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41章


静默半晌,然后是第二波的枪响与爆炸撞击声,比之前稍微弱了些。沉默再度来临,仿佛永无止境,接着他听见飞行器就在屋外盘桓的声音,仿佛飞机绕着屋子转,同时还听得屋内的声音,嘶吼与奔跑。他点起台灯,挣扎着穿上裤子,那只绑满绷带的脚很难移动。当他听到飞行器回转,以及紧接的爆炸声,他惊恐地跳向门口处,只晓得自己得挣脱出这间宛如死亡陷阱的密室。他向来畏惧火,畏惧死于火灾。这扇门是厚实的木头制成,沉厚的门闩牢牢差入门框。即使处于惊恐的状态,他自知要把门撞开是没有希望的举动。他大吼了一次,「让我出去!」然后得以克制自己,回到卧铺与墙边,这是这间密室最隐蔽安全之处。他试着思索发生了什么事。解放党人洗劫此地,而拉亚耶与他的部下反击,试图将飞行器打下来。这是他所设想的场面。
  死寂的静默,无边无际。
  他的电池灯开始闪动。
  他起身,站在门口。
  「让我出去!」
  毫无声息。
  单单一声的枪响,接着又是嘈杂声浪,跑动的脚步,吼叫,呼唤。经过另一段漫长的沉默,传来远方的声音,男人们来到房间外头走廊的声音。某个男人说,「暂时把他们挡在外头。」平板粗戾的声音。洢思丹迟疑片刻,鼓起勇气往外大吼。「我是囚犯!就在里头!」
  传来一阵停顿。
  「是谁在里头?」
  这不是他所听过的声音。他擅长辨识声音,脸孔,名字,以及意图。
  「我是伊库盟大使馆的伊思达顿·阿雅。」
  「老天啊!」那声音说。
  「把我弄出来吧,好吗?」
  没有回复,但那扇门被人们徒劳无功地翻弄巨大的铰链,接着是轰然巨响。更多声音在门外,更多的碰撞巨响与敲打声。「弄把斧头吧。」某人说:「去把钥匙找出来啦。」另一人说。他们走开了,洢思丹继续等候。他不断压制下想要狂笑的冲动,深恐自己陷入歇斯底里,但这些真是太可笑了,愚蠢地可笑,在门外大吼大叫、寻找钥匙与斧头。战争现场之内的某出闹剧。什么战场啊?
  他再度往回溯。解放军的男人们进入这宅第,杀死拉亚耶大多数的手下,出其不意地突击。当拉亚耶的飞行器到来时,他们早有预期。这些人必然有地面通讯人手,线民,向导。由于被封锁在这间密室,他只能听见这桩事件的喧嚣尾声。当他终于脱出困室,这些男人正在拖行死尸。他看到那些年轻男子之一的凄惨破烂尸体,是阿拉托或涅米欧,过于破败的尸身于焉解体,绳索状的血液与内脏横陈扫过地板,双腿被留在后方。拖曳尸体的男人过于震惊而呆住了,就站在那儿,抓着尸身的躯干。「哎,真是晦气!」他说。洢思丹呆站着倒抽一口气,试图不要笑出来或是呕吐。
  「来吧!」与他在一起的男人说,洢思丹跟随着他。
  清晨的天光斜照过破损的窗户。洢思丹东张西望,瞧不见任何他认识的家仆。那男人引他到壁炉上方嵌着猎犬头颅标本的房间,六七个男人就围坐在那张桌子。他们没有穿制服,虽然某些人会在帽子或袖口绑着黄布条,或是解放军的辨别饰带。他们衣着褴褛,强悍,冷硬。某些人皮肤深暗,某些人是米黄色或褐土色或蓝色的肤色。每个人看起来都一触即发,相当危险。他们当中的某个男子,高挑细瘦,就是他听见的残戾嗓音,就在密室门口外头喊着「老天哪!」的声音。「这就是他。」
  「我是伊思达顿·阿雅,老音乐,伊库盟大使馆的成员。」他再度自我介绍,此举非常容易。「我被强行监禁于此地,感谢你解放了我。」
  他们之中某些人瞪着洢思丹,用那种从未看过异星人的眼神瞪着他看,仔细揣摩他红褐色的皮肤、深刻且眼眶泛白的双眼,以及有些许差异的头盖骨结构与五官形貌。其中一两人的瞪视比他人更为挑衅,仿佛在测试他的自我声称,在在彰显唯有当他证明自己就是他所说的那个人,他们才会相信。某个高大、屑膀宽阔的男人,皮肤白皙且头发泛褐,拥有纯粹的尘沙质地,属于被征服的古老种族之纯粹血脉。他看着洢思丹良久。「我们就是来从事解放。」他说。
  他轻柔说话,属于奴器的声音。也许要经过一个世代或更久,才会让他们学得提高音量,自由自在地说话。
  「你们怎会知道我在此地?是地域网络的消息?」
  「地域网络」是他们用以称呼这道由声音传到耳朵、田野传到聚落传到城市然后再传回田野的秘密通讯系统,早于全相通讯网络。瀚满人运用地域网络互通有无,而且它是让暴动得以成立的主要法门。
  某个矮小暗色的男人微笑,轻轻点头,但当他看到别人都坚守沉默的阵线,不禁僵住了。
  「你知道是谁把我带到这里的,拉亚耶。我不知道他代表谁从事些什么。我能告诉你们的,我会知无不言。」松懈让他变得愚蠢,他说得太多了,扮演那种楚楚可怜的受难小花,而他们扮演强硬汉子。「我在这儿交到一些朋友。」他改用较为中立的语气说,轮番审视他们的面孔,直接但有礼。「她们是被约束的女子,家仆。我希望她们平安无事。」
  「看情况吧。」某个灰发瘦小的男人这样说,显得非常疲倦。
  「有个带着宝宝的女子,康莎,还有一个年长女性,迦纳。」
  几个男人摇头,显示为无知或漠不关心。绝大多数的男人毫无反应。他环顾这些人,压抑自己对于这种自大夸示的愤慨与激怒,他厌恶这种抿嘴不语的德性。
  「我们需要知道,你在这儿做了些什么。」那个褐发男人说。
  「当时城里的解放军线民正带领我前往解放军阵地,大约十五天前吧。我们在岔口被拉亚耶的部下拦截,他们把我带来此地。我被关在蹲笼好一阵子。」洢思丹以同样中立的声调说:「我的足踝受伤,无法走久,我与拉亚耶交谈过两回。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我想你们应该明白,我需要了解我在与何方单位交谈。」
  将他从上锁密室解救出来的高挑瘦削男人与灰发男子短暂商议一阵子,褐发男人在旁倾听,表示同意。那个高挑瘦削男人以他毫无特色的粗戾平板声音告诉洢思丹:「我们是世界解放前线军的特种使命部队。我是麦托伊上校。」其余人们各自道出自己的名字。那个魁梧的褐发男人是班纳卡麦将军,疲惫的灰发老男人是度伊耶将军。他们将名字与军阶一起道出,但没有以军阶称呼对方,也没有称呼他先生。在解放之前,被租贷者鲜少以头衔来彼此称呼,而是以亲属关系互称:父亲,姐妹,阿姨。头衔是安置在奴隶主名字前方的事物:王,主人,先生,老板。很显然,解放运动决定不要那些东西了。对于自己终于遭逢一支没有铿锵立正、称呼他为「长官」的军队,洢思丹甚感喜悦,但他并不确定自己过上了哪种军队。
  「他们把你放在这间密室?」麦托伊问。他是个奇怪的男人,声音平板冷淡,脸庞冰冷苍白,但他不似同伙的如此躁动。他似乎很笃定,习于指挥若定。
  「昨晚他们把我反锁在那间密室,仿佛他们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通常我的房间是在楼上。」
  「你可以回到楼上的房间去,」麦托伊说:「待在屋内。」
  「我会的,再度感谢你。」他对他们全体说。「拜托了,倘若你们有康莎与迦纳的音讯——」他不等着对方催促,转身离去。
  某个年轻的男人随着他离去。他告知洢思丹的名字是萨达亚·泰马。解放军队仍然使用旧式的位阶称号,黑奴就在解放军之内,洢思丹知道,但是泰马并非其中之一。他的皮肤色淡,口音属于城市微尘的质地,柔软干燥且毫不友善的清脆。洢思丹并不尝试与他对话,泰马非常紧张,或许被前晚的近距离杀戮吓到了,或是别的原因他的肩膀、手臂与双手经常性地颤抖,苍白的脸庞揪起痛苦的皱眉神情。他可没有心情与一名异星的老平民战囚从事闲聊。
  在战事之内,每个人都是囚犯。历史学家韩钠讷摩利丝如此书写。
  洢思丹感谢他的捕捉者解放了他,但在这个瞬间,他知道自己所在何方。他仍然身处于亚拉梅拉。
  然而,看到他的房间还是造成某些情绪释放,坐在那张窗边的独臂椅观赏清晨日光,树梢的漫长阴影横越草地与低处的排屋。
  宅第的人们都没有出现,无论是执行日常工作,或是从工作状态暂歇。没有谁到他的房间,早晨持续着。他在双脚情况允许的范围,练习潭海操。他端坐警醒,打瞌睡,再度醒来,试着端坐警醒,然后焦躁地坐着,焦虑,脑中运算字词:世界解放前线军的特种使命部队。
  合法的政府机构在全向通讯网络称呼敌方军队为「叛乱武力」,或是「叛徒巢穴」。反叛军起先称呼自己为「解放军」,并非「世界解放军」,但自从暴乱起始,他就无法取得连贯性的自由斗士联系资讯,自从大使馆被封缄以来,他更是任何资讯都无法取得——只除了以光年计的遥远诸世界,无穷尽的资讯,共时传讯机充斥无止境的资讯。然而,对于两条街外的距离发生了啥状况,啥都没有。身处于大使馆的他无知且无用,无助且被动。就如同他在此地的模样,自从战争开始他就是这模样,如同韩钠讷摩利丝所言,一名战囚,如同在维瑞尔星的每个人。身处于解放自由缘由的战囚。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