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55章


关于船只与河流,悬崖与潮流,刘遥都是从图画的意象与诗篇的文字所知。有时候,他会梦见自己坐着一艘小船飘流在河流间,但这是模糊的梦境。然而他非常知晓土壤,精确且充满身体性地知晓。土壤就是他亲身工作的东西。他也知晓水与空气,那些谦虚透明的事物,知晓他们的透明隐形与其清澈性,生命不可或缺之物,奇迹们。一颗充满空气的泡泡,或是浮于黑色真空上方的水流,反映着星光。他就活在这样的事物之内。
  第三代的刘美铃生活在一群称为「牡丹花住宅区」的居住空间,距离她儿子的居住地仅一廊道之远。她的社交生活极端活跃,但交往者几乎都局限于第二象限中国宗祖血脉的人们。她的专业是化学,于织造实验室工作。她向来不喜欢这工作,在尽可能像样的情况下,她先是改成半时段工作,再来就退休了。讨厌工作,她说,喜欢在宝宝园地里照顾宝宝们,玩游戏,从事花饼打赌,谈话,欢笑,八卦,探查出隔壁门的人家到底在做啥。她非常喜爱自己的儿子与孙女儿,时常在他们的居住空间跑进跑出,带着水饺、米糕,以及八卦造访。「你们应该搬来牡丹花住宅区啦!」她经常这样说,但知道他们俩不会照办,因为遥不喜社交。这样也好,但她希望当星长大后想要有宝宝时可以与自己人一起住,这话她也经常提及。「星的母亲是个好女子,我喜欢杰儿,」她告诉她儿子:「但我向来不明白,你干么不和王家的女孩生一个小孩,如此星的妈妈就也住在第二象限,对我们大家都好呢!但我知道你有你的办事方式,而且我得说啊,即使星只有一半的中国血统,没有谁会知道这事,而且她会出落成个大美人呢!所以我想说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么啦,假设在谈恋爱或生小孩这些档子事上,人们知道自己在干么,但我很怀疑哩。这都是运气罢了,全都是运气。年轻的第五代小李对星另眼相看呢,昨儿你注意到了没?他二十三岁,是个好生生结实的小伙子。啊,她来了,星!你头发变长了,好美啊!你应该把头发留得更长些!」他母亲的这些慈爱、务实、毫无苛求的闲聊是刘遥能够隐然安详浮游其上的溪流,直到某一天某一刻,骤然间,这些闲聊突兀地中断。一片死寂。某颗泡泡爆炸了,这是长在脑动脉的泡泡,医师们这样说。在那几小时间,刘美铃以哑掉的惶惑神情凝视着别人不知是何物的事物,接着她死去了。她七十岁就死去了,所有的生命都处于危险之境,遭受内部与外部的危殆。人们真是充满危险状态的玩意啊。
  漂浮的世界
  短暂的葬礼就在牡丹花住宅区举行。接着,第三代刘美铃的遗体就由她的儿子、孙女儿与技术人员陪同前往生命中心进行再循环,身为化学专业者,她必然熟悉这道打掉并重新运作物质的化学程序。她还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是以存有者的方式,而是不断生成。她会是星将来会有的孩子的一部分,他们都是彼此的一部分。使用与被使用者,食客与食物。
  就在一颗泡泡之内,除了饱满的空气别无其他,除了丰沛的水源别无其他,除了充足的食物别无其他,除了沛然的能源别无其他。这颗泡泡就如同在水族箱内的生态,经由其细小平衡的行动而自我完足:一条鲶鱼,两条刺鱼,三株水草,许多海藻,三枚蜗牛或是四枚,但水族箱内没有蜻蜓幼虫。这儿的生命体数量必须严加控管自理。
  当美铃去世,她就被取代了。不过,她只能被另一个新生命取代。每个人都被允许生产一个小孩。某些人不愿意或不能或没有小孩,某些人的小孩早夭,所以想要两个小孩的大多数成员可以有两个小孩。四千人并不是大数目,它是个小心翼翼维护的数目。四千人并非巨大的基因池,但它是个精心挑选且管理周到的基因池。人类学家如同遥对待他实验室的植物,同样警醒且冷漠,但人类学家并不从事交配实验。有时候,他们可以在源头揪出失误,但他们没有资源来进行扭转与再组合的活动。那些持续剥削某个行星资源的庞大、刻意操作的科技已被第零代抛舍于后方。人类学家们拥有良好的工具,熟稔自己的工作,他们的工作是进行维护。如字面所言,他们维护的是生命的品质。
  每个想要孩子的人都可以拥有孩子。至少一个,最多两个。女性可以有她的母族孩子,男性可以有他的父性孩子。
  这设计对于男人并不公平,他们必须说服某个女子为他们生自己的小孩。这设计对女性并不公平,她们必须花上一年的四分之三时间来为某个谁怀胎。对于想要孩子但无法生育、或是其性爱生活与别的女子一起从事的女性而言,她们必须说服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好让这两者孕育出一个小孩给她们;就她们来说,这样的设计是双倍的不公平。这样的设计事实上就是不公平。性与正义显少有共通之处。爱与友谊与良知与仁义与顽固等特质可能让这个不公平的设计系统得以运作,但经常夹杂焦虑,充斥哀痛,而且并不总是成功。
  婚姻与连结是非正式的选向,当孩子尚年幼时会被选择,因为许多女性无法与父性孩子分离,而且提供给四人的居住空间是相当奢侈宽阔的。
  许多女性完全不想怀孕或养育小孩,许多别的女性认为自己的生育力是种特权与义务,某些女性为此感到骄傲。偶不逢时,某个女性会夸耀她生下的父性孩子数目,如同篮球计分模式。
  第四代的杰儿·史坦菲德生下星。她是星的母亲,但星不是她的孩子。星是第四代刘遥的孩子,他的父性孩子。杰儿的孩子是乔伊,她的母族孩子,比他的异父妹妹星大上六岁,比他的异母哥哥、第四代的阿丹米·赛斯年轻两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居家空间。每个单人空间是一个半房间大,一个房间是九百六十平方尺。最常见的形状是十尺乘以十二尺乘以八尺,但是隔间可以移动,所以只要在结构性空间的限制之内,家居空间的形状可自由变更。双人家居空间,像是第四代与第五代刘家的空间,通常是安排成两间小小的睡房与一间宽大的共享起居室:两套私人设施与公共空间。当人们连结起来,倘若她们各自有一个到两个小孩,她们的家居空间会变得很广阔。例如第三代到第五代的史坦因蔓—阿丹米,共有杰儿与乔伊与第三代的阿丹米·曼哈坦,这是杰儿连缔多年的伴侣,还有阿丹米的父性孩子赛斯,共有的是三千八百四十平方寸的家居空间。她们生活在第四象限,那儿有许多非中国宗族的人,像是北美洲或是欧洲宗族。就在她惯常的戏剧化气势,杰儿在居住空间的外弧找到一处可容纳十尺高天花板的空间。就像是天空!她呐喊着。杰儿将天花板漆成蓝色。可以体验到差异吧?她说,解放的感受,自由的感受?事实上,当星去造访杰儿的居留时期,她总觉得那些房间显得扞格不入。它们似乎很深沉冰冷,头顶上方尽是被浪费掉的空间。然而,杰儿将她散发出的温暖、金色且从不疲惫的嗓音、艳丽的服装、丰饶的存有性来填满这些额外的空间。
  当星的月事开始,她学习如何避孕且开始闷头思索性爱,杰儿与美铃都告诉她,要怀上宝宝纯属运气。他们是两个大相径庭的女性,但用的说法一致。「这是最大的好运!」美铃说,「真是太有趣了!除了这件事,没有别的事情能够用上全部的你来运作。」杰儿则是谈到你与你子宫里孩子的关系,新生儿的哺乳也是性爱的一部分,是性爱的延伸与完成,要非常幸运才能知晓这些。星以谨慎犬儒的处子保留态度来倾听这些。当时候到来,她会自行决定要怎么做。
  许多祈安后裔,多多少少,都安静地反对遥与另一个象限、且是完全不同血缘祖宗的女子生小孩。许多杰儿的亲族问她,是否想要有些异国体验或什么之类的。事实上,杰儿与遥只是激狂地陷入恋情,他们已经成长到足以明白爱情是他们两者唯一类似的东西。杰儿问遥,是否她可以生他的小孩。遥备受感动,于是同意了。星是由至死不渝的热情所孕育而成。每当遥带着星去拜访杰儿,杰儿会投身到遥的怀里,呐喊着:「是你啊,遥!」她的反应充盈如此全然的喜悦与欢愉,或许只有全然满足且自我满足者如阿丹米·曼哈坦才可能躲得掉嫉妒的痛楚。曼哈坦是个魁梧多毛的男人。或许,比起遥年长十五岁、高上八寸、毛发浓密许多,有助于曼哈坦得以不吃遥的醋。
  祖父母们为家居空间的扩增提供另类之道。有时候,亲戚,半同胎,彼此的双亲与小孩都会在更大的居家空间组织起来,就在第四代与第五代刘家的家居空间隔壁廊道,牡丹花住宅区,就是由十一组连续性的家居空间所构成。这些家居隔间从事组合,搞出一个中庭,成为永无休止的噪音来源与活动场所。美铃终其一生都居住于牡丹花住宅区,它总是由八到十八个家居空间所合成。除了它,并没有第二个如此幅员广大的同宗族家居空间合体。
  事实上,第五代的许多人已经遗失了宗族的感受,认为这是无相关的玩意,不赞成人们由自己的身分或社群来定位自己。在议会上,对于祈安宗族的氏族状态常常被非议,批评者称之为「第二象限的分离主义」,或是更黑暗的「种族主义」,或是由实践者所称呼的「我们自己的道统」。中国宗族抗议新的学校管理政策,让老师们从某象限换到另一个象限,于是孩童会由别的宗族或社群成员所教导,但他们的票数低于赞同此政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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