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40章


「我现在觉得他活不长了。」
  过了半晌,洢思丹说:「死?」
  点头。她依然微笑,轻轻地、温和地摇着。「他两岁了,主人。」
  「我以为他今年夏天才出生。」洢思丹悄声说道。
  老妇说:「他的确陪了我们好一阵子。」
  「怎么了?」
  「消耗病。」
  洢思丹听过这个词。他说:「阿涡?」他知道这种病,一种系统性的病毒感染,好发于维瑞尔小孩,常在城市里的奴工社区蔓延传染。
  她点头。
  「但这是可以治好的!」
  老妇不发一言。
  阿涡可以完全治愈。只要有医生,有药。可治愈的地方在城市,不在乡间;在大宅,不在奴工宿舍;在承平时期,不在战期。笨蛋!
  也许她知道病能治愈,也许不知道,也许她不知道「治愈」是什么意思。她摇着宝宝,轻轻哼着摇篮曲,没理会笨蛋。但她听到了他说的话,也终究回答,只是一径看着宝宝的睡脸,不看他。
  「我生下来就是别人的东西,」她说,「我女儿也是。但他不是。他是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没有人拥有他。这是卡梅耶大神亲自的赠与,谁能留着这份恩赐?」
  洢思丹低下头。
  他曾经对那位母亲说:「他会自由。」而她说:「是的。」
  最后他说:「我可以抱抱他吗?」
  祖母停住摇晃,静止半晌。「好的。」她说,站起来,非常小心地把睡着的婴儿送到洢思丹臂弯里,搁在他大腿上。
  「你抱着我的喜悦。」她说。
  孩子轻如无物——顶多六到七磅重。就像握着一朵温暖的花,抱着一只小动物、小鸟。包袱巾角下垂,悬在石头间。迦纳拾起巾角,轻轻围住婴儿,遮住他的脸。她跪着,带着焦虑、紧张、嫉羡、极度自豪之情,不久,她抱回孩子,捧在心口。「好、好。」她说着,整张脸因幸福而柔软。
  那一晚,洢思丹睡在那间可眺望亚拉梅拉露台的房里,梦见他遗失一枚小小圆圆的扁平石头,他总是塞在皮夹随身携带。石头来自原住民部落。当他把石头握在手心温暖它时,石头便会开口,对他说话。但他很长一阵子没跟石头说话了。如今他明白他没有了那颗石头,他失去了它,把它遗落在某处。他猜想可能遗失在大使馆的地下室,他想进入地下室,但门锁着,他找不到另一扇门。
  他醒转。才大清早,还没必要起床。他得想想要怎么做,等拉亚耶回来时要怎么说。他做不到。他想着那场梦,那颗说话的石头。但愿他听见它说了什么。他想到原民部落,他叔叔全家曾经在远南高地的阿卡南原民部落住了一阵子。在他少年时期,每年的北地仲冬之际,埃西曾南下在那儿度过四十个夏日。起先有父母同住,之后就是一个人。他叔叔和婶婶在达兰达生长,并非土生土长的部落人,但小孩是,她们在阿卡南长大,全然属于那儿。最年长的堂兄苏罕,大洢思丹十四岁,生下来便带着无法回复的脑部与神经损坏,为了他,叔叔一家才迁居至部落。那里有他的空间。他成了牧人,跟着亚玛羊上山,那是南瀚星特有动物,但却是在约一千年前从欧星带回来的。他镇日照料羊群,只在冬天才回去部落居住。埃西很少见到他,因此感到松一口气,因为苏罕有点吓人——高壮、脚步蹒跚、气味难闻、还有一副粗嘎的大嗓门,老是喃喃些听不懂的话。埃西无法理解苏罕的父母与姐妹为何深爱他,他觉得她们是在佯装。不可能有人会爱这样的人。
  对青少年期的洢思丹来说,那仍然是个问题。表姐诺漪是苏罕的妹妹,后来成为阿卡南水督,告诉他那不是什么问题,却是个谜。「你知道苏罕是我们的向导吗?」她说,「看。他把我们的父母带来这儿生活,因此我们姐妹都在这儿成长。所以你也来了,你学到原民部落生活方式。你不再只是个城市男儿。因为苏罕引领你来到这儿。他引领我们大家,进入山脉。」
  「他没真正带领我们啊。」十四岁的孩子反驳。
  「他有的。我们追随他的弱点,他的残缺不全。缺弱导致开放。洢思,看看水。当它发现石头的弱点,那就是开口、空洞、空缺。跟着水,我们来到我们所属之地。」接着她离开去处理一项镇民的纷争,是关于镇外灌溉系统的使用权益,由于山脉东麓十分缺水,阿卡南的人们尽管热情却好争论,因此水督十分忙碌。
  然而,苏罕的情况是无法回复的,他的病情就算诉诸瀚星神奇的医学技术,仍然无效。这里这个婴孩却眼见要死于一种只要注射就可康复的疾病。眼睁睁看着他生病死亡,是不对的。任凭他被环境、歹运、不公的社会、宿命论的宗教信仰剥夺了生存机会,是不对的。一种宗教竟然宣导鼓励奴隶逆来顺受,要这些女人什么都不做,束手让孩子就这样耗尽而死。他应该介入,他该做些什么。他该怎么做?
  「他活了多久?」
  「如同他生命一样久。」
  她们什么也不能做。无处可去,无人可迎。阿涡的解药存在于某处,给某些小孩用。不是在这里,不是给这个小孩。愤怒或希望都无济于事。哀伤也于事无补。现在不是哀伤的时候。雷康跟她们在一起,她们会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同他生命一样久。他是我最宝贵的赠礼。你抱着我的喜悦。
  这是个学习欢愉品质的奇异所在。水是我的向导,他如是想,他的双手仍然感受到抱着那孩子的滋味,轻盈的体重,短促的温暖。
  翌日晚晨,他来到露台,等候康莎与宝宝如同往常出现。然而,出现的是那位年迈的男奴工。「老音乐先生,我必须请求你待在室内一阵子。」他说。
  「萨达亚,你晓得我哪儿都去不了。」洢思丹说,指点着他包裹成一团的脚。
  「我很遗憾,先生。」
  他一拐一拐,乖戾地拖着伤腿尾随老奴工走入室内,被他关在底下的房间,一间位于厨房后方的无窗储藏间。他们布置了一张卧铺,桌子与椅子,尿壶,为了发电机停摆时使用的电池灯,这阵子发电机每天都会停摆一阵子。「你们认为即将会发生袭击吗?」当他看到这些装置时发问,但老奴工只是静默地以锁门为回应。洢思丹坐在卧铺上,开始冥想,如同他在阿卡南原民部落的时光所习得。借着以下漫长的重复动作,他将内在的愤怒与烦恼清扫殆尽:健康与良好工作,勇气,耐心,为了老奴工而祝祷的平安,为了康莎,为了宝宝雷康,为了拉亚耶,为了西欧,为了图亚拉南,为了那个欧加,为了将他关在蹲笼的涅米欧,为了同样将他关在蹲笼的阿拉托,为了帮他包扎且祝福他的迦纳,为了他在使馆认识的人们,在城市的人们,健康与良好工作,勇气,耐心,安详。这些过程都还算良好,但是冥想工程彻底失败。他无法停止思考,于是他思考,他思考着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他发现自己无法做任何什么,如同水一般软弱,宝宝一般无助。他遐想着自己在全相通讯网络前阅读一份声明稿,声称伊库盟无奈地允许使用有限制的细菌武器,为了要终结内战。他遐想自己就在全相通讯网络前,丢掉那份声明稿,表示伊库盟绝对不会为了任何理由而容许使用细菌武器。两种遐想都是幻想。拉亚耶的谋略也都是幻想。当拉亚耶明白他的俘虏毫无用途时,就会将他枪决。他活多久了?六十二年的岁月,比雷康得到的时间额度更优渥许多的份量。他如此心神恍惚,直到不再思考。
  那个老奴工打开门,告诉他说可以出来了。
  「解放军离此地多近,萨达亚?」他问。但他并不预期得到答案。他走向露台,此时是向晚。康莎在那儿,抱着宝宝坐着,宝宝的嘴含着她的乳头,但没有在吸吮。她遮盖自己的胸部,当她这样做,脸庞首次呈现哀伤。
  「宝宝在睡觉吗?我可以抱抱他吗?」洢思丹说,坐在她身边。
  她将那团小小的包袱放在他的大腿,脸色依然凝重。洢思丹觉得那孩子的呼吸愈来愈艰辛,那是更困难的工程。但宝宝清醒着,那双大眼睛仰视着洢思丹的脸。洢思丹扮鬼脸,嘴巴张开且眨眼不已。他得到轻柔的小小微笑。
  「那些劳工说,军队的确要来了。」康莎以她非常轻柔的声音说。
  「解放军?」
  「是的。某个军队。」
  「从河那边过来?」
  「应该是吧。」
  「他们是资产器具——被解放者。他们是你的同胞,不会伤害你们。或许不会。」
  她非常害怕。她的自我克制非常完美,但她就是在害怕。在此地,她目睹暴动,以及之后的报复。
  「倘若出现爆炸或打斗,就躲藏起来吧,假如你可以的话。」他说。「地下室之类的地方。这儿一定有躲藏处。」
  她思索,然后说,「是的。」
  置身于亚拉梅拉的花园是如此详和。除了风吹动树叶、发电机轻微的孜孜声,周遭无声无息。即使是烧毁后、崎岖破败的主屋废墟也显得醇美柔和,毫无年岁痕迹。最糟糕的状况已然发生,废墟如是说。对于废墟或许如此,但是对于康莎与西欧,迦纳与洢思丹,情况可就不尽然了。然而,仲夏的气息并没有任何暴力的前兆。宝宝又露出隐然的微笑,窝在洢思丹的怀抱。他想起自己在梦里遗失的石子。
  当晚,他再度被关在无窗户的储藏间。当他被噪音吵醒,他没法子知道此时是几点,接着他被一连串的枪声与爆炸声、枪火或手制炸弹声给彻底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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