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59章


  「思量我们终点星的状态,」谭老说:「等同于增加焦虑感,不耐烦,以及庞大的期待指数。」他轻微地微笑。谭老讲话的速度很慢,句子之间有着停歇顿号。「我们的工作是从事旅行,这与担纲抵达者的工作差异甚大。」经过停顿,谭老继续说:「然而,只知晓旅行的世代,他们是否能够好好教导下一个抵达终点的世代呢?」
  珈蓝
  卢洢思继续经营自身的志趣。他独自回到模拟实境的丛林。
  当然,他必须顺着路径行走。无论某个模拟实境的程式如何精密构筑,你能够在其中从事的就是它所设计的内容。它如同某个梦境,任何梦境,尤其是恶梦:倘若有任何选择可言,只有特定的选项适用。
  路径就在其中,你必须遵循路径前行。这条路径会引导你通往那些丑陋、低级的小野蛮生物。它们会对着你尖叫,发射沾毒的飞镖。接下来,你得要做某种选择。卢洢思忧郁地选择,一个接着一个。
  倘若你试图与这些小野生物说道理,或是企图逃离它们的追逐,将会导致昏黑的情境——当然,这就是拟真死亡。
  某一回,这些小野蛮人攻击他,卢洢思举枪开火,杀死了其中一人。这情境之恐怖远超过他所能想像的程度;在他开火几秒之后,他就立刻逃离模拟实境程式。那一晚,他梦见自己拥有某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隐密名字,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情。他从未见过的某个女子来到他身边,告诉他:「将『野狼』增入你的名字之内。」
  虽然这并非轻易之举,他还是回到模拟实境的丛林。卢洢思赫然发现,倘若这些小野人攻击他,而他并未显示出恐惧,只是以枪枝威胁对方,但并未开火发射,这些小人们会逐渐、骤然、缓慢地接纳他的存在。在那之后,另一组选择项目叉展开来。如今,他可以让武器显得明张目胆,迫使小野蛮人引领他来到失落的城市——这就是你为何玩这个游戏的最终目的。他可以强迫小野蛮人服从他,但他总是持续不了多久就黑沉沉地被推出程式外,因为这些小野蛮人会把他杀死。或者,倘若他表现得无所畏惧,丝毫不威胁小野蛮人,而且并不要求它们任何事情,他就能与它们一起生活,住在一间半颓圮的小草屋。它们会当他是某种疯子般地接纳他。女子们会给他食物吃,教导他该如何做这做那,于是他逐渐熟习这些小蛮人的风俗语言。这些过程展现出令人惊异的繁复、正式属性,以及炫惑力。但是,它只是某个模拟学习材料。它只能够走到这个步骤,而且比它能够提供的状似更多。当你从模拟宝境走出来,你并没有携带出太多东西,程式只能够兼容这么多的事物,即使它充满弦外之音。然而,卢洢思所记取的少数事物却奇异地让他的思路变得更丰沛。他想要找时间再度进入丛林,以自己的法门走向最后的抉择,改写与野蛮人共居的情境。
  然而,这回他进入丛林的目的并不相同。这回,当他进入丛林,他尽量缓慢行走,当他已经深入其中,卢洢思停顿下来,宁静伫立于丛林小径。他不再害怕会撞见这些小野蛮人。现在他已经认识这些人,与这些人共同生活。目睹它们无法规避程式,中就会扑向他,对他尖叫且试图杀死他,这是一桩很哀伤的事。这一回,他不想要遇上这些小野蛮人。它们是人类所制作的模拟人类。这一回,卢洢思想要经验的是来到某处无人类所在的地域。
  当他站立在园地,开始淌汗,闻到体内散发的异味。他拍打那些嗡嗡鸣叫、环绕着他飞舞的小东西,它们降落在他的皮层,啮咬他。倾听着那些古灵精怪的声音,卢洢思思念着星。星向来不承认模拟实境是某种经验。若非由于老师的要求,星从未进入任何模拟实境的狄秋。星从未玩拟真游戏,她甚至不愿意尝试卢洢思与宾笛使用「波赫士花园」为迷宫基础的某项超级有趣拟真游戏。「我不想要在任何别人的世界之内,我想要在自己的世界之内。」星这样说。
  「但是,你阅读小说呢。」他反驳道。
  「当然我会阅读小说。写作者把故事安置在那儿,阅读的是我。拟真的程式设计者却是使用我来从事他的故事。除了我之外,没有谁可以使用我的身体与我的心灵,知道咩?」她总是会变得火爆。
  星的说法很有道理。然而,如今卢洢思站立于狭窄、不可思议地复杂的拟真路径,仿佛居住廊道发狂后的模样。他紧绷且充斥警戒,注视着某个多脚物体爬入黑暗之境,这物体就在某个硕大物旁边,而他认为是一棵大树,但这棵大树是颓倒在地,而非笔直挺立。让他感到震慑的并非只是这个充满窒息感、无意义复杂性的地域,它身为浑沌的质地,即使这儿只是某种再创造之地,某种感官领地的程式。他更感震惊的是,这地方是多么地充满敌意!险恶,令人惊惧。他是否正在体验着程式设计者的敌意?
  事实上,施虐性质的程式比比皆是,某些人沉溺其中。他如何能够判断,「自然」究竟是不是如许可怕的东西?
  当然,还有别的程式。在那些程式之内,狄秋显得更单纯些,更容易了解——乡村,或是朝向山脉的散步。此外,你也可以观看电影,如此你只需要应付视听层面的感官运作;在那些作品,你得以明白,即使显得浑沌失序,「自然」仍是漂亮的事物。如同施虐程式耽溺者,某些人沉湎陷溺于这些电影,反复观赏海龟在汪洋游泳,飞鸟于天际翱翔。但是,观看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即使那些纯属模拟实境造就的感受。
  怎可能有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丛林这样的地方?感官地域的不适是经常性的,那些热度,那些生物,温度的改变,事物充满粗砺、油腻且肮脏的表面,永无止境的粗糙。每当你行走一步,就得留神凝注自己的脚究竟会降落在什么地方。他记得那些小野蛮人的恶心食物。它们杀死动物,并且食用动物身体的某些部位。女人们咀嚼某种植物的根部,并将那些咀嚼物弄成一盘菜肴。它们让这些东西腐置一段时间,然后大家就开始食用。倘若这些会咬人、充满毒素且发臭的动物是真实而非模拟,当你从模拟实境出来时,就会全身沾满毒素。的确,在那些与蛮族共处同居的开叉选项之内,其中之一就是你将自己的手搁在某株藤蔓,结果发现它竟是有毒且无脚的动物。它会咬你的手,在数分钟之内你就会感受到一股莫以名之的可怕痛楚与恶心感,然后就黑掉了。当然,总是得以某种样式结束这个程式。这程式的总长度会持续十个主体观视循环,也就是十个小时,拟真程式所能容许的最大值时间额度。他不但经验到拟真的死亡,当他从模拟实境出来,同时会感受到实质的身体僵硬、饥饿、口渴、衰竭,难受无比。痛苦,像是被植物的荆棘刺伤,蚊虫啮咬,背负沉重包袱的肌肉拉伤,足部被恐怖崎岖的路面弄得瘀伤。除此之外,它们还得承受更强大的恐怖,饥馑,疾患,破损折断或畸形的四肢,以及失明?在这些蛮族成员当中,即使是小婴儿与年轻的母亲都是肮脏且不健康的。当他逐渐体认到这些小野蛮人也是人,它们那些病变、肿囊、疮痂。硬茧、视线模糊的双眼、扭曲的四肢、脏污的双脚,以及脏污的头发愈发让他感到痛苦难当。他一直想要帮助这些人。
  如今,卢洢思伫立于拟真路径,毗邻于树丛与修长弦状植物的某种噪音挨近他——这些植物如同遥的书法,只是更加硕大纠结。就在这些组成丛林的光怪陆离、拥挤不堪之生命群当中,某个东西发出噪音。卢洢思站立得更沉静,记起珈蓝。
  当时他归化于小野蛮人的部族,了解这部族正在进行狩猎。它们瞥见一抹闪耀着金色光点的芒泽。某个男人低声说了一个字,珈蓝。当他从模拟实境出来,卢洢思记得这个字。他设法查阅这个字,但没能在字典找到它。
  如今,它从黑暗与浑沌之境冒出来,珈蓝。它从路径的左侧走向右侧,距离卢洢思数公尺远。它的形态修长,低沉,毛色金黄且分布着黑色斑点。它以难以形容的柔软度与技巧行走,以圆润的四足行走。它的头颅低垂,伴随着一长条自身的延展,尾巴!当它再度隐遁回彻底沉默的黑暗之域,尾巴的尖端不住抽搐摆荡。它从未看卢洢思一眼。
  卢洢思仿佛被定住般地震慑呆站。这是模拟实境,这是某个程式,他这样告诉自己每回当我来到丛林,只要我伫立在这儿一段够长的时间,珈蓝就会从秘径走出来。倘若我想要,倘若我准备好了,我就可以用我的模拟枪来射击它。倘若程式包含了「打猎」选项,我就可以杀死它。倘若程式不包含打猎选项,我的模拟枪就无法开火。珈蓝会沉默地走出来,同样沉默地隐匿消失。在它消失的瞬间,它的尾巴蓬勃颤动不已。这里并非荒野,这并不是大自然。这是无上的控制。
  他转身,走出模拟实境的程式。
  在路上,卢洢思遇见正要去健身房跑几圈的宾笛。「我想要研发某种适用于VR的科技。」他说。
  「好啊!」宾笛说。瞬间之后,他咧嘴嘻笑。「就让我们来搞吧。」
  吾等将往何处去?
  设定程式,照片集锦,字汇描述——所有关于狄秋的再现都值得让人萌生狐疑,因为它们全都是科技的产物,人类心灵的产物。它们全都是诠释。起源的行星无法让星船居民取得直接的理解。
  至于目的地的终点行星的,其资讯甚至比起源行星更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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