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58章


这糗事一点都没有让爱德感到尴尬。「这是无比自然的事。」他说。
  爱德最爱用的口头语就是这句话。只要是关于身体,都是「无比自然的事」。关于心智,那就压根与自然无关。
  所以,「自然」究竟是啥鬼东西?
  就卢洢思能够想通的部分而言——他在中学的最后一年的确花费许多心思在想这些——爱德的说法算是正确。在这个世界上——不,在这座星船上,他立即纠正自己,因为他试图训练自己的心智养成某些习惯——在这座星船上,「自然」等同于人类身体。就某些程度而言,植物、土壤,以及这些水耕系统的水分,也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对了,细菌丛也属于「自然」的范畴。不过,细菌只有某种比例的自然属性,因为它们被科技所严密控管,甚至比人体受到更严密的监督。
  在起源星球,「自然」的意义在于不被人类所控制的一切。「自然」意味着本然性先于人类控制的存在,等待受到控制的原生物质,或是逃逸于控制之外的东西。于是,在狄秋星,鲜少有人居的地区,诸如过于干燥、过冷,或是过于陡峭的地带,就被称呼为「天然地」,「荒野」,或是「自然保留区」。至于在这些地区居住的动物,亦被称呼为「天然动物」或「野性生命体」。于是,所有人类的动物性运作也就是自然而然的——吃喝拉撒,做爱,反射动作,睡觉,吼叫,以及当某人舔你的阴蒂时,尖声嘶叫如警笛。
  克制这些运作,并不等于违背自然,或许只有爱德这样认为。这些控制被称呼为「文明」。一旦控制体系开始进行,它随即就开始影响自然性的身体。卢洢思明白,当你长到七岁,开始穿上衣服,成为一个公民,你就不再是孩童园区的一分子,野生团的一员,赤裸裸的小野人。
  美妙的世界啊!野生——野蛮——文明——公民——
  无论你如何努力地文明化,身体还是保有野生、野蛮,或天然的状态。它必须保持自身的动物性运作,否则就会死去。身体不可能被全然驯服,全然控制。即使是植物也是这样的。卢洢思从星的爸爸那儿学来,无论你如何竭尽所能地操纵,滋养它们的共生功能,植物们的状态无法全然得以全然预知,或是安分服从。还有,细菌的培养群总会不时窜升起「野化」的配种,很可能是险恶的突变体。能够被完美控制的是无生机的物体,也就是星船世界的物质,元素与分子,固体,液体,气体,或是从这些物质提炼而出的人工物。
  至于控制者,文明维系者,心灵自身呢?它是否也是文明化了?它是否得以控制自己?
  感觉上,没啥道理说文明体的心灵无法控制自己。然而,它对于自我掌控的败亡导致许多我们被教导为历史的玩意。然而,这是无可豁免的,卢洢思这样想,因为在狄秋星,自然的伟例如此壮阔,如此强大。在那儿,并没有真正完全得以控制的事物,除了模拟的东西。
  奇妙的是,他从某项模拟实境程式学到这件事。他闯入某座热带丛林,蓊郁杂沓,充斥着各种飞翔、咬、爬、刺、弹射的生物,折腾你的肉身。他试图在恶臭燠热的大气挣扎喘气,力气消耗殆尽。最后,卢洢思来到某个空旷的地方,那儿居住着一群被疾病、营养不良与自我残害而搞得畸形的人类。那群畸形人从草屋冲出来,对着他尖叫,从口里喷出毒箭标攻击他。这是「伦理两难课程」的某个课题,运用的教材是狄秋星的丛林模拟程式。那些字眼,像是热带丛林、树木、昆虫、刺、草屋、刺青、毒箭等都收录于昨天学习的初步字典大全。如今伦理两难的命题开始进逼——他是否该跑走?或试图协商和谈?乞求对方的怜悯?射回去反击?他在模拟实境内的人格化身携带致命武器,穿着厚重的外衣,或许可以抵挡毒箭,或许无法。
  这是非常有趣的课题,之后大家在课堂上热烈辩论。然而,课程结束许久之后,让卢洢思仍然倍感震慑的是那股浑然、让人昏眩的浑沌庞然状态,称为丛林的状态。就在野生自然的情境,那些野蛮人类似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仿佛意外的产物;至于文明洗礼的人类则是全然的异邦人。他并不属于此地,神智清明的人都无法属于这里。面对这样的艰困处境,难怪零世代之前的人们无法维系文明体系与控制自身。
  控制严谨的实验体系
  虽然卢洢思认为,关于天使众的论证既愚蠢又让人心烦,但是它们在某个基础论点或许是对的:星船的终点站并不如星船航弋的旅程本身来得重要。既然他已经阅读过历史材料,经验过「丛林」与「内城市」等模拟实境,卢洢思开始猜测,是否零世代的用心可能试想给予某几千人一个出口,逃离那些不堪的恐怖。星船是个人类生存得以获得控制的场域,如同一场实验室测试,取得精密控制的实验室测试。
  或者,这是某种自由情境之内的控制精良实验?
  这是卢洢思所知道的最伟大字眼组合。
  心智索攫取感知的字眼拥有不同的尺寸,密度与深度。字眼是黑暗的星星,某些显得娇小、乏味且坚实,某些则广渺、繁复且微妙——这些壮丽字眼拥有强大的重力场,能够吸引无限的意义。「自由」这字眼是最为硕大的黑暗星星。
  对于卢洢思本身而言,这字眼的意义拥有清晰且精确的意象。他的哮喘并不定期发作,但这些发作在他的心灵留下生动印记。有一回在健身房,他在不对劲的时候恰巧位在大块头林的下方,而大块头林就这样倒下来压住他。大块头林的体重是卢洢思的两倍,他把卢洢思肺部的空气全都挤出去了。经过漫长无边的挣扎呼吸,第一口气是如此生裸、颠簸,撕裂般地痛楚。这就是自由:呼吸。你所呼吸的就是自由。
  没有它的话,你就会窒息,全身变黑,然后死翘翘。
  必须生存于动物层的人们可以到处移动,但他们没有足够的心灵空气好让他们呼吸。他们没有自由。透过历史阅读教材与历史性的模拟实境世界,这对他而言再清楚不过了。「内城市两千年」的情景如此让人震惊,因为它并非「野生天然」的环境,所以,住在那儿的人们会发疯、生病,变得危险,而且不可思议地丑陋。「内城市两千年」描述的是人们彻底失去对他们文明化自然的控制。
  人类的本然。这是个奇怪的组合词。
  卢洢思想到去年发生的事件:某个第三象限的男人性攻击某个女子,将她打得不省人事,然后喝下液态氧气自杀。那个男人是个第五代。虽然那场事故对于星船世界的每个人都造成巨大的惊恐,但它对于第五代的人们具有特别的恐怖与鬼魅效应。他们自问:我是否可能这样做?这种暴行是否会发生在我身上?他们当中没有谁知道答案。那个男人,第五代的狼子失去了对于他自身「动物面」或「自然面」需求的控制,于是他的下场是失去了所有的自由,无法从事选择,甚至无法活下去。或许。某些人就是无法好好调理自身所拥有的自由。
  天使们从不谈论自由。遵循秩序法规,就能获致狂喜。
  到了星船历二〇一年,天使们会变得怎么样呢?
  的确,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当这座等同于硕大实验室的星船抵达了终点星,将会对于精密控制的实验产生何等变化?天使们又会如何因应这些状况?欣狄秋是个行星——也就是另一个庞然无边的荒野物,难以掌控的「自然」——他们甚至不晓得那儿的生存法则会是些什么。在狄秋星,起码他们的祖先们还算熟知所谓的自然,像是知道要如何利用它的资源,如何与它斡旋共存,哪些动物生性凶恶或有毒,如何在野地栽培植物……等等之类的。在这个新的地球,他们什么都还不知道。
  书本们有稍微谈论到,但并没有深入探究。毕竟,到他们抵达终点星之前还有半个世纪之久。然而,能够找出他们所知晓的欣狄秋资讯,会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当卢洢思把这些问题丢给他的历史老师,第三代的川妠·艾提,她告诉卢洢思,届时教育程式将会提供第六代充足完善的终点星相关教育,以及在那儿的生活资讯。到那时候,第五代的人们已经垂垂老矣,所以这并不是他们需要在意的问题,她说。当然,倘若第五代的人们希望「登陆」于行星表面,当然会得到许可。这些程式主要是为了让中间世代(「这就是我们。」年长的女性语气干涩地说)满足于自己生活的世界。这是很实际的取径,而且立意良好,她说。但是,或许由于运用这些教材的缘故,它们不自觉间鼓舞了那些倡导狂喜教派的心灵。
  她对卢洢思坦承相告,她最优秀的学生。他也同样坦白地告诉老师,无论他是否可以抵达终点星,无论当他抵达时是否老态龙钟,此时他就是想要搞清楚他的目的星球。他理解的是为何要来到终点星,他不需要理解如何抵达。然而,他想要明白的是终点星究竟在哪儿。
  川妠·艾提给予他某些接近资讯库的协助,但结果证实,第六代的教育课程目前还不能检阅。此时,这些教材正在由教育委员会进行编修审查。
  其余的教师劝告卢洢思,先将中学课程与大学教育完成,再来担忧终点星的状况还来得及——倘若,他当真需要进行这种担忧。
  于是,卢洢思去向首席图书馆员求助。首席图书馆员是他朋友谭宾笛的祖父,第三代的谭老。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