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忆思云传

弘毅回到府上，余一衷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他觉察出来有些不对，便问道：“有什么事情？”
    “回禀王爷，今天王妃晕倒了。”余一衷沉着声音说。
    弘毅脑袋一翁，这几天心乱如麻，自己竟然忘记了叫珍儿回去的事，慕芸在那种状态下待了两天，不病才怪。
    “咳……”弘毅假装清清嗓子，表现出不太关心的样子，“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吃过药童开的药，醒过来了，王妃还专门叫属下转告王爷不用为她担心。”
    弘毅沉默，这个女人还真会反客为主，谁告诉她自己会担心了！
    余一衷在一旁看到弘毅努力装出来不在乎的样子，但他眉头微蹙，一看就是放不下，这个向来睥睨众生的王爷，最近到底怎么了？
    “今天在朝上，父皇说要彻查京城内的贪官污吏，包括我们这些皇子，”弘毅转开话题，“真不知道老四又在给父皇出什么馊主意。”
    “贪官污吏？”余一衷哂笑一下，“这可是坤王府最缺的啊。”
    弘毅也笑了，自己在外带兵这么多年，回京之后就是没有存下人脉和钱财，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是保险起见，他还是对余一衷说：“这几天可能就有官员过来例行检查，你不要出去了，等这件事过了再说。”
    “属下遵命。”
    慕芸在珍儿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好起来，虽然身子还是有些虚，但是基本恢复正常了。手上和胳膊上的伤已经痊愈，有一些比较严重的地方留下了疤痕，但是她从小干家务活，手本来也不像真正的千金一样白皙嫩滑，所以也不怎么看得出来。自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弘毅，倒是期间又收到一封密信，上面夸赞她事情完成得好。她有些不知所以，因为自己好像没干过什么。不过这总比父亲天天逼着她去做伤害弘毅的事情好，她也乐得自在。
    这一天宫里来了人，点名要找柳慕芸，原来是一个公公。慕芸心里唐突的很，按道理讲，作为皇子的正妃，弘毅应该在大婚之后带着她进宫拜见皇上和皇后等一众嫔妃，但是不知是弘毅说服了皇上，还是他们本来也没打算逼弘毅这样做，最后进宫的事就不了了之。到现在慕芸已经嫁给弘毅半年多了，还是一次宫都没有进过，这一次宫里有人专门叫她，真把她吓得不轻。
    “臣妾见过公公。”慕芸谦卑地行礼。
    “王妃不必多礼，叫我小付就行了，”皇后的贴身太监付有全说，“这次呢，是皇后她老人家想见见王妃您，特地叫老奴来请的。”
    慕芸偷偷抬眼看这个已经头发发灰的老公公，自己怎么敢叫他“小付”，而他可是代表皇后过来的，想来他的身份也不低。
    “有劳付公公为了臣妾专程到来，没有及时去看望皇上和皇后都是臣妾的错，请付公公代臣妾向皇后请罪，臣妾明天一早就进宫去拜见她老人家。”
    付公公满眼含笑，想不到这个传闻中蛮横跋扈的丞相千金还挺知书达理的，这样子倒是更有好戏看了。
    “好，那老奴就回去复命了，王妃留步。”
    “恕臣妾不能远送，付公公请走好。”
    晚上弘毅在书房看书，有人敲门。他抬头看去，有些疑惑。这地方一般只有余一衷能来，而他不会敲门，只会在门外直接叫王爷。
    “进来。”弘毅等了许久才说。
    来人竟是慕芸。弘一看到是她，登时有些不自在。
    “你过来干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问。
    慕芸放下手里端着的茶，恭敬地退到一边，有些不敢回答。
    “说话。”
    “今天有位付公公过来了，说是皇后召我进宫。”慕芸怯怯地说。
    “什么？”弘毅有些惊讶，“皇后召你进宫？付有全亲自过来的？”
    慕芸并不知道什么付有全，但是应该就是那个付公公了，她点了点头。
    大婚第二天弘毅喝得醉熏熏的自己进宫去拜见皇上皇后了，皇上心知他对此事万分不满，便也耐着性子没有责怪他，而皇后就更没有说什么了，拜见这回事就这样被他掀了过去，他本以为皇上知道他对慕芸的态度，就不会再专门召见他们俩，没想到皇后现在又来这么一出，他也不清楚皇后找慕芸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妃面子可真大呀，母妃还没有专门召见过我呢。”
    慕芸低头不语。其实她何尝想去，何尝敢去？
    弘毅发现自己的态度又变的很奇怪，便正了正神说：“既然是皇后金口，那肯定是要去的了。皇宫不比在府上，凡是多听少说，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你最好少动歪心思，不该有的想法趁早消除。”
    慕芸一听还是挺开心，她感觉弘毅虽然面上冷冷，但心里还是关心她的。
    “是，臣妾知道了。”慕芸做个万福，准备出去。
    “等等，”弘毅叫住她，有些不自在，“那个，你去找阿衷，叫他给你准备一些礼品。还有，明天穿好一点，别给本王丢脸。”
    慕芸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弘毅说的话。
    “是，臣妾遵命！”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慕芸走后，弘毅想起她刚刚雀跃的样子，嘴角竟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一大早就有凤辇来接，等着慕芸的正是昨天的付公公。
    慕芸做个万福：“有劳付公公一大早来接臣妾了。”
    付公公看着她，有些错愕。昨天见她还是一副农家少女的样子，看不出什么高贵有涵养的气质，今天却大不相同，她穿了一件水绿色的银狐毛边小夹袄，内衬雪青色的丝绸长裙，头上梳个流云样式，单插一个清亮的玉簪，略施粉黛，却明艳照人。按道理讲她第一次“见公婆”，应该穿大红颜色才对，但毕竟因为弘毅已经在大婚后拜见过皇上皇后的关系，她现在已经不适合那样打扮。这样简简单单的一身衣服装饰，倒像个即将回门的少妇一样，看了就叫人高兴。付公公心下暗暗赞叹，看来这个丞相千金，好像不是个无用的摆设。
    “王妃过谦了，这些都是老奴应该做的，”付有全不露心思地说，“请王妃上车吧。”
    慕芸看了一眼凤辇，四人抬，六个画角，每一角上都有一只面朝外方的朱雀，样子十分逼真。她不太懂得凤辇的等级样式，想着她已经坐了进去。四个看似样子弱小的轿夫娴熟地一晃一晃上了路，第一次坐凤辇的慕芸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
    凤辇不仅在适用范围上比轿子要严格得多，而且更大更舒服。慕芸突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的场景，那已经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京城的各个闺中小姐门都知道坤王轩辕弘毅凯旋，所以都不顾礼数地跑到大街上想去一睹他丰神俊朗的容颜。慕芸原本没有什么兴致，却还是被家里的姐姐妹妹大小丫鬟一起拉出去了。她素知大姐慕艺对轩辕弘毅情有独钟，为了他数次忤逆父亲不肯出阁，所以大姐当然是不想让她同去的了，但只是为了倘若父亲责罚起来拉她做个垫背的，所以才没有阻止丫鬟们把她一起带出去。那个时候街道上人山人海，真是万人空巷，她根本没有看到那个传说中有如天神一般的王爷，倒是在人潮里看到了仪仗队伍里的一架凤辇经过，那架凤辇为六人抬，六个画角，上面镶着什么慕芸没有看清楚，倒是听到了它叮铃叮铃的脆响，想来也是比自己坐的这架更高贵的。不过，自己竟然嫁给了那个光芒闪耀的王爷呢，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慕芸想着，脸上竟红了下来，而且，他还是自己一直寻找的中郡王！原来自己真的可以找他报恩了。老天真是待自己不薄啊。
    “王妃，咱们到了。”
    慕芸的思绪被付公公的声音拉了回来。她轻启纱帘，出了凤辇。
    这里是皇宫的后墙，一道高耸雄伟的围墙延伸出去望不到边，金瓦灰砖，气势恢宏。院子里有繁茂的树枝露出墙外，在朝阳的光辉中向她招手。慕芸心下赞叹，这帝王之所果真不同凡响，光是一堵墙就这么令人心生敬畏了。
    付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他知道这是慕芸第一次进宫，所以也不催她，把轿夫打发走之后就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等她。
    慕芸回过神来，发现付公公还站在身后，她顿觉失礼，赶忙道：“臣妾久居深阁，见识短浅，让公公您见笑了。”
    “不妨事不妨事，”付有全笑眯眯地说，“王妃如此纯真大方，皇后见了一定很喜欢呢。”
    两个人就这样边聊边走，走了很久，付公公才将她带到皇后的居所，凤栖宫。这一路上慕芸见到了无数亭台楼阁，金碧大殿，白石高柱，翠柳鲜花，也碰到了很多太监丫鬟，但是都没有再表现出来自己的惊讶和赞叹。
    到了宫门口，付公公叫她守在阶下，自己先进去通传。慕芸小心翼翼地抬眼望进去，里面气象宏达，雍容华贵，多个兽炉冒着袅袅香烟，好似天庭仙境一般。不一会儿付公公出来了，笑眯眯地将她带了进去。
    走进内室，一个中年妇人拥着小号银色暖套，神色倨傲地坐在凤椅上，她衣着华贵却内敛，五官精致大方，一头乌黑的秀发盘成宝楼髻，上面的金步摇还在微微发颤，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大的震慑四方的气场。她见到慕芸进来，竟是有了笑意。
    慕芸不敢直视她，而是立刻不由自主地下跪拜福：“臣妾坤府轩辕柳氏慕芸，见过皇后，皇后凤体安详，福寿安康。”
    “柳氏，抬起头来叫本宫看看，”她声音轻轻，却有让人无条件服从的力量，“好了，不必多礼，起来吧。有全，赐座。”
    “是。”
    慕芸仍不敢起身，她壮胆看了一眼皇后，立时把眼睛顺了下来：“臣妾夫君从江南归来，他知皇后素来中意金雀舌，特地购置了一斤，要臣妾带来给皇后您品尝。”
    雀舌是江南名茶，卖出天价，比武夷大红袍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金雀舌”是在茶心将绿未绿之时采摘，需要昼夜着人看守以备在其颜色最鲜黄没有变绿的片刻内迅速摘下，耗费人力物力之巨，导致千亩茶田未必采得出一两时机正好的嫩黄色茶心。这东西极难加工保存，既要它颜色鲜亮不可泛绿，又要它味道清香已然醇熟，故而有市无价。这次弘毅带回来整整一斤质地上好的金雀舌，可算是一份有心的大礼了。
    皇后笑意更浓，着人去取了金雀舌，慕芸这才起身落座。
    “柳氏，其实本宫叫你过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随便聊聊，你不用太过紧张拘束。”
    “是，臣妾明白。”
    “你们都退下吧，让本宫和柳氏安静安静。”
    周围的婢女全都簌簌退下，只留下付公公一个人在旁候着。很快有人把沏好的茶端了上来，袅娜的热气带出了浓郁的茶香，让慕芸在这个宫里觉得舒缓了一些。
    “柳氏，今年几何？”
    “回皇后，臣妾今年正是双十。”
    “双十年华，好岁月啊。想本宫双十之时，已在这皇宫之中住了四年了。”
    “皇后风华绝代，人中龙凤，岂是我们这些小辈可比的。”
    “你不必过谦，柳丞相的二女儿在这京城之中可是大名鼎鼎，你可知朝堂之上有多少王公贵族是曾向皇上和本宫求娶你的？”
    慕芸听闻大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顺势就想要跪下去，她信念急转，完全搞不懂皇后说这话的意思。
    “皇后娘娘真是折煞臣妾了，臣妾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获得如此的厚爱，臣妾自己都不得知呢，”慕芸深深拜个万福，“臣妾至今仍十分感念皇上皇后的大恩大德，能成为弘毅之妻是臣妾三世的福分。”
    皇后脸上笑意盈盈：“看把你着急的，本宫知道你钟情自己的夫君，看来皇上和本宫还没有点错鸳鸯。只不过，弘毅啊，可也是许多大臣心目中的东床快婿呢。”
    “臣妾深知自己普通平凡，让弘毅受委屈了……不过，臣妾是一心想照顾好弘毅的，望皇后娘娘体察臣妾。”
    “你这小女子，倒是口齿伶俐，”皇后笑着说，“不过你的姐姐，她今年怕也是不小了吧？怎么还没出阁呢？”
    “家姐比臣妾虚长两岁，但家姐娴静的性格和大度的气质可不是臣妾能比拟的。”慕芸满口胡诌，毕竟在皇后面前还是要维护柳家人的声誉。
    皇后摆摆手，显然不信慕芸所言，但她也没有说破：“不过最近，柳丞相又来找本宫，叫我给他的大女儿找个好人家呢。”
    慕芸默然。大姐慕艺喜欢弘毅的事情几乎尽人皆知，当时她听说自己被指给了弘毅，而且弘毅还同意了，她恨不得将自己抽筋拔骨，食肉寝皮。难道现在，她还是对这件事不死心，缠着父亲要想办法嫁给弘毅么？父亲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嫡出的大女儿，自己虽然是先嫁过来的，但是就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要说反对了，恐怕到时候连正妻的位置都要让出去。难道这次皇后叫自己来，就是想说这件事的么？
    “臣妾不知……皇后的意思。”
    “柳丞相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了，他都来求本宫为女儿定亲，那本宫一定要找一个配得上的。”皇后稍稍停顿，“若说适龄的皇子么，从太子到十二皇子都是可以的，不过，好像唯独弘毅只有一房妻室啊。”
    慕芸的心跳仿佛漏了几拍，她几乎有些站立不稳，索性直接跪下：“臣妾，臣妾……但凭皇后娘娘定夺，臣妾自当做好分内之事，不会给皇后娘娘和弘毅添麻烦的。”
    “呵呵，倒是个懂事的孩子。好了，今天也聊的够多的了，叫有全送你回去吧。”
    “臣妾遵命，愿皇后福寿安康。”
    皇后摆下手，径自回到内室去了。付公公过来将慕芸带出了凤栖宫。外面太阳正盛，慕芸眯着眼抬头望天，这太阳，倒是不偏不倚地普照每一个人啊，它知不知道什么叫高贵，什么叫卑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