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63章


我们的宇宙就是这艘星船。」
  这说法熟悉到显得陈腐,但又如此奇怪,这让星感到很不安。她陷入沉思。
  「而且,在此的生活很完美。」卢洢思说。
  「是这样吗?」
  「此处的充满和平与丰饶,光与温暖,安全与自由。」
  是啦,当然啦,星想,而且她的面容彰显出她的思绪。
  卢洢思继续进逼——「你研读过历史。你知道那些浩劫苦痛。零世代的人们可有谁的生活与我们同等品质,或是及得上我们的一半好?他们的生命大多时候处于恐惧,处于痛楚。他们活在无知之境。他们为了金钱与宗教自相残杀。他们死于疾病、战争与粮食短缺。这些场景仿佛是『内城市两千年』或『丛林』等游戏程式活脱脱演出的剧情。那是地狱般的生命。而此处就是天界。钛瑞天使是对的。」
  星对于卢洢思蒸腾的张力感到困惑。「所以呢?」
  「所以,难道我们的先祖就是要将我们从某个地狱送到另一座地狱,抄捷径取道天界?你可从那样的论证看出潜在的危险性?」
  「嗯。」星这样说,考量卢洢思使用的隐喻。「嗯,对于第六代而言,这大概会显得有些不公平,但这点对我们而言根本就没有差别。到了抵达终点星的时候,我们已经老态龙钟到无法从事皮层勘测喽,我是这样觉得啦。虽然我还是想要双腿抖颤地到室外瞧瞧,即使那是另一座地狱。」
  「这就是你并非天使的缘由啦,因为你接纳着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行旅除了自身之外,还有别的目标。也就是说,我们的确有个终点星站。」
  「我是这样啊?我不觉得耶。只是我有点希望我们真的有个终点星。来到他方会是很有意思的哪。」
  「然而,天使们相信,外界空无一物呢。」
  「那末,当我们抵达欣狄秋时,他们可要准备大吃一惊喽。」星这样说:「然而,到时我想我们全都会大吃一惊的……好啦,我得去制作卡纳樊指派给我的图表作业,到时在课堂上见喽?」
  当星与卢洢思进行这场对话时,他们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时值十九岁。他们可不晓得,大二学生总是在讨论信仰与非信仰,以即所谓的存在目的喏。
  来自地球的话语
  在第一象限与第四象限,有些学派在讨论解码地球相关的讯息,尤其是那些显著的冲突,像是明显的哲学宗教思惟论战,或是国家族裔之间的征战。这些争论与战役(以阿拉伯文)被称呼为「真实的追随者与正港的追随者」。上千万的狄秋人口——传递的讯息符码显示为上兆人口,但这应该是传输过程的符号扭曲使然——总之,就是数目繁多的狄秋人相互残杀,原因竟然是信仰或思惟的差异。在探索号星船,人们会对于理念、信仰、冲突等议题进行暴烈的争论。这些争论可以进行个好几十年之久。但是,没有谁会因为这些争论而死。
  到了第三世代与第四世代,从狄秋传来的讯息内容变得艰涩难解,只有从事这方面的人士会紧密追随阅读这些讯息。大多数的星船人们不再留意狄秋的讯息。倘若在狄秋发生了重大莫名的事件,某人应该会注意到,而且,无论人们有无留意,传送来的讯息都会好好储存在档案窖呢。或许该这样说:人们都以为它们都妥善地被储存在档案窖里。
  第四代的卡纳樊·博司
  当星来到大学注册处,准备登记她的大一课程,她赫然发现导航学的教授,第四代的卡纳樊·博司留下指示,说她可以跳过第一年的初级导航学,直接修第二年的课程。「倘若我根本就不想修导航学呢?」她质问注册登记的职员,对于那高傲的指示感到恼怒。然而,她同时感到被赞赏的喜悦。很显然,卡纳樊·博司有留意到星在中学时代的数学与天文课程成绩,而且很注意她。于是,她还是修了导航学第二级。
  导航是非常受到敬重的职业,但并非绚丽花俏的行业选项,不像是皮层勘测师或是内部演艺人员。对于许多人而言,导航这概念显得有点威胁性。他们尝试如此解说:对于别的职业来说,你可以犯错,而且当然这个错误会造成麻烦(任何在玻璃器皿内部造成的错误都会影响到玻璃器皿生态的一切!),但是就大气控制或导航之类的职业,只要微小的疏失就会伤害或杀死人,杀死很多人。
  系统内部充满的备分、防御失误、多余元件等等不时之需的玩意。但是,对于导航而言,很恐怖的是没有防御失误这种设计的可能性。当然,电脑照说是毫无失误性可言,但它们必须由人类来操作。航线系统必须三不五时地重新调节。导航员所能做的就是永无止境地检查再检查自己的演算,检查再检查电脑的演算与操作,检查再检查输入与回馈,检查再检查有无失误,而且没完没了地永续检查再检查。倘若这些演算与操作系统彼此吻合,倘若一切都检查完善,那就不会有状况发生。你就是终其一生地检查再检查。
  导航这行业的魅力,大约与计算病毒差不多,后者也是个不受人欢迎的职业。而且,要成为一个导航员所需的数理天分与训练是非常骇人的程度。没几个学生会选修必修第一年之外的导航二,更别说将它视为日后的专业主修。如同他的某些学生所言,第四代的卡纳樊·博司总是目光如炬地寻找候选人,或者说是受害者。
  导航这个职业的不受欢迎有部分肇因于它招唤的深层不适,也就是它必须处理的项目——航行于真空的旅程,星船的丝毫律动,星船的航线与目的地。然而,鲜少有人谈论这些。但是,星偶而会思考这些议题。
  第四代的卡纳樊·博司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娇小,背脊挺直,有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与坦率、不假辞色的面容。他长得很像照片库的那些禅宗导师,星这样想。他与卢洢思算是亲戚,他们是半个表亲。有时候,星会在他身上看到两者的类似处。课堂上的卡纳樊·博司态度粗暴、毫无耐性,无法容忍失误。学生抱怨四起,只要你在电脑模拟作业造成某个小失误,卡纳樊·博司就把这份工程给丢弃,这是花了好几小时的成果耶!「一文不值!」卡纳樊·博司当然是个傲慢且执迷的家伙,但星会在人们控诉他是个疯子时,为他辩护。「这不是他的自大狂使然。我不认为他有什么自我,他只有工作。而且,这份工作的确要求零失误。我的意思是说,倘若我们太接近某个重力沉降圈,无论是秒误或公里计的失误,会有什么差别哪?」
  「好吧,可是毫厘的误差应该不会怎样吧?」明说,他刚辛苦做好的一张星船导航图表被嗤之以鼻为「分文不值」,然后被删除。
  「此时的毫厘,就是十年后的秒差嘛。」星显得有些伪君子地辩护。她看着明翻了白眼。她并不介意。其余的人们似乎都不明白,他们不觉得卡纳樊·博司的工作有何刺激之处,那种让工程毫无瑕疵的悸动。并非近乎无误差,而是完全无误差。完美。这样的工作非常美丽,充满抽象性,但也非常人性,甚至非常谦虚,因为你的思绪的无关紧要。而且,你不能毛躁求快,你得要让所有的细节都精致无缺,照料所有的小细节,为的是成就伟大的工程。这是有规则可循的志业,你必须经常、毫无间断、警醒敏锐地给予全然注意力,好让航道保持精确。这工作无关乎你的意愿或意志,而是遵从必须被遵从的法则。保持觉醒,无时不刻地警觉,保持核心。天体导航也就是朝向天界的航弋,通往无限的航程。透过导航,只有唯一精确的航线。
  到了第三年的导航学,卡纳樊·博司照例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当成作业:倘若电脑必须关闭维修五秒钟,运用以下的程式与演算数值,在没有电脑辅助的情况下算出这五秒该有的航线。学生通常会弄个几小时就放弃,或是弄个好几天,然后当作浪费时间的活动而弃守。星一直都没有把作业交回给老师。到了学期末,卡纳樊·博司要求她交作业。
  「但是,我想要在假期继续演练这课题。」星回答。
  「为什么?」
  「我喜欢电脑演算,而且我想知道我究竟可以玩的极限是多久。」
  「到现在为止,多久了?」
  「四十四小时。」
  他的点头赞美是如此的轻微,几乎等于没有点头。然后,他转身离去。他是个没有好生表示嘉许能耐的人。
  不过呢,他倒是有能力可以享受愉悦,而且对着他认为好玩的事物开怀嘻笑,尤其是单纯的事物、滑稽愚蠢的事物,笨拙的闪失。他的笑声嘹亮,仿佛孩童的那种哈哈大笑!在他笑够之后,通常洋溢微笑着说:「蠢啊,真是蠢哩!」
  「他真的是个禅宗导师耶。」在点心铺子,星告诉卢洢思:「我的意思是说,货真价实地。他的坐姿也是修禅模样。他清晨四点起床然后坐禅,整整三小时。我真希望自己也可以这样修炼。但这样的话,我得在晚上十点就入睡,这样我什么都做不完的啦。」她留意到卢洢思缺乏回应,于是说:「最近你的拟像尸体怎样啦?」
  「它降级为一具拟像骷髅了。」卢洢思这样回答,但他看起来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在他们三年级时,大学部的学生得选好自己的专业主修。星的主修是导航,卢洢思则是医学。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共同的课程,但是他们会天天在点心铺子碰面小聚,或是在健身房,或是图书馆。这段时间,他们不再造访对方的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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