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37章


」女人畏缩着悄声说。这儿的奴器说话带着一种古语的方言腔,有点难懂。
  「他可以进屋子来吗?」
  她摇头。
  「那,这里还有谁可以处理这个?」
  「我会去问,主人。」她轻声回复。
  那天晚上,一名年老的女奴仆过来。她满脸皱纹、烙痕,神情严肃,而且没有其他奴仆卑躬屈膝的态度。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低声说道:「我的天!」但她的恭敬态度很僵硬。接着她检查他肿胀的脚,神情冷漠酷似医生。她说:「主人,倘若你允许我包扎这个,它会好。」
  「断了什么?」
  「这些脚趾头。那里。可能这里也有一块小骨头。脚部有很多很多骨头。」
  「请帮我固定。」
  她照做,将布牢牢地一圈圈捆住,包扎成厚厚一团,形成一个固定不动的角度。她说:「先生,你可以走路,用拐杖。只能用那只后脚跟着地。」
  他问她的名字。
  「迦纳。」她一面说出名字,一面向他投以直直一瞥,整张脸对着他,这不是一般奴隶敢做的举动。她或许是想仔细瞧瞧他那双异星眼眸,因为她已发现他除了肤色较怪外,全身上下,骨头与脚趾,与此地人并无二致。
  「迦纳,谢谢你。十分感谢你的技术与好心。」
  她微微颌首,没有鞠躬,然后离开。她自己走路微跛,但姿势挺拔。「所有的祖母都是反抗军。」很久以前有人这么跟他说过,在起义以前。
  隔天,他已经能够下床,蹒跚走到缺了扶手的椅子边。他坐了好半晌,眺望窗外。
  这房间位于二楼,望出去恰好可俯瞰亚拉梅拉的各色花园,露台阶、花圃、步道、草坪、一连串装饰性质的湖泊与池塘渐次向下接近河边;各式各样的弧线与平面、植物与小径、土壤与静水,被流动活跃的弯曲河段所环绕。所有的盆栽、步道、露台,形成一片柔软的几何图,中心恰好落于河岸旁的一株大树。当花园在四百年前成立时,那株大树想必非常壮观。树身巍峨耸立于河堤后,但它的枝叶已经伸展到河面上,它的树荫足可涵盖一座村落那么大。露台上的草坪枯成金黄色;河流、湖泊与池塘映出夏日天空的浅蓝色倒影。花圃与灌木丛没人修剪,恣意生长,但还不至于成了野草。亚拉梅拉诸园尽管荒芜,另有一份苍凉之美。荒芜、悲凉、为人遗忘等这类浪漫字眼十分合适,不过原先的理性、高尚、宁静气氛也还在。这片花园是由奴工的劳力建造的,花园的体面与平静是奠基在残酷、苦难与痛楚之上。洢思丹是瀚星人,来自一个古老的民族,这个民族老早建造了如亚拉梅拉这样的庄园又将之摧毁,复又建造摧毁,如此反复次数不知凡几。他的心同时收纳了此地的美与恐怖的悲哀,确保没有一个人的存在能否定他人,一样事物的毁坏也不该摧毁其他事物。他体会到两者,只是体会。
  同时,终于能舒适地坐着,他也体会到,亚拉梅拉可爱又令人伤心的露台同时呈现了瀚星达兰达地区的梯田结构:红色屋顶片片相连,绿色庭园接着绿色庭园,沿着坡度陡降到廊柱、码头与帆船节比鳞次的闪闪发光的港口。越过海港,海面在背后升起,与他视线同高。洢思知道书上说海会平复。「今晚,海洋平静低缓。」诗句如是说,但他知道不然。海洋立着,如同一面墙,一面立在世界尽头的蓝灰色墙垣。如果你驾船迎向它,会发现它是平的,但若你仔细观察,其实它和达兰达山一样高。如果你当真航行于上,你会穿墙,跨过世界尽头到另一面去。
  天空正是那面墙所撑起的屋顶。夜晚,星光会穿透玻璃般的空气屋顶。你也可以航向它们,航向世界背后的世界。
  「洢思。」有人从屋里叫唤他,他转身背对海与天,离开阳台,下去迎接宾客,或去上音乐课,或与家人共进午餐。洢思是个好男孩,听话,快活,话不多但好相处,对人们有兴趣。当然喽,他彬彬有礼,毕竟他是个「柯温」,老一辈的决不会忍受家族里的小孩有任何缺失。不过礼貌对他没什么难处,也许是因为他从没遇过坏家伙。不是个爱做白日梦的孩子。警觉,实在,处处留心。但也设想周到,也会自行寻求解释,就像海墙与天空屋顶。洢思现在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清晰、亲近了,他那小男孩的形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很远之外,被他留在身后,留在家里了。现在,洢思丹已经罕能再透过他的眼睛看事物,呼吸达兰达家中繁复的气味——木头香气、木头表面抛光用的树脂油、甜草垫、鲜花、厨房里的香草、海风;也不再听见他母亲的声音:「洢思?吾爱,快进来,从多拉瑟来的表亲到了!」
  洢思跑进屋里迎接表亲们:老衣利亚瓦有疯狂的眉毛和鼻毛,会用胶带变魔术;荼依荼虽然年纪比洢思轻,玩起捉迷藏却比他行。此时,坐在坏椅子上凝望窗外恐怖美丽园景的洢思丹,已然沉入睡梦中。
  与拉亚耶的二度谈话延后。萨狄欧前来代为致歉。部长临时被总统召见,会在三、四天内赶回。洢思丹明白,今天一大早他听见飞行器起飞的声音,距离不算远。这是缓刑。他虽爱斗剑,但还十分疲累,虚弱,乐得有时间休息。没人来造访,除了那名害怕的女子西欧,还有萨狄欧每天会过来一次,询问他有何需要。
  等他复原得差不多后,他获准可随时离开房间,自由行动。迦纳带给他一块硬掉的凉鞋底,绑在他包扎的脚底,再加上拐杖,他就能走路了。于是他走去花园,坐在太阳底下,如今太阳逐渐老迈,阳光也日渐温和起来。那两个维奥是他的看守,或者精确说来是他的监护。他看见这两名曾经折磨虐待他的的人;他们跟他保持一段距离,显然受命不准碰触他。其中一人总是留在视线范围内,但从不靠近他。
  他没办法走远。有时他觉得像是海滩上的一只小虫。屋子还堪使用的部分相当广大,花园占地辽阔,人烟稀少。有六人押着他来到这里,而这里原本就有五六人,受笨重男人图亚拉南指挥。而房子原先的奴工上有十至十二人,是昔日在庄园与大宅服侍主人与宾客的庞大仆佣编制(包括厨师、厨师助手、洗衣妇、女仆、贴身侍女、贴身仆役、擦鞋工、擦窗工、园丁、清道夫、餐厅侍者、一般仆役、听差、马夫、司机、慰安妇、慰安童等)的一小撮残余。这少数几名奴工,也不再如往日般每到晚上就全数锁在家奴圈社,即蹲笼所在之处,而是睡在庭院的马厩里,那也是他最先被囚禁之处;或者睡在厨房附近的小房间里。这些残留的奴仆多半是女性,有两名很年轻,有两三名是孱弱的老人。
  起先他小心翼翼,不敢随便找他们谈话,怕给他们惹麻烦。但他的狱卒们对这些奴工简直视若无睹,除非发号施令,显然十分信赖他们,想必有很好的理由。会制造麻烦,诸如逃出奴工社、放火烧大宅、屠杀老板跟地主的奴工早已成过去,不是死了、逃了,就是抓回来后两颊烙印,成了更悲惨的奴隶。剩下这些是任劳任怨的好奴工,看来是会忠诚不渝至死方休。许多奴仆,尤其是私人奴仆,对革命的惊恐程度不下于其主人,曾保护主人或跟着主人一块儿逃命。也有主人释放他们的奴隶,支持解放的理念。两方都有背叛理念的人,一样多,不会更多。
  女孩子,年轻的农工,一次会找一个来,让男人排解性欲。每天或隔天,那两个折磨洢思丹的男人会开车载着一名用过的女孩出门,然后载着一名新的女孩回来。
  至于那两名年轻的女性家奴,一位叫做康莎,总是带着她的小婴孩,男人们也忽视她。另一位叫做西欧,就是吓坏了的那一位,曾经照料过他。图亚拉南每晚都带她上床,其余男人丝毫不敢碰她。
  这些家奴或奴工在屋内或户外遇见洢思丹时,会将双手垂在身侧,低着头,双眼望地,静立不动。这是私人奴工面对主人该有的礼仪。
  「康莎,早安。」
  她即以那套礼仪回应。
  自从他跟这套已然完备的奴隶世代产物——即贩奴市场上人称「训练有素,服从,无我,忠心耿耿,最理想的私人奴工」的奴隶性质——相处以来,已有多年。他认识的大多数奴工,有些是朋友,有些是同事,皆是城市的租赁工,他们的主人将他们租借给公司行号或机构,通常是在工厂、商店工作,或从事技术交易。他也认识一大票农工。农工甚少与奴工主接触,他们在戛列欧老板手下工作,住在阉人奴工经营的营区。但他所认识的泰半是逃亡者,他们透过地下铁路「哈密」取得庇护,踏上通往亚欧威的自由之路。他们没有人被完全剥夺教育、选择权、对自由的任何想像,就像这些家奴一样。他快忘记一个好奴隶是什么样子。他忘了没有任何隐私生活的人的全然不可穿透性,全然弱势的完整性。
  康莎的面容光滑、沉静、毫无表情,尽管他听过她有时非常轻柔地对她的小宝宝说话唱歌。那是一道愉悦快乐的小小声音,吸引了他。一天下午,他看见她坐在大露台顶盖上工作,宝宝背在身后。他拐着腿走过去,坐在一旁。他没办法阻止她在他靠近时收起刀子与砧板,起身低头垂首埋眼向他致意。
  「请坐下,请继续你手边的工作,」他说。她依言照做。「你在切什么?」
  「杜耶利,主人。」她低声回应。
  那是种蔬菜,他常吃也喜欢吃。他看着她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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