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35章


他同样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那些坐在他旁边与对面的男人。七个男人全都是深色肌肤,其中两个肤色蓝黑。面对他的男人当中,有两人还年轻,一副生嫩的呆头鹅样。第三人是第三阶的维奥人,一位「欧加」。他面无表情,正如世袭阶级教育训练的结果。洢思丹看向这名欧加,正巧对上他的眼神,两人都立即掉转视线。
  洢思丹其实喜欢维奥人。在他眼中,维奥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奴隶管理人,皆是旧维狄欧的一部分,属于注定灭亡的种族。生意人或官僚都可能熬得过这场抗暴革命,他们无疑找得到士兵为他们作战;但是军人阶级不然。维奥人的忠诚、荣誉心,以及严格的自我规训,其实与他们监管的奴隶阶级非常类似,双方共同崇拜凯美耶阶级,他们的剑士与主宰。这种苦行神秘主义能抵御解放革命多久?维奥人是某种无法容忍之阶级秩序的顽固残留物。洢思丹信赖这个阶级,甚少对他们感到失望。
  这名欧加肤色黝黑,非常英俊。他长得颇神似泰耶欧,某个洢思丹特别喜欢的维奥人。早在战争发难之前,泰耶欧便已携眷离开维瑞尔星,前往塔拉星与瀚星,近日内他妻子便将成为伊库盟的机动使。再过几世纪。届时,战争早已终了,洢思丹的肉身早已化为尘土,除非他选择与他们同行,回返家园。
  真是呆笨的念头啊。处于革命时节,你别无选择!你就认命地随风飘游吧,宛如瀑布巨流中的一颗小水泡,仿佛灿烂营火的一抹光烬。你手无寸铁,跻身于七个武装男人之间,行车飞驰于广阔空荡的东部高速干道……哦,原来他们正要迁离旧都,前往东方诸省。维狄欧合法政府如今的势力范围缩减至半个首都和两个省分。在那些地方,八人之中就有七人被第八人称为「奴器」,而第八人就是这七个奴器的主人。
  前座的两名男人正在交谈,但从客座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坐在他右手边的子弹头男人开口,喃喃询问洢思丹对面的欧加一个什么问题。欧加点点头。
  「欧加。」洢思丹开口。
  那名维奥人与他四目相对。
  「我得要尿尿。」
  欧加一言不发,别开视线。好半晌,没人说话。他们正经过一段险恶的路面,可能是起义那年夏天造成的损毁,也可能仅是从那时起便疏于维修之故。颠簸起伏的震动,让洢思丹的膀胱愈发难受。
  「让那个该死的白眼仔尿在自己身上啊。」面对他的其中一名年轻男人对另一个这样说,后者现出一抹紧绷的微笑。
  洢思丹考虑一些可能的回嘴,像是不带冒犯、挑衅意味的良好幽默、玩笑话,但他终究闭嘴不语。这两人只是在等机会,等个借口出现,好来狠狠羞辱他一顿。他闭上双眼,试图放松,对于他肩膀的拉扯疼痛、对于膀胱的涨痛,他只能纯粹地知觉。
  坐在他左边、他一直无法看清楚长相的男人,终于开口。「驾驶,先停在这路边。」他对着一具对讲机说。驾驶点点头。车速降缓,慢慢停向路边,剧烈颠簸着。他们全都下了车,洢思丹认出他左边那位发号施令的男子原来也是一位维奥人,属于第二阶级,一名萨狄欧。洢思丹下车时,一名年轻男人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名举枪对准他的肝脏处。其余人全站在尘埃漫天的道路旁,就地尿尿,尿液撒在尘泥地、碎石堆、灰头土脸的树丛根部。洢思丹好不容易将裤子拉链解开,但他的双腿抽筋得异常厉害,簌簌发抖,压根没法站得挺。那个拿枪的年轻男丁闪回来,直立在他眼前,枪大剌剌地对准洢思丹的下体。就在他的膀胱与小鸟之间,冒出一阵疼痛。「站后退点儿,」他直白地恼怒说道,「我可不想尿湿你的裤脚。」听得此言,那个男丁竟然更往前站,把枪管直直对准洢思丹的鼠蹊。
  那位萨狄欧比了个手势,那名男丁退后一步。洢思丹打个寒颤,突然间射出一股喷泉。即使在痛楚不堪的释放情境,对于自己的尿泉让那个年轻男丁再倒退两步,他感到一股快意。
  「看起来几乎像个人类。」那个男丁说。
  洢思丹将自己的外星人下体谨慎飞快地收入裤裆内,立即将长裤拉链束起。他依然佩戴隐形眼镜,隐藏自己的白色异眼,穿章打扮类似在逃奴工,全身都是粗糙的黄色衣物,这是都会奴工唯一获准穿着的染色系。解放阵营的旗帜亦是以黄色为基底,在这儿,这是错误的颜色。至于裹在衣物之内的躯体,他的肤色亦是错误的色泽。
  在维瑞尔星生活了三十三年,洢思丹早已习惯被人们畏惧与憎恨,但在此之前,他从未落入那些憎恨畏惧他的人的掌握,从未得靠他们施恩存活。伊库盟的庇护向来保佑着他。他暗骂自己,真是个大蠢蛋哪,干嘛莽撞地离开大使馆,离开确保平安的地盘,结果沦落到这些追随早已败亡口号的穷途末路之徒手上!他们不只会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以他为人质,他们可能制造出更大的祸端。他到底能够坚持多久,承受多少?幸运的是,这些家伙无法从他身上拷打出解放阵营的任何资讯,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他的朋友们有何计划。但是,他真是个傻瓜。
  洢思丹回到车上,夹在他的监控者之间,啥都看不到,视线所及尽是那两个年轻男丁的皱眉表情,以及欧加警醒的木然神色。他再度闭上眼,这段公路还算平顺。就在沉默与顺畅的高速,洢思丹沉入了肾上腺素消退之后的昏睡。
  洢思丹终于清醒时,天际呈金黄色,两枚娇小的月亮高挂于无云的薄暮闪烁着。车子滑入某条岔路,行经田野、花园、果树与田地丰盈的庄园,行经一座巨大的农工舍,接着又是一座。他们停在一座检查哨站,仅有一个武装男人在站哨,简略查勤之后,挥手示意他们通过。道路行过一座地势起伏的广大公园,熟悉的地形让他感到困惑。密麻麻的树林顶天,一条路在灌木丛与沼泽之间蜿蜒。洢思丹知道河流在绵亘山脉的另一头。
  「这里是亚拉梅拉。」他大声说出来。
  没有人开口。
  许多年前,好几十年之前,当时他初来乍到维瑞尔星,他受邀前往亚拉梅拉庄园赴宴。亚拉梅拉是维狄欧一地最壮丽的庄园,东方之珠,效率良好的奴工模范地。数以千计的劳工于亚拉梅拉的农地、磨坊、工厂内勤奋工作,生活于硕大的工舍,圈禁于高墙之内。这一切的景观都显现出洁净、秩序、工业化、平和安定。就在河流顶端的山丘上,巍峨的大宅矗立,俨然是一座皇宫,内建三百间房,豪华房间内充斥昂贵华美的家具、绘画、雕刻、乐器。洢思丹还记得,豪宅内有一座精雕细琢的私人演奏厅,墙壁由金箔衬背的镶嵌彩色玻璃拼贴而成。他也记得那间图尔神坛是以一大块香木雕成的一朵硕大饱满的花形。
  他们正驰往这栋房子。车子转向,他只来得及瞥见黑色锯齿状的林木逼临天际。
  那两个年轻男丁再度获准折腾他,将他拉出车厢,扭转他的手臂,推压他走向阶梯。洢思丹尽力不抗拒,无视于这两个牛鬼蛇神的伎俩,专注于自身周遭的环境。这座巨宅的中央与南翼,屋顶已经不翼而飞,处处是破败残垣。透过黑色窗框,可见一片泛黄的天色。即便位于律法的核心,奴工仍起义抗暴。那是距今三年前的事,在那一年恐怖的酷暑,千万栋房屋遭焚毁,工舍、城镇、都市,一切化为粉尘瓦砾,四百万人死亡。当时他并不知晓,暴动甚至蔓延到亚拉梅拉。消息并未溯河而上。就在烧杀毁劫的那一晚,东方之珠经历了哪些浩劫?是否奴隶主遭到屠杀,或者他们得以幸存,于事后惩处主事者?消息无法溯河而上。
  当两名年轻男丁将洢思丹推往空荡荡的楼梯,通往大屋北翼时,这些情景以不自然的清晰感在他的脑海快速轮番上映。他们高举枪枝随侍伺候,仿佛心头当真认为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头子,历经好几小时无法动弹的车程而双腿严重抽筋,竟有可能拔腿逃跑?就在此地,位于他们的势力范围三百公里之内,他哪可能跑得掉。洢思丹脑筋转得飞快,留意举目所及的任何事物。
  屋子的这部份以长长的回廊与中央厅堂相通。它并未遭到烧毁的命运,墙垣屋顶依然矗立,然而,进入前厅后,洢思丹注意到墙壁已经烧得光秃秃一片,原先的雕梁画栋光景不复。肮脏的铺地毡取代了先前的木头镶花地板或雕刻精致的地砖。没有任何家具存留。不过,即使处于肮脏破败的废墟状态,高大的厅堂仍然美丽,充盈明亮的夜色。那两名维奥军官离开队伍,前往本该是接待室的房间,向屋内的某个男人回报。经过这段路程,洢思丹隐约将这两名维奥军官视为某种安全防护罩,暗自希冀他们会回返,但他们并没有回来。一个年轻男丁将他的手臂往后扭,某个体型笨重的男人走向他,瞪着他猛瞧。
  「你就是那个名叫『老音乐』的外星人?」
  「我是瀚星人,那是我在此处的别名。」
  「老音乐先生,你听好了,由于你违反了你的大使馆与维狄欧之间的保护协议,擅离大使馆领地,你丧失外交豁免权。基于你的行为,你将会受到法治单位的拘留、质询,基于你与叛国谋反份子之间共谋犯下的串连不法行为,你将会受到应得的法治处分。」
  「我明白这是你宣告我目前处境的官方说法。」洢思丹说。「然而,先生,你应该知道,大使与伊库盟常驻使会认为我仍受外交豁免权与伊库盟法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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