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64章


  玻璃器皿之内的性爱
  情人们无法远走高飞。(「高远之处」是在哪儿?)情人们的聚首是公共性议题。你的生殖能力是非常重大且迫切的社会利益与关注。对于已经成长的人们,避孕药剂会保证在每二十五天注射一次;成人的意思是指初经到来的女孩,以及由医人员取决、判断已经成年的男孩。倘若你竟没有在应该的日期与时段到诊所报到、接受避孕注射,接下来就是兹事体大的公共性寻人活动。诊所的人员会到处奔走,来到你的居家空间、你的课堂、你的健身房、你的居住区域、你所属的居住廊道,清晰洪亮地宣告你的名字与你的犯行。
  在以下的条件与法则,人们可以选择不去实行避孕注射:已经绝育者,月经停止的人,表态自己是绝对禁欲或绝对同性恋倾向的人们,或是有意要生育小孩的人——这两名生育伙伴必须正式表达自己的意图。倘若某个女性并未遵守禁欲宣称、或是她与任何一位并非缔结生育宣言的男性从事性行为,因此怀孕,她可以接受事后的流产注射。不过,如此她与她的性爱伴侣就此必须遵照常态的避孕注射程序,起码遵守两年。并未得到官方许可的怀孕,必须实施流产。在你接受教育的过程,老师会将这等残忍无情规章法则的社会性与基因性缘由解说清楚。不过呢,倘若你能够将自己的情欲生活保持绝对的隐私,这些理由就都不适用了。问题是,你无法保有自己的情欲隐私。
  你的廊道邻居知情,你的家人知情,你的居住区域知情,你的祖先知情。你居住的全象限都知道你是何许人也,你在搞些什么,你在与谁一起搞。而且,他们畅快谈论这些。羞耻心与荣誉感是相当有力的社会驱动引擎。倘若将这两者连座强化至公共性与理性化的需求,而非联系于充满阶级性位阶的幻想、宰制的意志,羞耻心与荣誉感可以让某个社会保持漫长的稳定状态。
  到了青春期,你可以搬离双亲的居住空间,在另一个廊道、或甚到另一个区域选自己的独居单位,就连更换象限也是可以的。然而,这还是老样子。你新的居住廊道、区域、象限的左邻右舍还是会知道谁进出你的房间。这些八卦的家伙充满观察力,趣味盎然,兴致勃勃,充满好奇心,大多数都没有恶意,而且总希望能窥见点色膻腥好物。而且,他们会彼此喋喋不休交换情报。
  瓦区——或称为瓦伦地域的地方——是许多年轻人搬离双亲家居空间后的首选。这是由一群第四象限的廊道组合而成,邻近大学区。所有的居住单位都是单人空间。由于主要加速器的形状使然,瓦伦地域的居住空间形态并非都是对的角度,而且某些房间甚至不到标准尺寸。这些大学生把区隔组件拆下来,组构成一座充斥小房舍与共享空间的迷宫。瓦区嘈杂异常,毫无章法,而且你闻得出脏衣服的味道。在瓦区,睡觉与性爱都是轻松随意的。不过,每个人都乖乖地按时向诊所报到,接受避孕注射。
  卢洢思生活在离瓦区不远之处,与另外两位医学系学生共享家居空间。他们是谭宾笛与欧提兹·爱音丝坦。星还是住在第二象限的老家,与她的爸爸遥共居。每天她都有二十分钟的步行运动,往返于家与大学之间。
  经过青春期状态的到处实验,星开始上大学的时候就宣告禁欲。她表示,自己不想经由避孕注射来控制肉身的循环周期;而且,她也不想让情绪控制自己的心灵。这样的情境至少要维持到大学毕业为止。
  卢洢思持续进行每隔二十五天的避孕注射,并未宣称禁欲,但他并没有与任何自己的朋友上床。他从未与特定的谁上床过。卢洢思的性爱经验仅止于青春期多人杂沓的性爱派对。
  由于这是公共知识,他们俩个对彼此的状态心知肚明。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们并不会谈论这些。他们共有的沉默与对话同等深邃,同等舒服。
  同样地,他们之间的情感也是公共性议题。他们共同的朋友自在地揣测,何以星与卢洢思迄今尚未上床做爱,他们究竟几时才会豁出去呢。
  在他们的友情底层,有些什么并非公开性的知识,甚至不仅是友情。那是并非由语言形成的秘契,经由身体塑造,某种形成深刻处境的不所为。他们是彼此的隐私所在。经由对方,他们找到了「远走高飞」之所在。通往远方彼处的钥匙,就是沉默。
  然而,星打破了这个秘契。她打破了沉默之约。
  「它降级为一具拟像骷髅了。」卢洢思心不在焉地回答,显然正在思考着与那具教导他解剖学的拟像尸体无关的事情。这具拟像尸骸是由同等如鬼似精的作者所创造,会在解剖时程引导、戳刺、指责那些见习生解剖者。「白痴啊,这是髓质啦!」从它毫无驿动的嘴唇与失去肺部的胸腔,这具拟像尸骸会无远弗届地低语嘲弄。「哎呀,你当然不会以为那玩意是盲肠吧?」星超喜欢听卢洢思说这具尸骸制造的趣事。倘若你的解剖练习很完美,毫无错误,这个拟像骷髅老师偶而会以冲口而出的诗句来奖赏你。「灵魂击掌且吟唱,更嘹亮地吟唱吧!」即使当卢洢思把它的喉头取下,拟像骷髅老师还是高喊不已。但是,今天的卢洢思没有准备尸骸老师的小故事好让星开心。他只是一径坐在点心铺子的桌位,沉郁思索。
  她说:「卢洢思,关于丽娜——」
  卢洢思如此飞快地举起双手,姿势如此安静,星不禁也安静下来,只来得及说出名字。
  「别。」卢洢思说。
  「听我说,卢洢思,你是自由的。」
  他再度高举双手,阻挡话语,捍卫自己的沉默。
  星坚持下去。「我想要知道,你是——」
  「你无法让我取得自由。」
  卢洢思说。他的声音由于愤怒或某种别的情愫而深沉。
  「没错,我是自由的。我们两个都是。」
  「我只是想——」
  「别说了,星。不要说了!」
  在那瞬间,卢洢思的双眼看入星的眼眸。接着,他站起来。「别提这档子事了。」他说:「我得先走了。」他大步掠过店里的桌椅,人们对他打招呼:「你好啊,卢洢思。」但他并没有回应。于是,人们嗅到一场吵架。我跟你说喔,今天在点心铺子,星与卢涉思吵架了耶!嗐,为什么,星与卢洢思怎么闹别扭啦?
  阴阳
  某个年轻女子会发现,要抗拒居于权力高位年长男子的热切性爱追求并非易事。尤其,倘若她觉得这位年长男子深具吸引力,她的抵抗会愈发弱化。她很可能会否认抵抗的困难度与那份吸引力,希冀维系自己的选择自由,以及所有女性的选择权。倘若她渴望独立自主的心意强大且清明,她会抵御这个男子之欲望所造就的压迫感,她更会抵御自身的渴望,为的是要让自己的委身与男子的激昂进攻显得相得益彰,双轨并进。她的抵御会让她将他纳入自身怀里,同时一边哭喊着:「侵犯我吧!」
  又或者,她倒是恰巧在委身的情境攫住自己的自由。毕竟,阴性是她安身立命的原则。阴性被称为否定性原则,但也是阴性的化身启齿抉择:「好的。」
  在事态发端之后,星与卢洢思再度于点心铺子见面,两人都处于激烈的受训状态,锻链各自选择的专业课程。卢洢思在中央医院担任实习医生,星在船桥小组担任见习导航员。他们的工作造成各自的困惑,这两人已经二三十天没有见到彼此。
  星告诉他:「卢洢思,我将与卡纳樊同居。」
  「某人说,你是要这么做。」卢洢思还是含糊其词,心不在焉,某种掩饰底下坚硬且义无反顾事物的柔软遮蔽。
  「我是在上星期下决心的。我想要告诉你。」
  「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是的,他希望我们可以结婚。」
  「这样很好。」
  「博司——他就像是星船的核融合炉心。与他在一起是件很刺激的事。」星的话语诚挚,试图解释自己的感受,希望卢洢思可以明白。对她而言,他能够明白是很重要的。突然间,卢洢思抬头注视,微笑着。星的脸庞泛着暮色般的红晕。「无论在智识层面,或是情感层面都很刺激。」
  「喂,小扁平脸,这样很好啦,很棒的。」卢洢思挨近,亲吻星的鼻子。
  「那么,你与丽娜会——」星热切地说。
  他的笑容转化为另一种微笑。他的回应显得安静、柔和且绝对。「不。」
  整合性
  博司并未匮乏什么,并未少了哪些失落的碎片。他是自我统合的完整体——或许这正是他所欠阙的事物。他少的是某些别的博司碎片,像是阅读小说的博司,自己玩接龙游戏的博司,早晨赖床的博司,或是从事任何这个博司不做的活动的博司,或是成为任何这个博司所不是的博司。
  博司只是从事他所从事的,如此作为造就了如今的博司。
  当他们结婚之前,如同年轻女子可能的想像,星认为自己会扩展博司的世界,改变博司的世界。当星与博司一起生活没多久,她随即领悟到,实际上是自己的生活遭致剧烈的改变,而博司一点儿都没有变化。她成为博司所作所为的一部分。当然,她是博司非常要紧的一部分:因为他只从事最本质重要的活动。只是,星从未真正理解博司究竟在从事什么。
  这样的领悟让星的思惟与生命轨道改变得非常决绝,远比她与博司一起生活、共享鱼水之欢更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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