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忆思云传

16 远道之人心思归,奈何水汤汤回回


百里渊看着慕芸一天天消瘦萎顿下去,心急却力不从心。天气转暖,春至漠邪,进山倒是比冬天时方便了许多,奈何裕隆山延宕不绝,无论百里渊派出多少人手都不够。随着时间他所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他留藏了一个中原女子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父王耳中。两国常年交战,更早时候北方民族几乎被翎南王朝的先皇屠杀殆尽,并且掳掠了大量异族美女充斥后宫,所以大漠民族的人对翎南王朝有不共戴天之仇。百里竞寒凭借吞并、压制、招抚各种手段建立起统一而强大的漠邪国,几乎到达民族时代的顶峰,而他最喜爱的两个儿子,老大百里澈和老三百里渊,一直让他纠结该立哪个为储。每个民族为了在朝代更迭中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冲突都有立长不立幼的默认原则,但是百里渊智勇双全,心思缜密,是继承王位的最佳人选,这让百里竞寒一直犹豫不决。
    百里竞寒的身体已大不如前,现在是两个王儿争夺王位的关键时刻。原本百里渊如果攻破了靖阳城,他就可以毫无悬念毫无异议地成为王储,谁知他不仅放弃了战争,还把那个敌国王妃带了回来,倾尽全力为她寻药。百里竞寒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这次是动了真心,这些年他一直因为不是长子而更加努力,做出更多功绩,所以于家庭几乎放弃。他从来没对一个女人动过心,可是百里竞寒知道,有哪个英雄能不为红颜折腰呢?只是,百里渊的这位红颜来得太不是时候,也太不合礼法了,就算自己默许儿子的作为,他又如何能堵得住各个部族的悠悠众口?
    院子里,顾远亭命人把慕芸抱到树下乘风纳新。她现在已经虚弱得不能下地走路了。仲春时节,树木抽出新芽,一些花儿也都开了。百里渊专门为了慕芸在这个小院里种满了她喜爱的花花草草。北方动植物种类不多,麻雀是最常见的小鸟,现在就有一群一群的小麻雀躲在树枝里叽叽喳喳乱叫,蹦蹦跳跳地找吃的。慕芸穿着百里渊特意为她做的银狐裘袄,拥着一个别具异族风情的暖炉,在大树旁边闭着眼睛晒太阳。
    “伯父,今天的阳光真好。”慕芸的语气充满欣喜。
    “是啊,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其实我想的是百里渊的那位可卿,”慕芸睁开眼睛,“我觉得她更可怜,嫁给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一辈子只能待在院子里,大约是鸟儿比丈夫更懂她吧。”
    顾远亭沉默。自从百里渊把他们接过来,从来没有一次说起过想要迎娶慕芸的话,这让他感到惊讶,也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个北方汉子。也许有一些爱真的是不求回报的,百里渊认识了慕芸,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多。
    “王爷回来了。”
    门外女佣的一声禀报打断了顾远亭的思绪。百里渊为了减少流言蜚语带给慕芸的压力,现在很少亲自来这里。
    他大步流星走进来,顺手脱下披风扔给身边的女佣,看到顾远亭时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直直蹲在慕芸面前,眼睛里有遮不住的兴奋的光芒。
    “慕芸,我们找到了……”
    慕芸有些怔愣,那传说中的天池,深藏在绵延不断的雪山中,竟然只用了一个多月就给他找到了?
    “……真的么?”慕芸难以置信地颤声问道,若能活下去,谁愿意放弃。
    “相信我,他们已经在想办法开路了。”
    “百里渊……谢谢你。”
    他的脸竟然有些微红,像个受到表扬的孩子:“为了你,流血牺牲都在所不辞。”
    “可是,我什么都答应不了你。”
    “不用那些,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鄂州章台柳巷密亭。
    这里是湖心中的一处别致的凉亭,周围是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湖水,只有一条石道通回陆地,根本无处藏人,开阔的眼界使得这里成为了最不需要砖瓦厚墙的“密室”。弘毅、夏珣、袁天钢、甲辰四个人围炉而坐,红泥小火上正煮着茶水,湖光山色,雨歇空濛,美不胜收。然而几个人根本无心美景。
    “我原以为内侄是笨熊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我姐姐为了她所受的屈辱,不过现在看来她与笨熊也是誓不两立,大约一直都在阳奉阴违而已,否则不会为了少公子这样牺牲自己。”夏珣摇着扇子缓缓出口,现在大家都统一了口径,黑鹰与笨熊是他们经常说的字眼。
    “难得坤王妃这样深明大义,”袁天钢捋捋胡须,“若是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逃离魔窟,也不用受那么多危害胁迫了。”
    “她已经……不再是坤王妃了。”弘毅淡淡出声。
    “唉,”夏珣长叹一声,“你真的打算就这样放弃了吗?”
    “在她安心治好病之前,我不会去打扰她。若她知道我不是真心休了她,她一定不肯留在漠邪国。至于寒潭还有火塘莲子,我会尽力与漠邪国交涉,之前百里渊已经给了我一部分黑鹰的罪证,我看他也不是真想挑战翎南王朝,而且,我知道他是真心爱护慕芸的……所以沟通起来应该没那么困难。”
    “你怎么能这么大度,把自己的妻子交到别的爱慕她的男人手里。”夏珣有些不快,几乎失了往日淡漠的气质。
    弘毅沉默片刻缓缓出口:“没有什么比芸儿的生命更重要。”
    “你们夫妻两口子的事,我们也不能多说什么了,”夏珣回道,“现在除了为慕芸找药,你什么也不要做,要给黑鹰留下你已经撒手朝政的印象。我们要想扳倒他,必须一举成功。所以要慢慢渗透瓦解他的势力,这些事情我们来做,你就在表面上骗取他放松警惕就行了。”
    弘毅点点头,转而对甲辰道:“你仍留在这里,帮助夏先生行事。”然后他又对夏珣道:“敢问夏夫人在何处,可容我见上一面?我得把这个消息放给慕芸,让她能安心。”
    夏珣笑笑:“贤婿见丈母娘,应该的应该的。不过她现在在一个很秘密的地方,水路两天才能到,我明天带你去吧。”
    “好,多谢舅父了。”
    京城坤王府中。
    自从弘毅从靖阳一役中归来,整个府上安宁许多。虽然弘德对百里渊突然撤兵始料未及,却知道了他将慕芸抢走的事,所以现在矛头从弘毅这里移向了弘明那边,故而坤王府上恢复了难得的平静。
    萧锦胜闲来无事,一个人坐在慕芸以前住的小院里自斟自饮,春天来了,合欢树焕发生机,绿意盎然得让人看了心里就会清爽。
    也许只有待在这里,才算是靠得慕芸近一些吧,而自从认识她的那天起,两个人就已经是咫尺天涯了。为什么会喜欢上兄弟的妻子呢?萧锦胜反复问自己,可是作为弘毅的好朋友,他还不如百里渊那样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宣战,公平竞争。苦涩的酒落入愁肠,化作一滴相思泪。宏燊酒楼是万万不会再去了,那几道菜,这辈子也不会再吃了。
    府上另外一边,余一衷正陪着愁眉不展的珍儿。离开慕芸以后,珍儿再也没笑过,以前那个睡到雷打不动的女孩子现在夜夜失眠。偶尔游走在半梦半醒之间,也会看到慕芸回来了,健健康康地对着她微笑。再睁开眼,不过是窗外寂静的冷月在斑驳的树影后面冷漠地看着人间。
    “珍儿,我一个粗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也不知道该怎么聘媒嫁娶,”余一衷局促不安地断断续续道,“等王爷回来我就向他提亲,你不会嫌弃我吧?”
    珍儿抬起头看着余一衷,他眉宇之间的英挺气质加上一脸唯唯诺诺的表情,真是可爱得不得了,想当初余一衷在阳光里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就让珍儿脸红心跳了,可她知道自己只是个下人,而余一衷则是王爷的副将,所以自己只能把这份感情埋藏在心,准备守望一辈子,谁知道自己的心思还是被小姐看了出来,她在最后关头还不忘了却自己的心愿,把自己许给了余一衷。
    “珍儿能嫁给余大人是三生有幸,幸福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嫌弃呢?”她轻轻笑着说,两道眉毛弯成了新月。
    “珍儿……”余一衷情不自禁将她揽在了怀里。这辈子不要什么功名利禄,只要她,还有一大帮孩子,就足够了。
    五月初弘毅准备启程回京。他已经见到了夏夫人,她端庄大方,风轻云淡,多年暗无天日的囚禁生活似乎只是让她更多了一份淡然的气质。弘毅已经如实向她转述了自己与慕芸的事情,夏夫人不置可否,只是告诉他要顺着心意做事,而他也承诺会竭尽全力带着一个完好的慕芸来见她。
    然而在路上他却收到了余一衷的飞鸽传书,上面寥寥简述了余一衷和珍儿投靠弘德的事,并且两个人已经在弘德的主持下成了亲。他说良禽择木而栖,弘毅大势已去,而且他薄情寡性抛弃了慕芸,所以自己和珍儿离开了他。
    虽然确认是余一衷的笔迹无疑,可弘毅还是在第一时间觉得这封信是假的。谁都有可能背叛他抛弃他,但是余一衷永远不会。然而现在这已经成了事实。顾远亭和慕芸远在漠邪,萧锦胜早已对他心灰意冷,就连甲辰甲巳都不在身旁,而余一衷,已经不明所以地背叛他了。弘毅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京城里的那座王府,还是家吗?
    在路上剩下的几日弘毅天天坐立不安,他无奈给夏珣和袁天钢去书一封,将余一衷之事详尽告知。结果不久他就收到了回信,上面夏珣告诫他要冷静处事,而袁天钢则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叫他放宽心。弘毅不明就里,只得急急赶回京城。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回到王府,一切还是像从前一样,安宁,肃穆。然而走进去才发觉早已物是人非,只留下那些不懂得爱恨情仇的花草树木还在春风里招摇荡漾。萧锦胜也留书离开了,他在京城始终身为过客,虽然有家财万贯可以让他随便买房置地,但是这里却没有能够让他留下来的人。
    弘毅走在萧索的王府里,一阵悲戚油然而生,他下意识地想逃离到素卿小院去,却猛然发现,那里是欺骗他最久的地方。如今可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呢,家还叫家么。
    推开余一衷房间的门,里面还残留着主人身上那种英挺阳刚的男性气息。弘毅到处乱翻,想看看余一衷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他始终不能相信阿衷是真的离开了,而且是以这样难以令人接受的方式。但是,一无所获。他颓然坐在床脚下,冰冷的地面窜上来一阵阵寒气,弘毅打了一个激灵,他必须振作起来,慕芸还在远处等着他。
    次日上朝,弘毅上表皇帝想要退还爵位,远离朝堂做一介草民。皇上极为震惊,问起原因,弘毅只说红尘旧梦人事纷扰,没有逼得他出家超度已是宽厚了。皇上知道在靖阳一战中弘毅虽然打了胜仗,但却失去了王妃,坊间传言是王妃行为不检被弘毅休掉的,但他总觉得其中仍有蹊跷。然而他知道自己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已然管不了那么多闲事,甚至听到了关于弘德叛国的流言他都只想息事宁人。只要能让太子安稳继位,他就算功德圆满了,这些烦事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最后皇上同意了弘毅的请求,但是依旧保留了他坤王的爵位,以便日后传给子嗣。弘毅心下凄然,却没有再推辞。下了朝,他径直去往桂王府,登门求见余一衷。毫无悬念的,出来迎接他的是弘德和柳慕艺。
    “贵人难遇,坤王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弘德慵懒地笑着说,身边的女人一双狐狸眼不停地瞟着弘毅,“贤弟到我这里来所为何事啊?”
    弘毅面无表情,不想跟他贫嘴:“余一衷可是在贵府上?请他出来一见。”
    “哟,余大人不是贤弟的得力干将么,怎么跑到我这要人来了。”
    “他在不在,你不说休怪我破了你的大门。”
    “贤弟动什么气呀,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嘛,”弘德一副扭捏姿态,眼睛里却是精毒的目光,“爱妻,你去把余大人请来吧,我这贤弟快要哭了。”
    柳慕艺哈哈大笑几声,放浪地勾一眼弘毅,扭着屁股进了门,弘德斜睨他一眼,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手下败将,我看你能蹦跶到哪去。”说完也自顾自回去了。门口守卫的士兵都偷笑起来,弘毅充耳不闻,依旧冷着脸庞等待余一衷。
    未几余一衷从门口走了出来,常年寒冰一般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见到弘毅竟是不行礼也不打招呼,弘毅无奈,只得先开口:“阿衷,有何难事你跟我说。”
    余一衷退开一步:“王爷您多虑了,在下没有任何难处,都是自愿的。”
    “那你为何……都不能等我回来?”
    “实不相瞒,在下早有去心,王爷不在的时候我才好走。”
    “你这样可对得起慕芸?”
    “王爷可对得起自己的妻子?”
    弘毅气结,他虽然坚信余一衷不可能背叛他,但现在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如果不是被什么事情所胁迫,余一衷一定不会束手就擒的。最后他只好问:“你真的要跟着弘德,一起对付我吗?”
    余一衷依旧面无表情:“在下只是做该做的事。”
    “好,既然这样,那你就照顾好珍儿吧。我要离开京城了,你们,多保重。”
    余一衷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波澜,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目送弘毅翻身骑上雪影,落寞地离开了桂王府。
    裕隆雪山内,百里渊的士兵已经粗粗开挖出一条雪道,可容两人并排通过。然而这几天又下起了大雪,百年难遇的六月飞雪几乎将山口掩埋,似乎是雪山之神对入侵者表达愤怒而做出的报复,但是百里渊几乎每天都来督促进程,因为慕芸现在已经整日昏睡不醒,水米不进,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另外不久之前他还从使者处收到了弘毅的书信,上面告知火塘莲子的存在和功效,并希望他能委婉向慕芸转达夏夫人已经脱离幽禁的事情。百里渊与弘毅亦敌亦友,两个人有着英雄惜英雄的气概,他了解弘毅的为人,在得知弘毅将慕芸休了之后,他就觉得弘毅并非真心所为。但是自己当时太想得到慕芸了,所以才不择手段用弘德的罪证作交换把慕芸抢了过来。现在看来,弘毅早就知道漠邪国有仙池,所以才会狠心留下慕芸,而他依旧费心地为慕芸寻找良方,现在又将最新消息传递过来。念至此,百里渊感到自己十分卑鄙,但是他已经不能,也不想回头了。
    又过了几天,在百里渊的全力督促下,一条山道终于修通,而下了十几天的大雪也终于停了。百里渊与顾远亭仔细商议之后,决定六月中旬将慕芸抬上山去,开始进行治疗。慕芸在百里渊强大内力的支撑下勉强可以清醒一会儿,用些餐饭,药水是决计喝不下去了,百里渊抓紧时间告诉了她夏夫人的事,她听后精神好了一些。
    “芸儿,咱们明天就要进山了,你感觉怎么样?”百里渊轻声细语地问。
    慕芸无力回答,只是点点头,苍白的面上泛出一丝寒气,那个从她右肩伤口处向外扩展开的蓝线已经遍布全身经脉,再过不久就会从脖子爬到脸上了,其状可怖。
    百里渊给她掖好被子,又将暖炉更加靠近她:“再休息一下吧,治疗可能会很辛苦。”
    慕芸点点头,眼睛已然睁不开了。百里渊看着她枯槁的脸庞,狠狠憋住几欲落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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