学飞那儿得到口风,惜如也就不打算再有所隐瞒,她就当这是老天爷对她的又一次惩罚,便很坦然地看着宇轩说,“就算我有他说的那么好,也不过是为了赎罪,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堆假象罢了。背后隐藏着的其实是一张坏人脸孔。”
“也不能这样说。”面对惜如过度的坦白,宇轩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其实并不十分了解惜如这段往事,就和不了解情况的人一样,有点像宽慰的意思,对惜如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应该向前看,多想想未来。就算你再耿耿于怀,死人也不能复生。”
“可我破坏了另一个女人的幸福。这怎么算呢?他们本来都准备结婚了,是我死缠着不放。”惜如像是豁出去了,将埋在心底里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而且我是在知道他有未婚妻的情况下,还和他一起的,希望他能帮我负担弟弟的医药费。我弟弟有心脏病,每年得花上好几万,我刚开始工作挣不了多少,家里又四处举债。说句难听点,不要说是小三,便是把我卖了,我想我也一定肯的。这还不算是坏人吗?”惜如说完,长长地吁了口气,用一种看笑话的心态在心里审视自己这几年来的生活。
宇轩自觉就像是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男孩,束手无策地站在惜如身前。他随想着惜如平日里的生活,工作接着工作,还钱接着还钱,青春就在这期间不知不觉地流走了。至于未来,想必对一个顾着眼前都来不及的人说,大约就是个虚无。他还大言不惭地和她说要多想未来。冲动之下,他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但惜如立刻就逃开了。
“也许这句话你会觉得太老套,但我还是想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望着她,词穷地说道。
惜如马上叹了口气说:“有没有路我自己知道。”说完,抬起头很凛然地望着眼前空空的院子。
然而,也许她并不知道,这份她自认为的果敢在他人眼里却变成了一种态度上的决绝。仿佛是在拒绝世上所有的同情和帮助。
但宇轩还是在为她着想。“你那个朋友竟做出假货这样的事,大概也不是个靠谱的生意伙伴。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栽了这么大个跟头,我哪里还敢做生意?”惜如笑道。
“你还能出书。”宇轩说。
惜如的嘴唇抽搐了下,笑说:“可我已经不想再失望了。”
就在这时,唐逸然和小柔的说话声传了来。惜如耳尖,听见了忙招手喊弟弟,问他回来怎么这样迟。逸然就说,到小柔家里玩了会儿,吃了好几块西瓜,又喝了一大碗绿豆汤。惜如颇有些责怪地向逸然瞅了一眼,走到小柔面前,感谢她家的殷勤招待。趁这当口,宇轩和逸然说了会儿话。逸然问他学飞哥去哪儿了。宇轩说大概在踢球。惜如在旁听见,唯恐逸然也要去,就喝止弟弟,说时间已不早,他该去洗澡睡觉了。逸然只好乖乖地道别了宇轩。
两天的修行很快就结束。学员们行将离开时,庙里正好又一批瓜果落地。一灯吩咐给每位学员都带点。分到李杰时,李杰坚辞不要,说是给在庙里养病的老人吃,又说下周再来替他们看诊。
一灯听了,欣然笑道:“李杰倒是在这里越来越有信心了。”
人群中,宇轩看见惜如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就攒着眉,一言不发地站着,便走到她跟前。
“我有个采访提前到明天早上,偏偏我今天还要送逸然回家。”惜如告诉他、
“这有什么难的?反正大家一起坐车回去,再不然,打电话给你家里人,让他们到车站上接。”
惜如透过宇轩,望见逸然和学飞两人正头对头地打游戏,好不快活,便盯紧宇轩:“学飞自己也还是孩子,就请你替我照管一下逸然。他要去哪儿,你都多带个眼睛。日后我再谢你。”
“不过一点小事,你也太见外了。若是再大点的,你怎么办?”宇轩戏谑地一笑。
惜如勉强地笑了下,宇轩心想她大约还在想着那3万块。
待大家上车,宇轩让逸然和自己坐一起。惜如扒在车窗上,不断叮咛逸然这个那个,等到司机发动了汽车,才不情愿地离开。
车在高速公路上开得很快,不久就到达一处服务区。逸然说要下去上厕所,宇轩以为没什么要紧的,便继续在椅子里打瞌睡。等到所有人陆续都上来了,才意识到坏了——逸然不见了。宇轩叫上学飞,迅速下车去寻找。最后,连便利店、餐厅、商场,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逸然的踪影。学飞于是打他的手机,但他关了机。宇轩便打电话给惜如,她竟也关机。学飞这时慌了,将手机摔在兜里,来回张望着四周,骂道:“混小子在转什么念头?他这是要害死他姐姐。“
宇轩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拨打惜如的电话,传来的都是关机提示。作为记者,她绝不可能任由自己的手机如此之长时间打不通。那么,就剩下一个解释,她的手机可能被唐逸然偷走了。显然,这个少年是有意要出逃的。
他们通知了大巴司机,说遇到些急事,让他们先走。随后,沿着来的路且找且走,将路边的草丛都翻过一遍。越找,希望越渺茫。宇轩愤恨地将脚踹在那一丛丛的野草上,寻思着,逸然一介柔弱病人,怎么可能走那么多路。便和学飞商量,一个沿途找下去,一个到服务区周边找。两人正要分头行事,惜如终于打来了电话。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母狮,简直是在嚎叫着问学飞,逸然在哪里。学飞发抖着将电话转交给宇轩,惜如那头倒挂了。
“看来她一定想办法来这里。” 学飞边从宇轩手里接过电话,边说道。宇轩环望着身边的环境,因看不到一个像逸然的影子,而懊丧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两个人又找了多时,继而就接到一灯托人打来的电话。他是来替惜如询问,逸然的最新消息的。惜如接到弟弟不见的电话后,原想着坐车立刻赶来的。但刚走到寺庙门口,她就因为过度紧张而昏倒了。一灯说话的声音仍如往常那般四平八稳,和宇轩他们说完惜如的景况后,便宽慰他们:“不要太慌张,好好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地方遗漏的。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孩子是决计不会走到太荒远的地方去。”
宇轩受了住持的启发,便和学飞返回服务区再找一遍。终于在一处小角落里找到了已然躺倒在地的逸然。宇轩声音发颤着问别人:“这里有没有医生啊,他有心脏病。”但无人回应。宇轩只好打120,然后喊人帮他扶起逸然,依然无人响应。宇轩气得大嚷:“你们少冷漠一点会死啊。“众人也只是围着看。宇轩哆嗦着上网搜查急救办法,急躁之下,他连连打错字,好容易才查到相关内容。得到消息的学飞也飞跑过来,趴在逸然胸口听心跳,幸亏脉搏、心跳还算正常,想是中暑了才昏倒,就帮着宇轩将逸然架到阴凉处。一时,救护车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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