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忆思云传

慕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王府的。她心里有如一团乱麻，牵扯得心口都生疼。凤辇停下，她掀起纱帘时，竟看到弘毅在门口等着。
    弘毅很自然地伸手将她接下，然后和付公公寒暄互捧了几句，她就默默地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到付公公离开很久了，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弘毅沉声问道，她的眼睛直视前方，却茫然没有焦距，“去了一趟皇宫，把你这目光短浅的女人看傻了么？”
    慕芸回过神，怔怔地望着弘毅，深潭一般漆黑的眼珠里竟是无尽的痛苦与深情。
    弘毅顿时心跳加剧，他从来没有见过慕芸这副表情，那隐忍的目光里竟让他有一丝的慌乱和害怕。
    “怎么了？皇后找你说什么了？”他的声音也是不自主地温柔下来。
    “弘毅……”慕芸终是开口轻唤，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到底怎么了？”弘毅柔声询问。
    慕芸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看到眼角泛起了泪花，然后突然扑进他的怀里，难过地哽咽起来。
    弘毅的双手支在半空，怀中娇小柔弱的身躯在控制不住地颤动，诉说着她的委屈和痛苦，弘毅顿觉口干舌燥，脑袋嗡鸣不止，浑身发麻不自在，根本使不上力气去推开这个他厌恶至极的女人。
    两个人就这样在门口站了许久，慕芸哭累了，离开弘毅的怀抱兀自擦着眼泪。
    “到底有什么事？”弘毅无力地问道。
    慕芸倔强地不回答他，弘毅心烦气躁，用力将她的下巴捏了起来，但是他看到那双还没擦干泪水的眼睛，气焰顿时灭了下去。
    “没什么，我，我就是想撒娇而已。”慕芸费力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想只有咱们两的人的时候，对你撒撒娇……”说着她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弘毅抬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这可不是他认识的慕芸，但是他现在根本不想，也没有办法去管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只能笨拙地安抚着她，希望她的泪能少一点。她的眼泪，真的是□□！
    “进去，我给你做好吃的。”弘毅傻傻的说。
    两个人来到后院的小厨房，又把珍儿赶了出去，弘毅麻利地生火做饭，慕芸就在一旁看着。他娴熟的手艺都是出兵打仗时练出来的，回京之后他再没有展示过，今天，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他又进了厨房。
    慕芸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他忙碌而有条不紊的动作，那宽阔的肩膀，有力的臂膊，让人心安的背影，眼泪又悄悄滑落。
    很快弘毅做好了饭，慕芸竟拿出了十几坛陈酿，这都是上次余一衷拿来的，没喝完就放在这里了。弘毅愣了一下，但是来者不拒，他的酒量这京城之中怕是没人能比得上的，不管怎么样，今天一醉方休吧。
    两个人就这样互敬互酌，不知不觉竟喝到夕阳西下。其实慕芸早就不行了，她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一会儿胡言乱语，一会儿豪气万丈，一会儿朦朦睡去，一会儿又撒娇耍宝。弘毅给她弄得哭笑不得，怎么女孩子喝醉酒竟是这副吓人的样子啊。
    月光洒满小院的时候，慕芸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了。弘毅自斟自饮，又喝了一坛酒。两个人今天真是畅怀，原来竟然可以相处得这么融洽的。弘毅睁着已经有些朦胧的醉眼，恍惚中看着慕芸通红的小脸和均匀的呼吸，心下一阵骚动。他站起身，迈着踉跄的步子，一把抱起昏睡的慕芸，进了屋子。
    吹熄了微弱的蜡烛，清亮的月光还是能照出慕芸动人的面庞，弘毅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素卿……？你是素卿该有多好……”
    他自言自语地碎碎念，身体却早已不受控制。这一次，是最温柔的一次了……
    慕芸在半梦半醒中感受着弘毅炽热的温存，他口口声声喊的还是“素卿”，泪水轻轻滑落——罢了，素卿就素卿吧，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就好。反正不管是谁，我也从来不能真正拥有你……
    慕芸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弘毅不在房内。她瞪大眼睛盯着床顶，脑海里止不住回想昨晚的事，想到自己脸上一阵发烧。怎么会这么没有克制力啊，就算是很喜欢他，很舍不得他，也不能喝的烂醉如泥啊……不过，好像他对自己喝成那样也没什么意见。难道他渐渐对自己有改观了？如果真能这样，那也算是慕艺嫁进来之前自己最开心的事了。
    慕芸穿戴整齐，走出屋子。珍儿正在修整花花草草，见她出来，满脸不怀好意的笑。
    “小姐，您可是起床了，太阳公公都要落山了，这一觉睡得可还舒服啊？”
    “珍儿，连你也来取笑我！”她嗔怪道，“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懂得还不少。”
    “小姐你知不知道，我昨晚和余大人讨论了你们一个晚上呢！”
    “什么！”慕芸佯怒道，“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坏家伙，竟然编排起主子来了！”说罢她追着珍儿就打，珍儿举着喷壶满院子乱跑，边跑两个人边笑，小院里顿时欢乐无限。
    门外的弘毅听到她们开心的笑声，不自觉地也笑了起来，他在屋外又呆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进去，然后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弘毅没有再过来，但是慕芸也不强求，其实能到现在这样，她已经很知足了。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天，突然有一天余一衷来找慕芸，跟她说弘毅在书房等她。慕芸吓了一跳，一般弘毅在书房里见人都没什么好事。她还是整理仪容，并且做了几样糕点带了过去。
    她在屋外叩门，良久无人响应。终于里面的人说“进来”，她才小心翼翼推门进去。
    现在已是傍晚，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很昏暗。弘毅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盯着素卿那幅画像久久不语。
    慕芸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先把糕点放下，自己立在一旁没有出声。
    弘毅一直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的看着画像，慕芸并不知道画像上的女子是谁，但她直觉猜出这个人就是素卿。其实慕芸对这个素卿还是很好奇的，当时弘毅叫她去后院住用的理由就是为了素卿，而且他每次都会在那种时候把自己当成素卿……素卿到底是谁，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会让弘毅这么魂牵梦萦，连书房禁地都挂着她的丹青？
    “那天皇后叫你过去，到底说了些什么？”
    弘毅突然开口，把慕芸吓了一跳。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些家常琐事。”
    “你是说，堂堂翎南王朝皇后和坤王王妃，坐在一起拉家常？”
    慕芸低头不语。她知道这种回答根本瞒不了弘毅，可是她怎么能说的出口，皇后叫她过去，是为了让她默认自己的姐姐就要被许给自己的夫君了呢？
    泪水泛了上来，慕芸强忍着不让它掉落。这事情告诉弘毅也没什么用，他要是有办法可以反抗，当初也就不会娶自己了。
    “就是皇后询问了一下家父是否安康，姐姐妹妹们可都还好。”
    弘毅冷哼一声，显然还是不相信这个回答，但他也没有再深追下去，仿佛也有一些说不出口的话。
    “弘毅……”慕芸试探性地开口，“这……画中的女子是谁？”
    她其实只是想换开话题，不经意问到了这个上面，她一问出口自己就后悔了，这么敏感的事，弘毅怎么可能会告诉她，他不生气就不错了。
    然而弘毅却没有发怒，他可能没想到慕芸会问起这个，自己倒是愣住了。素卿，我该把你介绍给她吗？
    “她……是我的红颜知己，这辈子在我身边除了阿衷之外最重要的人。”良久之后弘毅沉声说着，“她曾是我最得力的军师，是我的智囊，也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想娶的女人。”
    慕芸的心绞痛着，他说她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他想娶的人……可是弘毅竟然没有生气不是吗，这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慕芸紧紧藏着自己悲痛的情绪，表现出淡然的反应，继续问道：“那她……现在在哪？”
    弘毅斜睨她一眼，她心惊肉跳，那样怨毒的眼神，那样伤恸的眼神，甚至眼角已经有了泪花，这个，是弘毅么？
    “她？死了。”弘毅声音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在外出生入死，奋勇杀敌，父皇却将素卿指给了弘昭，素卿无法忍受这种屈辱，在大婚当晚自杀了。”
    慕芸双瞳顿缩，原来，原来竟是这样！！弘毅对弘昭的恨，对父亲的恨，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篡权夺位的狼子野心，还有一个素卿在里面！弘毅到底忍受了多少痛苦，他心里还有多少伤痛，自己现在想想都替他感到心碎！
    慕芸被这个□□激得有些站立不稳，她下意识扶住桌角，手心里全是冷汗。弘毅有多苦，有多痛，她现在才开始慢慢体会。
    “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吧，”他红着眼睛挤出这几个字，“你们满意吗！！”弘毅咆哮道，“你也跟你老爹一样，看不得我好是不是！”
    慕芸被他吓得一阵瑟缩，眼泪淌了下来，弘毅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用最后的愤怒来掩饰自己的脆弱。
    “弘毅……我不知道……”
    “你是柳，慕，芸！！柳城择的所作所为，你能不知道？！”
    “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慕芸边哭边说。
    “滚……滚————！”弘毅嘶吼道，他愤怒地甩手，桌子上的笔墨纸砚还有慕芸端来的糕点全都飞到地上，慕芸心惊胆颤，但现在的弘毅就好像发了疯一样，她没有办法，只得先退出书房。
    一晚上没有合眼。慕芸在床上辗转反侧。弘毅大约是已经知道了慕艺被指婚的消息，所以才会这么反常。那他不是对自己的误会更深了么？连慕艺也要嫁进来，那几乎可以说整个坤王府都在父亲的掌控之中了。
    慕芸越想越心急，她打定主意第二天要去见见皇后，所以天微亮就起来了。梳洗打扮之后，她出了小院。上次是有宫里的人来接，这次可是没那么轻松了。要让自己去，连路都不认得，慕芸急得团团转。
    忽然她灵机一动：余一衷一定可以帮得上忙！
    万分哀求下，余一衷终于答应带她去皇宫，虽然他还是没有打听出来慕芸要去皇宫干什么。余一衷骑着旋风带慕芸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到了宫苑后墙。慕芸急急找人通传，余一衷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了，他就回去了。他一路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弘毅。
    很快慕芸就见到了付公公。付有全一见是她，就把她带进了凤栖宫。付有全说皇后昨夜休息的晚，还没起身，叫她在厅中等候。慕芸虽然心急如焚，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厅下。
    太阳已经照在头顶了，可是进入十一月的天气依旧寒冷。凤栖宫内倒是有不少暖炉热香之类，但慕芸还是觉得发抖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终于出来了。慕芸早已等的不耐烦，急忙跪了下去：“臣妾拜见皇后，望皇后万安。”
    皇后表情冷冷的，完全不像上次那样慈祥，她没有回话，慕芸只能一直跪着。慕芸心下打鼓，感觉自己这样突然地擅入后宫已是大不敬之罪。
    “起来说话吧，”很久之后皇后终于悠悠开口，“有全，赐座。”
    “坤王妃这么急急忙忙的来找本宫，所谓何事啊？”
    “回皇后娘娘，臣妾，冒犯了。不过臣妾今日前来确有一事想请教皇后。”
    “你说。”
    慕芸重新跪下：“敢问皇后，家姐慕艺的婚事，可是定了？”
    皇后表情不屑，她停了一会说：“你这么一大早跑来，就为这事啊，真是姐妹情深啊。”
    慕芸没有回答，只是直挺挺地跪着。想来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跪过这么长时间，现下双膝酸麻疼痛，有如万千针刺。但她动也不敢动，面上也是不露悲喜。
    “这个，倒也不是什么秘密，”皇后说，“本宫跟皇上商量过了，也问过你父亲的意见，决定将你姐姐许给四皇子弘昭。”
    慕芸一怔，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四，四皇子？？”
    “怎么，坤王妃觉得四皇子不好吗？”
    “没有没有没有！”慕芸一叠声否认，高兴地快要笑出声来，不是弘毅，竟然不是弘毅！太好了，看来都是自己多心了，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谢皇后隆恩！”慕芸倒头便拜。
    然而她伏在地上，突然又反应过来，慕艺要嫁给弘昭，而弘昭和父亲是弘毅最大的敌人，他们一直都想消灭弘毅，这是自己早就知道的，一旦慕艺嫁过去，他们俩可谓光天化日强强联合，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下行事，一个是人脉甚广的野心皇子，一个是试图谋反的朝廷重臣，两个人的实力权倾朝野，现在就差弘毅手里一点点可怜的兵权，他们几乎可以掌控朝纲了。这对弘毅，可是大不利啊。
    “皇后……”慕芸有些愣愣，“我姐姐指给四皇子的事，定下来了么？”
    皇后听闻有些哑然，她刚刚不是还很兴奋吗？
    “是啊，就差当朝公布了，已经叫有全挑选良日了。”
    慕芸挺直跪着的身躯，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把话说出口：“臣妾万死，请皇后收回成命。”
    “什么？”皇后瞪大眼睛，“柳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妾知道。臣妾愿接受一切责罚，但求皇后收回成命。”
    皇后沉默，她盯着远处跪着的那个不屈的身影，心里十分不解。没有把慕艺指给弘毅，已经算是对她厚爱了，她怎么现在又跑到后宫来闹事。
    “柳氏，你可知你在胡说什么？你今日所讲我当做没听见，你回去吧，以后没有通传不要擅自到宫里来了。”
    “皇后！”慕芸眼见皇后起身要走，急的大喊，“我姐姐可以，可以嫁给别人的！”
    皇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若有所思：“那你说，你觉得你姐姐嫁给谁更合适？”
    “我说？”慕芸心如刀绞，脑袋里翻江倒海，泪水渐渐模糊双眼。
    皇后见她是在耍脾气，也无心再多理会，径直走了。
    “轩辕弘毅！”慕芸流泪大喊，浑身冰冷的好像泡在冰水里，“我说叫她嫁给轩辕弘毅！”
    我只认识轩辕弘毅，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