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36章



  没人对他动粗,但也没理会他这番谎言唬弄。那人宣读完他的罪状后便转身离开,那两个年轻男人再度抓住他,再度把他推过一道道门廊、走道,此时他已经疼痛到无法留意周遭。他们走下石阶,穿过一座宽广的铺石庭院,进入一个房间,此时背后传来恶意的一推,他脚下一软,应势往前仆倒在地。那两人任他趴着,甩上门离开,铺石地上的脚步声渐远,消失在黑暗中。
  他仍俯倒在地,身子还在颤抖,把前额抵在手臂上,聆听自己的呼吸声不时化为一声声抽噎。
  不久之后他记起了当晚,以及随后而来数个白日与夜晚的事。直至后来他仍不明白,他所遭受的刑求,是为了击溃他意志的刻意作为,还是纯粹出于发泄暴力与情绪,毫无针对性,是男孩找乐子的方式。他们踢他、殴打他,大量疼痛接踵而至,但除了蹲笼刑之外,没有一样拷打留下清晰的记忆。
  他听过这种事,读过这类记载。他从没亲眼目睹过,也没待过战俘营。他是外星人,是访客,不会被带到维狄欧庄园的奴工舍。他们受庄园主的家奴所服侍。这是个小营区,女奴隶区只有二十座茅屋,大门侧有三间长屋。这里曾经容纳了负责看顾亚拉梅拉大宅与无数花园的两百多名家奴。比起农场上的奴工,这群家奴已经算是享有特权;但仍免不了要遭受刑罚。高墙上洞开的门边,鞭刑柱仍然矗立不倒。
  「那里?」涅米欧说,他是那个老扭他手臂的年轻男人。但另一人,阿拉托说:「不是,过来,这边。」并兴奋地带头跑。蹲笼吊挂在主岗哨站下方,就在墙内侧高高晃着,阿拉托去操控绞盘把蹲笼放下来。
  那是一条粗制滥造、锈蚀不堪的网目钢管,一端封住,另一端可开合,靠着一条带着单勾的链子悬挂在半空。现在笼子躺在地上,看起来像个小型的捕兽陷阱。那两个年轻男人把他衣服脱个精光,手拿电刺棍(通常用来戳刺偷懒的奴隶)驱赶他头朝前爬入笼内,一如他们这几天取乐的方式。他们一边高声大笑,一边推他,拿棍子捅他的肛门和阴囊。他整个人挤进笼子,头朝下蜷缩成一团,手脚被迫屈折紧贴住身子。那两人把笼门砰然关上,从网洞间抓住他的赤脚一把拉起,一阵吃痛让他眼前一黑。悬空的笼子打转得凶,他连忙以抽搐的双手紧抓住网子。等他张开眼睛,地面在离他七、八公尺底下旋转晃动。过了一阵子,晃动逐渐静止。他的头一动也不能动,他能看到蹲笼底下的事物,若努力把眼睛往旁边转,也可看到营区大部分的景象。
  在过往,空地上总会有观众观赏这种管教训斥的场面,看奴隶受蹲笼刑。小孩因此学会,要是家务女仆推托工作、园丁疏于修剪花木、下人胆敢顶撞主人,会有什么下场。但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尘封的地面空荡荡。花园里干巴巴的植木陶盆、女奴区最远方的小小墓园、两翼之间的沟渠、走道、在他正下方一圈隐约的草坪,全都一片荒凉。他的刑求者站在一旁说笑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无聊,便径自走开了。
  他试着放松姿势,但只能挪动分毫。任何动作都会引起笼子摇晃打转,令他想吐,更渐渐开始害怕会坠落。他不知道,笼子单靠一只勾子悬着,到底稳不稳。他的一只脚卡在笼子末端,尖锐的痛楚令他希望自己干脆晕过去算了。但尽管他头晕目眩,他还是意识清明。他试着深呼吸,很久以前在另一个世界,他曾学会调息之道,平静放松地呼吸。然而在笼中世界,他连深呼吸都做不到。肋骨挤压着他的肺,以致于每一次吸气都变得相当艰钜。他努力不让自己窒息,不让自己恐慌,让自己保持醒觉,只要这样就好,但是醒觉反倒令他难以忍受。
  当太阳行到营区那一侧,阳光毫无遮蔽地直射在他身上,晕眩感化成呕吐感。接着他昏厥了一会儿。
  夜色降临,清凉夜气略微宜人,他试着想像水,但没有水。
  事后他猜想他在蹲笼里待了有两天之久。他记得,当别人把他拉出笼子时,网目摩擦着他赤裸晒伤的皮肤,然后有人拿水管对着他全身喷洒,水的冰冷让他整个人惊醒过来。顷刻间他完全恢复意识,明白自己就像个破旧残缺的娃娃,满身尘土无助地躺在地上,仰望着四周男人吼着些什么事。接着他必定是被人运回自己原先被关的牢房或马厩,因为又暗又安静;但他同时还蜷在蹲笼里高高悬着,让又冰又烫的太阳烘烤着,他的身子滚烫又发冷,苦痛之网越缩越紧,最后紧紧包住他躯体。
  在某个时刻他被带到一间有窗的房间里,安顿到床上,但他仍然还在蹲笼里,高悬在灰尘满布的地面上方晃呀晃的,灰尘最厚的地面,一圈绿草。
  那名萨狄欧和笨重男子都在场,都不在场。一名女奴隶,脸色苍白地蹲踞着发抖,想在他晒伤的手臂、腿上和背上敷膏药,却弄痛了他。她在又不在了。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他感到网子打在他脚上,一次又一次。
  黑暗抚慰了他。他不断昏睡。过了两天他终于能坐起来,吃下那名吓坏的女奴带来的食物。晒伤的皮肤慢慢复原,身上各处的痛楚渐渐减缓。他的脚掌肿大,骨折,本来没关系,直到他要下床。他整个人昏沉沉、轻飘飘。拉亚耶走进房间,他随即认出他来。
  他们见过几次,是在起义之前。拉亚耶曾在欧优总统手下任外交部长;但他现在在合法政府中任什么职位,洢思丹不得而知。以维瑞尔星人的标准来看,拉亚耶算矮,但他身材宽厚结实,一张脸晒得黝黑但梳理干净,一头灰发,是个醒目的人,一名政客。
  「拉亚耶部长。」洢思丹出声招呼。
  「老音乐先生,您还记得我,真好!我很抱歉您身体欠安。希望这儿的人有好好招待您?」
  「谢写您。」
  「我一听说您人不舒服,马上要求安排医生看诊,但是这儿没有医生,只有兽医。连个办事的人也没有!今非昔比啊,世风日下啊!真希望你见识过亚拉梅拉昔日盛景。」
  「我见过。」他声音还相当虚弱,但听起来还算自然。「三十二、三年前的事,当时阿涅欧大人伉俪设宴招待我们大使。」
  「真的?那你知道这里原本是什么模样了。」拉亚耶说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那张椅子是件不错的旧家具,只是少了一边的扶手。「看到现在这样子真是令人痛心,不是吗?破坏最严重的是屋内这儿。整个女眷侧翼和大厅都付之一炬。幸好花园幸免于难,赞美女神!那可是四百年前梅涅亚亲手设计布置的,你知道。田地也还能耕作。我听说除了财产之外还有将近三千名的奴器。等麻烦结束后,要重建亚拉梅拉,会比重建其他大庄园来得容易得多。」他眺望着窗外。「真美,真美啊。你知道,阿涅欧的家仆是出了名的美貌。而且训练有素。要恢复到当年的水准,得花很长一段时间哪。」
  「毫无疑问。」
  这名维瑞尔人淡淡地看着他。「我可以说,你正纳闷为什么会被带来这儿吧?」
  「也不尽然。」洢思丹愉快地说。
  「哦?」
  「既然我未经获准擅自离开大使馆,政府自然想要看住我的一举一动。」
  「听到你离开大使馆,我们有些人很高兴。待在那儿闭住嘴,简直糟蹋你的才能。」
  「哦,我的才能吗。」洢思丹耸耸肩表示谦抑,弄痛了肩膀。下次他会眨眼。不过他现在自得其乐得很。他向来喜欢斗剑。
  「你才能优异,老音乐先生,你是维瑞尔星上最聪明、狡猾的外星人。你曾为我们工作——现在则是为了推翻我们,是的——你的效率强过其他异世界人类。我们都知道第三者,我们可以谈。我相信你的出发点是为了我们人民好,而倘若我提供你一个机会可以服务他们——一项能结束这场恐怖冲突的机会,你会接受。」
  「我很希望能够接受。」
  「对你来说,在冲突中选边站很重要,还是你比较喜欢保持中立?」
  「任何行动都可能改变中立立场。」
  「让叛军把自己从大使馆绑架出去,不足以证明你同情他们的处境。」
  「原本看起来不是。」
  「反而正好相反。」
  「或许有此可能。」
  「很有可能,如果你喜欢。」
  「我的喜好无足轻重,部长。」
  「是举足轻重,老音乐先生。不过,在这里,你病了,我恐怕让你太累了,我们明天再继续聊?如果你喜欢的话?」
  「那是当然,部长。」洢思丹说,在顺从中加了点礼貌,他知道像这样的男人吃这一套,他们习惯别人卑躬屈膝,而非对等谈话。洢思丹从未将不礼貌与骄傲画上等号,他像他大多数同胞一样,只要环境容许,一向以礼待人,而不爱那种不容有礼的情况。光是虚伪还困扰不了他,他可是很擅长此道呢。要是拉亚耶的手下刑求他,拉亚耶本人却佯装不知情,那洢思丹拼命强调这点也无济于事。
  事实上,他很高兴可以不必谈这件事,更希望连想都不要想起。他的躯体已经帮他做这件事,身体每条肌肉、每根骨骼,都记得每个细节。来日方长,只要活着,他有的是时间继续想。现在他学到以往所不知的事物,他曾以为他清楚无助感的滋味,但现在他知道自己以前不懂。
  当那名吓坏的女人进房,他请她帮忙找兽医来。「我的脚需要打石膏。」他说。
  「主人,他真的会治疗手,那个仆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