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56章


  泡泡
  危险处处,冒险重重。在这个玻璃泡泡,脆弱的世界受到分离主义或阴谋的危险笼罩,受到异常行为、疯狂与狂烈暴力的笼罩。任何具有重要性的决定都无法由不经过会议谘询的单一个体来从事裁决。自从起始以来,没有任何单独个体被允许拥有系统控制权。总会有备分,总有监督者。虽然难免有状况发生,但并没有长期性的坏损灾害。
  然而,什么是人类的正常普通行为?什么是反常?什么是意志清醒?
  阅读历史吧,老师们说。历史告诉我们自身是谁,我们如何从事自身的作为,而后我们的守则该是如何。
  真的吗?那些在书籍银幕上的历史材料,地球历史,那些充盈恐怖的不义、残酷、奴役、憎恨、谋杀的记录?那些记录被机构与政府单位加以合理化且赋予荣光,这些写满浪费且误用人类、动植物生命、空气与水源的记录?倘若这就是我们的模样,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历史必须是我们逃逸开来的东西,那是我们的曾经,不该是我们的现今。历史是我们切勿再重蹈覆辙的东西。
  盐海的泡沫击出一颗泡泡,浮游着。
  若要学习我们是什么,不要去看那些历史,而是去看艺术品——我们当中最美好才情的记录。那张老迈、愁苦的荷兰面孔从某个失落的世纪之黑暗境域往外凝视。母亲的美丽沉重头颅低垂,朝向躺在她膝上的死去儿子。疯狂的古老国王对着他被谋杀的女儿狂嚎,「绝不!决不!永不!再也不要!」伴随着无限的柔情,那位悲悯者喃喃低语,「这不会持续,这不会带来满足,它没有存有性。」「睡吧,睡吧。」摇篮曲这么说,还有「解放我吧!」奴隶的歌谣们如此渴望。交响曲兀自演奏,黑暗中浮现荣耀。至于诗人们,疯狂的诗人大喊着「恐怖之美于焉诞生」。然而他们都是疯子,他们都又老又疯,他们的美都是恐怖之美。不要阅读那些诗人作品。它们无法持续,它们无法带来满足,它们没有存有性。他们描写的是另一个世界,土壤世界,那个太过坚实的世界,第零代不欲与之共处的世界。
  低囚,狄秋,土壤球体,地球。那个「垃圾」世界,那个充斥「废弃物」的行星。
  这些字眼已经过时,历史性字眼,只附着于历史性的意象:那是个收纳所有「脏污」的「垃圾」的容器,我们将那些垃圾导入运输工具,传送到「垃圾桶」,并且「丢到一边去」。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一边去」?
  罗莎娜与罗沙
  十六岁时,星开始阅读第零代者法耶兹·罗莎娜的日记。这是个自我探索穷究的心灵,总是不断追问自身的诚实度,对于青少年而言充满吸引力。罗莎娜很像卢洢思,星想,但她是一位女性。有时候,她需要与女性的心灵相处,而非男性。然而,丽娜沉溺于她的篮球成绩,罗沙又全然成为一名天使,祖母去世了。于是,星阅读罗莎娜的日记。
  她首度体会到,第零代的人们、这些世界缔造者认为他们在后代身上强加了无比巨大的牺牲。第零代人们所弃守之物、他们在离开地球时所失去的事物——罗莎娜总是使用英语的地球这个字——将由他们的任务、他们的希望,以及(罗莎娜充分自觉到的)他们拥有的强大权力、为了后代千万人们所创造的生命质料来加以弥补。「我们是探索号星船的诸神,」罗莎娜在她的日记写着:「但愿真正的诸神宥谅我们的傲慢!」
  但是,当罗莎娜思辩着行将到来的光阴,她并未将自己的后代子民写为诸神的孩子,而是诸神的祭品。她以恐惧、罪疚与怜悯看待她的后代,先祖们意志与欲望造就的无助囚犯。「他们怎可能会宽宥我们?」她哀悼着。「在他们出生之前,我们就将世界从他们那儿夺走——我们从他们那儿夺走了海洋,群山,草原,城市,以及阳光,夺走了他们理该继承的事物。我们让他们困陷于某个笼子,锡造的罐头,物种标本盒子,如同实验室老鼠般地生生死死,从未见过月亮,从未在原野奔跑,从未知道自由为何物!」
  我不晓得什么是笼子或锡罐头或是物种标本盒子,星不耐烦地想着,但无论什么东西是实验室老鼠,我才不是呢!我在虚拟实境的乡间原野奔驰。你不需要原野与群山与那些东西才能够感受到自由!自由是你的心灵所作为,自由是你的灵魂所是。自由与那些狄秋事物全然无关。无须担忧,先祖母!她对着早已去世的作者诉说。这些最后都变得很好,你造就了美好的世界,你是个非常慈爱且睿智的神。
  当罗莎娜对于她那些遭到剥夺的后代子民愈发感到沮丧,她愈是不断谈论欣狄秋,她称为终点行星或纯粹是终点的地域。有时候,这些念头鼓舞她,让她设想会是什么景况,但大多数的时光她总是忧心忡忡。终点行星是可居住的吗?那行星上可有生命?怎样的生命?这些「迁居者」会发现什么,而他们又该如何应付他们所发现的事物?他们是否会将所发现的资讯送回地球?对她而言,传送讯息回地球是无比重要的事情。真是可笑,可怜的罗莎娜担忧着她的后后后后代子孙将会在两百年内传送什么样的讯息,传回到一个他们根本没见过面的星球!但是,这个古怪的念头却是她莫大的慰借所在,这是她为第零代的所作所为得以合理化的东西,这就是她的理由。「探索号」将会构筑一道硕大细致的彩虹桥梁,横跨于星界,在桥梁的上方,真正的诸神漫步其间;名为资讯与知识的神。这些理性洋溢的诸神,祂们是罗莎娜日记不断复返的意象,她的慰借。
  星觉得罗莎娜的神性想像很让她厌倦。拥有一神教派祖先传承的人们似乎都摆脱不了这一套。比起大写的上帝们与历史文学系统的父上们,罗莎娜笔下的那些较低阶譬喻之神较为可喜,但星对于任何一造都相当不耐烦。
  收取讯息
  由于星对于罗莎娜感到失望,她与好友激发争执。
  「罗西,我希望你可以谈论别的玩意。」
  「我只是想要与你分享我的幸福。」罗沙以她的狂喜声调如是说。柔和,温良,如同钢铁光波束般,充满不可动摇的弹性。
  「之前的我们无须把自己拖到狂喜教派,就可以很快乐。」
  罗沙以某种充满疼爱的深情凝视着星,这让她感到隐约却深切地受到侮辱。我们是密友耶,罗西!
  「你认为我们何以在这里呢,星?」
  由于星不信任问这个问题的罗沙,她稍微考虑之后才给予答覆。「倘若你的意思是为何我们就是实质地就在此处,那是由于零世代的安排使然。倘若你的问题座落于抽象层次,我拒绝回应这个问题。要询问『为何如此』,你得要预设目的,某个最终因。零世代的人们拥有他们的目的性:派遣星船,抵达另一个行星。我们正在实践这个任务。」
  「然而,我们将身往何处呢?」罗沙问道,以她那种充满张力的甜蜜语气,洋溢甜蜜感的张力。这样的气势让星同时感到紧绷,酸楚,兴起自我防卫性。
  「我们将前往终点,也就是欣狄秋。而且,当我们抵达那儿,你与我都是老婆婆喽。」
  「为什么我们得前往欣狄秋?」
  「取得资讯,并传送回狄秋星。」星回答,除了罗沙娜的说法,她并无别的答案可给予,接着,她感到迟疑。她明了到罗沙问的是个公允的问题,而她自己从未真正询问或回答过这个问题。「之后,在那儿生活。」她说:「找寻出——关于这个寰宇的样态。我们是……我们是一趟旅程,寻觅探索的旅程。这是一趟关于探索的星航旅程。」
  当她说出「探索」这个字,她赫然寻探到这个字词的意义。
  「我们将要寻探——?」
  「罗西,这种引导询问法是在宝宝育幼院搞的花招,而我们称呼这个美好的卷曲字眼是啥?别这样搞,真正与我说话,不要操纵我!」
  「别害怕,天使。」罗沙说,她以微笑星的愤怒回报。「别害怕欢愉。」
  「别叫我天使。我喜欢的是你身为自己的你,罗沙。」
  「在我认识到狂喜为何物之前,我从未知晓我是谁。」罗沙说,她不再微笑。如此的纯粹度让星感到震慑又羞愧。
  但当她离开罗沙,她感到沦丧失落。她已经失去了经年的密友,短暂的挚爱。当她们长大,她们不再产生连结,不再有她梦寐渴求的连结。倘若她竟成为一名天使,她就完蛋了!然而,哎,罗西,罗西啊!她试图写一首诗,但只写下两句话:
  我们终将不断相遇,但从未真正遭遇彼此。
  我们不同的行道,就此让你我永远仳离。
  在某个内闭性的世界,「分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星首度经验到丧失所爱者的景况。美铃祖母总是如此活泼欢乐、仁慈的样貌,她的死亡是如此出乎意料之外,如此沉静地突而其来,所以,星从未真正意识到美铃已经离世。感觉上,总觉得美铃祖母迄今居住在下层的廊道区域。想起美铃是某种慰借,而非伤逝。但是,她的确失去了罗沙。
  星将她所有的年幼活力与热情都投注于第一回的情感失落。她行走于黑暗之内。某些属于星的部分将会永远染上深暗色泽。对于天使将罗沙从她身边夺走一事,她倍感深痛恶绝;同时,星不禁认为某些她的亲族长辈所言甚是:要去理解别的族裔是不可能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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