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忆思云传

15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烟花三月,正是下扬州的好时候。弘毅回京之后去罪身、受封赏,又是旁人羡煞不已的□□王爷。皇上赞他领兵打仗的卓绝能力,特赏他一个月休假。弘毅也不推辞,欣然接受。回到府上他就准备下扬州去游玩。
    顾远亭力求留在靖阳,所以现在府上只有余一衷和萧锦胜。他们俩看着弘毅每日笑逐颜开夜夜笙歌的样子,悲从中来。他们如何不知慕芸的事情对弘毅打击有多大,而他只能被逼无奈放开手让她留在靖阳城准备疗伤。
    珍儿在慕芸的命令下跟着弘毅回到京城,而他们走时慕芸最后的心愿竟是将珍儿托付给了余一衷。珍儿惊疑慕芸就此撒手人寰,却不能不应允。而余一衷似乎隐约对珍儿有着不一样的感觉,而且毕竟慕芸救过他的命,所以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现在回到了王府,珍儿整日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以泪洗面。余一衷看着往日毫无心事的女孩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心里也很难受,但是弘毅绝口不提慕芸最后希望余一衷和珍儿完婚的事,他也不好说什么。
    萧锦胜不能原谅弘毅的所作所为,他也不想陪弘毅下江南。到最后弘毅干脆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扬州的旅程。春季到来冰河开化,弘毅一路上顺风顺水,不出十日就到了鄂州。这是一个让他难以忘怀的地方,去年在这里时,才和慕芸刚刚成亲……
    他准备在鄂州盘桓几日,这天他又来到了章台柳巷,这里依旧人声鼎沸,莺歌燕语。弘毅找一张偏桌坐下,不一会儿女婢端来了茶水糕点,一入口竟然是今年新采的盘莲春茶。春茶本应于清明前后采摘最为适宜,但盘莲茶生于红土湿地,三月份就新成了。及时采出来的盘莲春茶不仅有早春嫩芽寒霜露水的清香,更有红土厚积的坚实口感。章台柳巷令人抚掌嗟叹的气质再一次让弘毅折服,而他也越来越好奇这间不像妓院的妓院幕后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走到街上,弘毅又想起了那个给他算命的人。他按着回忆找了一遍,没有那个人的踪迹。沿途询问商家游客,竟是没有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半仙存在。但是想到他当日说过的那些话,弘毅心里渐渐有了答案。如果自己真按他所说是二曜同临缺木格,那命中那个魁辅昌满木之人岂不是……慕芸,柳,慕,芸,三个字,字字连木,而她,正是自己的锥心之痛。
    脑海中有如黄钟大吕嗡鸣不止,站在街上的弘毅已然听不到四周热闹的喧嚣,那个人说了,若是想要救她,他可以告知自己回阳救逆之法。弘毅心跳如擂鼓,十指发麻,那个算命的人,他在哪里!
    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指引,弘毅鬼使神差地又回到章台柳巷,冥冥之中他感觉这里可以帮他找到那个算命先生。进去又要了一壶茶,弘毅在角落里铺展纸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女婢,并且告诉她自己在这里恭候,无果不走。女婢大明事理,并未多问便答应将信转交处事之人,弘毅一边饮茶一边苦等,刚刚还入口溢香的盘莲现在如同蜡水。
    没过多久,女婢将一封回信交给弘毅,弘毅急忙展信,内里是遒劲有力的几个字:夏氏恭候,甲辰在侧。
    弘毅大脑飞速旋转,甲辰是他派到淮州调查慕芸娘亲一事的,现在怎么到了鄂州?不过好像听余一衷说过,慕芸的娘亲闺名“夏瑶”,原是淮州名伎。夏瑶,夏氏,弘毅灵光一闪,此中可有什么联系?
    “公子,我家主人有情。”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婢打断了弘毅的思绪,她带着他上了章台柳巷鲜为人知的小楼,左拐右拐在一处古色古香装饰典雅的房间停下了,女婢敲敲门,不等人应她便自知地退下。
    开门的竟然是甲辰。
    “少爷!”
    甲辰恭敬地侧身,让弘毅进屋。在外面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不会称呼弘毅为王爷,一般用少爷代称。
    弘毅抬脚进门,满室清爽的芳香,只见沉香木雕花大桌旁坐着一个气质儒雅的男子,正在焚香煮茶,神色明朗淡然。他看上去比弘毅大不了多少,但那种浑身散发出的处变不惊的态势却让弘毅暗自赞叹,世间这样的奇男子少之又少了,若他就是章台柳巷的幕后正主,弘毅觉得一点也不奇怪。
    “少公子大驾光临,鄙人和甲辰已经恭候多时了。”那男子先开了口。
    弘毅有太多问题想问,一时只能看向甲辰。
    “回少爷,这位是章台柳巷的楼主,尊谓夏珣,是他将属下从淮州带到这里来的。”
    “夏公子,在下冒昧想问,您可认得柳慕芸?”弘毅开门见山。
    那人微微一笑,和煦得如同一块暖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鄙人正是慕芸的舅父,是夏瑶的胞弟。”
    弘毅愣住,没想到这章台柳巷竟与慕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心里的疑窦不减反增,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个人看出了弘毅的心思,将茶水奉上:“鄙人确实有许多话要跟少公子说,权请稍坐歇息,饮些茶水,等饭菜上来了咱们边吃边聊。”
    不知为何,弘毅心里十分安定,既不担心这个地方会有隔墙之耳,也不觉得这个人是阳奉阴违。他大方地坐在面南位置,甲辰在侧。捧起茶碗来呷一口,原来是蜀地雨竹。这茶有竹子高洁傲岸般的茎叶,也有雨后春笋般的清香,故名雨竹,是湿热高壑的蜀道特产,一般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不过弘毅到章台柳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在这里看到这些有价无市的奇珍异宝已经习以为常。
    “少公子的诸多疑虑请听鄙人一一道来,”夏先生娴熟地为弘毅重新洗盏斟茶,“鄙人乃淮阴邱县人氏,父亲曾是一方父母官,为人清廉正直,门生众多。鄙人家中只有父母和姐姐,生活不愁温饱,平淡快乐。后来父亲被诬陷入狱,冤死囹圄,老母亲经受不住打击很快追随而去,我和姐姐年纪尚小,被父亲的门生掩护逃亡,沦落天涯。之后便与姐姐走散了,受尽人世炎凉,吃尽了苦头。弱冠之后便在鄂州扎根,靠着父亲的一些门生接济做起小生意,渐渐有了这个章台楼。十数年间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姐姐,顺江而下把附近的城市乡村都找遍了也没有她的音讯,我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甚至为她做了一块灵牌与父母同奉,每年清明重阳都会祭拜。同时也在想着为父报仇,一直在寻找将父亲害死的元凶。后来经多方查证,原是父亲为人清正廉明,不肯官官勾结同流合污,才被上面的人心狠手辣地消灭掉;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若寻得最大的黑手只怕要进京了。再后来我才听说在淮州有个名伎叫夏瑶,原来她根本没有离开故地,并且不改姓名地走上卖艺的道路,我知道她那样做也是为了找我,但我得到这个消息时她早已销声匿迹。我费尽辛苦才又重新得知她的下落,原来她是被她的男人幽禁在淮州密地,我和父亲的门生经过细致缜密的部署将她救出,安排了一个与她九分相似的妇人进去,不过这件事不久之前被他们发现了。”
    弘毅细细听着,事情渐渐清晰起来。这时有女婢送来饭菜,弘毅将甲辰邀入席内,三人对饮起来。
    夏公子在巡间继续他的故事:“我原本为找到姐姐而欣喜若狂,谁知她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同时我得知那个将她害成这样的男人似乎与害死父亲的元凶有关系,他们为了见不得人的秘密一直在暗中疏通关系召买人手,江浙一带的官员十有七八都成了他们麾下的人。于是我下决心要报复,便长时间地招兵买马,并深入鄂州政圈内部。前段时间听袁天纲说遇到了你,我便派人进京彻查柳府的情况,得知慕芸已与你成亲,所以在暗中帮助你的朋友萧锦胜入驻鄂州商圈,并将此地文武大臣的家底透露出去,助你收缴钱款,抑制水患。”
    弘毅停著,思绪如电将一件件看似无关的事串联在一起。
    “原来你就是,朱公……?”
    “哈哈,没错,我的名号可不少啊。不过他们不知道这章台柳巷是我的。”
    “大恩不言谢,”弘毅举起酒杯,“请受在下一杯薄酒。”
    “少公子不必过谦,”夏公子也举杯将他的酒挡回,“我自知你是天龙沉海,厚积薄发,而且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才会这样出手相助,而且我内侄的幸福全在你手中,咱们现在已是一家人了,不帮你帮谁去。”
    “敢问舅父,那个袁天钢可是给我算命的人?”
    “正是,他原是父亲的得意幕僚,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家道中落后屡次落第,便放弃仕途,改做他自己最喜欢的相术。”
    “请问袁先生现在何处?我急着找他。”
    “少公子莫急,且用完这餐饭,我与你同去。”
    还是在章台柳巷中,另一处幽深雅致的房间,夏珣敲开房门,里面正是去年给弘毅算命的那位袁先生。
    “先生近来可好?药还吃着吗?”夏珣先自问候。
    “垂垂老朽,多谢贤侄挂心了。”袁先生说着将几个人让进屋内。
    “可是甲公子同在?”进屋后袁先生边为各人斟茶边道。
    甲公子?弘毅灵机一动,想到那正是当日自己所求的字,看来这位眼盲心明的先生还是那么犀利。
    “正是在下,先生金口,我果真又来求见先生了。”
    “看来你已经知道那位魁辅昌满木之人是谁了,”袁先生沉吟一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是缘分结下的环,谁也跑不掉啊。”
    “在下这次来就是想求先生告知,如何能救那个人?”
    “请公子告诉老朽,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我的妻子。”
    “什么?!”夏珣大骇,“芸儿怎么了?”
    袁先生却并不吃惊:“木曰曲直,火曰炎上。木一生困于是非纠缠,生不爽利;火则见风起长,星星燎原,是成天下大事格也。木可生火,火旺则反噬木,公子属木,可助你登临天下者,也就是你的妻子了。”
    “先生的意思可是,我已将他反噬?”弘毅微微颤抖。
    袁先生摇摇头:“金克木,比你这把火更可怕。”
    弘毅却有些支持不住。金克木。金羽箭。当自己射出那一箭时,可曾想过日后的自己会受到怎样撕心裂肺的痛?
    “是我害的,是我害的……”弘毅喃喃自语,已然不复刚才淡然的神情。现在刚是三月,边关战事瞬息万变且密不透风,此地百姓如何得知。夏珣和袁天钢当然不知道慕芸的情况,只是袁天钢已然算得慕芸为金所伤。
    “芸儿怎么了?!”夏珣心急,复问一遍。
    弘毅心里又急又痛,将靖阳战役略述一遍,详细告知了慕芸受伤的前因后果。夏珣听罢竟也是忍不住气焰,一改往日儒雅的风范,几乎对弘毅动起手来。只有一旁的袁先生还能泰然地分析急情:“双关劫我倒是听说过,并非无药可解。”
    弘毅急道:“有什么办法?”
    “公子可听说过北方极寒地区有一座绵延数百里的雪峰,其间有一处隐蔽至极的寒潭,名曰瑞陵,此寒潭质奇性异,虽然水在冰点以下却对寒毒有奇效,如果还能找到火塘莲子,令阃的病便有救了。”
    弘毅听闻喜忧参半。喜是顾远亭寻找的方向并没有错,自己放手也放的值得;忧是这地方不一定真的存在,那慕芸真的命悬一线了。
    “敢问袁先生,火塘莲子是什么?哪里可寻得到?”
    “顾名思义,火塘莲子是生长在火塘中的莲心,通经活血清内火祛湿寒,火塘中生出来的功效更佳。不过怪就怪在此等性热之物竟也生在寒潭附近,非寒潭不可得。可惜的是,这些都是上古传说,老朽自无机缘去往北方雪山,更没有亲眼见识过了。”
    “不妨,但有一丝希望在下也绝不放过。”
    原来漠邪国的月亮也是圆润的,清风也是柔和的,漠邪王朝的亭台楼阁也是气宇轩昂的。这给了慕芸极大地触动,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以前自己的那个世界是那么窄小,小到她的眼睛迈不出高高的大门。弘毅见过了多少与众不同的大世面,怎么还能看得上目光短浅的她呢?想到此慕芸浅浅笑了起来。
    “不会是在想弘毅吧?”顾远亭从身后绕出来,笑眯眯地说。慕芸登时脸红如霞,给苍白的面色增加了一点生命力。两个人待在百里渊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厢房中,顾远亭刚刚熬好了中药端来。
    “趁热喝,今天我加了一些蜂蜜,不是很苦。”
    百里渊几乎把王庭里所有的药材都搬了一半到这里来,希望能在找到瑞陵之前保证慕芸的身体能撑得住。顾远亭虽然觉得住在百里渊的别院十分不妥,而且阅历深厚的他早就看出了百里渊对慕芸的情愫,但是这是眼下最好的地方了,慕芸的病实在不能再拖下去。
    “有劳先生了,”慕芸喝完药说道,“陪我待在这天寒地冻远离故土的地方。”
    “姑娘说什么呢,四海为家乐得其所,”自从离开靖阳城顾远亭就改口叫慕芸为姑娘,“老夫平生的志愿就是览遍大江南北,你可是给了我一个大好机会啊。”
    慕芸笑笑,顾远亭最能给她宽心了。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已是三月天气,就算是在寒冷异常的漠邪国,自己说话都能呵气成冰,而且身体里那种能把血液冻住的寒冷,也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情况。但也许正是因为命不久矣,她才把许多事情看开了。在靖阳城看到弘毅的休书,她甚至依旧没有半点波澜,似乎早已料想到弘毅的做法。唯一让她挂心的,是枕边那一缕墨黑的头发。她懂她的夫君,所以认可他的一切作为,哪怕是不曾解释一句就放弃了她。而她也欣然跟着百里渊来到了漠邪,和她不久前的敌人回到她与弘毅一起努力想要战胜的国家,承受着自上而下的谩骂和质疑。不过百里渊也让她看到了他的决心,他以一人之力为她抵挡所有的骂名,并且不遗余力地继续加派人手为她寻找续命之源。这个男人,已经完全不是当日把她绑在雩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薄她的那个人了。生命有时候就像个玩笑,把你玩弄与股掌之间,却叫你不能有任何怨言。也许曾经来过,就已经是最幸运的事了。
    “顾先生,你说珍儿和余大人成亲了吗?”慕芸找出来轻松的话题。
    顾远亭呵呵笑着:“大约已是结成秦晋之好了吧,阿衷那小子,你别看他平日里憨得像木头一样,他对珍儿的心意,府里上下可都是知道了。”
    他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的光芒,感觉那些人那些景就在眼前:“其实弘毅很心疼阿衷的,两个人出生入死十几年了,这份情谊早就不是主仆之职。”顾远亭回过头来看着面色白到透明的慕芸,“芸儿,老夫以后就这样叫你吧。”
    慕芸微微吃惊,顾远亭给予她的关心和爱护似乎连父亲都没有给过,她不觉慢下了声音:“顾先生……”
    “你也别再叫我先生了,我应该虚长你父亲几岁,你就叫我伯父吧。其实老夫一介草民,没有一官半职,这样已是高攀了呢。”
    “伯父……”慕芸的眼睛里因为温暖而闪出了泪花。
    “芸儿,咱们一定不要放弃,这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嗯!我知道,”慕芸擦擦眼泪,“我还要站在弘毅面前向他问清楚,休书和头发,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留给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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