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黄蛋

第3章


孟大状十五岁时,想走出农村到县里去读高中,村里的书记咬死孟家成分太高,死活不让。
  孟大状不屈,小小年纪就敢一个人收拾包袱连夜往县城里走,三十多里地,走了一大半的时候,又被孟老太爷抓了回来,吊在土瓦房前那颗大枣树上一顿好打,骂他生了反骨。家中大儿受此磨难,孟母不忍心,将儿子偷偷放跑了,还塞了十五块钱给他,等于家里现金的半份家当。
  孟大状实在刻苦,人又聪明,高中两年吃了七百多天的馒头夹咸菜腐乳,最后以县城历史单科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大历史系。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孟锦绣便出生在孟大状刻苦攻读研究生的时候,那个时候,孟大状经济压力极大,国家每个月给五十四块钱的补贴,孟家四个小孩,业已成年的只有孟大状一人,有待扶持的仍有三个。许是孟家基因不错,剩下三个孩子成绩都好,家里压力极大之下,孟锦绣的二姑姑主动辍学回来帮衬家里,孟老三英语成绩极好,不知怎么的,竟考上了川大数学系。自此,孟家的孩子成了整个村里最有出息的标杆。
  孟锦绣的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厅堂厨房忙的团团转,唯一的缺陷,便是少喝了几天墨水。孟大状历史系研究生毕业以后,许是觉得史学研究已经让他看到了人生的尽头,是而,孟大状又似小青年一般咬牙转到了法律专业,三九三伏,悬梁刺股,终于迈入了我国学历的最高殿堂,法学博士毕业。
  孟大状凭借他那种从骨头里散发出来的不屈不挠的韧劲儿彻底改写了一个农村穷苦孩子的一生,孟锦绣受到庇荫,已然可说一句,书本网。书本网的孟锦绣又变成了一个单亲孩子,孟大状身价水涨船高之后,果断与第二代孟母和离了。 
  孟大状轻飘飘一句“没有礼貌”,孟锦绣心里针扎一样难受,她不知道如何与这样强势的父亲相处。孟大状一生强势惯了,少年时敢把那位给他使绊子的书记蒙了头用柴火棒子暴打一顿,也曾把那位书记的儿用石头把人家差点儿砸瞎了眼,这样强势的人,或许只能一个人生活。
  这样的人容不得别人违逆他,孟锦绣高中毕业,考上了个普普通通的二类本科,孟大状拿起录取通知书随手一撕,轻飘飘丢下一句,“我孟家的女儿不上这种学校,没有出息。”
  是啊,就是没有出息。孟锦绣偏科偏的厉害,数学自上高中后就没及过格,即使如此,她半空着数学卷子也敲开了大学的大门,只不过,她爹不让她进。经此一役,孟家父女关系永远隔了一层膜,形如玻璃,清晰可见,碎片伤人。
  孟锦绣一直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度过青春期,孟大状却带半强迫性质的一直逼着她成长,犹如揠苗助长。就比如,上不了大学,那怎么办?出国。好吧,那就出国,比如刘老爹送了刘翩舞去了英吉利大伦敦,又比如,孟锦绣的同班同学去了曼彻斯特。说实话,那同学的资质平庸到不能再平庸,后来,当孟锦绣听闻那姑娘在曼城学的风生水起的时候,很是膈应了一阵,颇有种非我族类不识珠玉的不齿感。
  关于孟锦绣的出国事宜,孟老爹是这样考虑的,美帝太遥远,不予考虑,新西兰太荒凉,不予考虑。欧洲众国,被孟老爹在地球仪上团团圈圈的转了一遍又一遍,排了这个,划掉那个,最后,剩下了一大块,孟锦绣一看,人还没去心已经拔凉了,伟大的苏维埃政权下的一片广袤土地。孟锦绣仍记得自己当时问了孟大状一句:“你怎么不把我丢到西伯利亚平原自生自灭算了?”
  孟锦绣在电话里无话,孟大状问她:“要车吗?我给你买个新的。”
  买车、买车,就不能问点儿有用的,什么都是买买买,就不能给点儿现金什么的?如果可以,孟锦绣真希望携带大量现金卷逃现世算了,这个城市烦恼太多。孟锦绣烦闷道:“不要车,往哪儿放,买个玩具车放家里好伐?”
  孟大状永远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他的世界他的理念只围绕自己而转,他不理解孟锦绣为什么不要车,那她考了驾照来作甚么呢?孟锦绣一通烦闷,孟大状误以为孟锦绣是嫌弃车的档次不够,他又添了一句:“什么牌子你自己挑,你自己选。”
  孟锦绣长这么大,最不稀罕孟大状来这一套,什么都是你自己选,选好了我给你报账。孟锦绣不知道孟大状这种不安全感来自何处,为什么总是要拿单子来报账,你又不是在经营一个企业,一家人之间也采用这种先消费再报销的制度真的有意思吗?
  若不是先买了再报账,那就一定是孟大状要在现场,孟锦绣表达自己的愿望,孟大状经过思虑之后再决定是否为女儿这个愿望掏钱买单。孟锦绣记得很清楚,她少女时,每每想要购入一件新衣裳,孟大状必须是责无旁贷站在她身后严肃教育她的,少女孟锦绣觉得服装店里的服务员在笑话她,周遭同龄的少女在笑话她,就连,就连空气中漂浮着的每一粒灰尘细菌都在笑话她。
  十几岁的小姑娘,衣裙上不是蝴蝶结就是小飘带,孟锦绣记得清楚,她一件白色长袖衫衣摆上有个镂空蝴蝶结,孟大状见了,一声呵斥:“甚么衣裳,伤风败俗。”
  伤风败俗一词用在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身上实在太过严重了,关键彼时的孟锦绣已经很理解这一词语的语境与用法了,从自己父亲口中说出来,她很惶恐。孟锦绣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换下这件白衣裳,但她记得,她哭了。眼泪在眼眶里一圈又一圈的打转,迟钝的母亲还在门外催促:“快点,出不了门吗?”
  孟母从来不了解女儿与丈夫后来如此尖刻的针锋相对所为何事,就如同此时,作为母亲进来打个圆场该有多好,可是,孟母意识不到,她完全不懂女儿咬着嘴唇犟在那里到底又是抽了哪门子的风。
  孟锦绣读了一个部队办的中学,男生发不可过上耳,女生发不可过下耳,孟锦绣一头长发迈进了校园,引来了无数讶异目光。班主任过来指导:“同学没有阅读校规吗,女孩子不可以留长发,明天就去剪了吧。”
  孟锦绣老实的转达了老师的善意,岂知,孟大状大怒,曰:“女子自古蓄长发,身体发肤皆授之父母,甚么老师,简直混账!不许剪,像个什么样子,不成体统。”
  你看,孟大状固执的活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连带着周遭的物事通通听他指令与调遣。孟锦绣后来想,自己这样叛逆,亦可算作是对往昔的一种极度挣扎与抗议。就像,就像现在的孟锦绣花钱如流水,每一件衣裳恨不能自己手动给挖出几个窟窿来,看,你看,这就是现在的孟锦绣。二十八岁的孟锦绣,物质市侩,精明冷漠。
  孟大状仍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说着甚么没车出门不方便之类的话题,又带到女儿婚姻大事的方向上来,孟锦绣偶尔应和上几句,最后问了一句:“你那官司打的怎么样了?”
  孟大状最近在帮个香港老板打地产官司,那老板在开发区拿了一块地,誓要打造一个高档别墅小区,小区是建好了,可交房延迟了。城市中的人大多都受过了太多的压抑,在买别墅这件事上,自己花钱买享受,没有道理还要反过来看开发商的脸色。这一延迟,马上就有人摆出一纸诉状,要求合理赔偿。
  有一就有二,房主们似有了默契一般,纷纷发出了律师函,开发商不熟悉内地行情,节节败退。待找到孟大状身上时,一审都输得没有看相了,孟大状开出高昂价格,一家住户算一单,打一单算一单,绝不优惠包邮。
  孟锦绣过去身上还有些书呆子的迂气,她说她爹:“你还有一丁点文人的矜贵吗?半分书香气都没有,只剩铜臭熏人。”她爹当时兴致好,倒是笑着回了她一句:“那你就争取清贵一辈子,在学校呆到老,我养着你。”
  孟大状做结束语了,“你要孝顺父母,你要敬业爱岗,你要......”
  父女之间的电话似会话,聊天似高峰会谈,孟锦绣低头将腕表解下来,这是她工作以后孟大状送她的礼物,孟大状虽爱敛财,但对她还是格外宽容一点点的。但,也只是比外人来说,多出的那么一点点。
  ?
☆、第 4 章
?  回了公司,孟锦绣换上一双鞋头顶尖顶尖的女巫式高跟鞋,翻开桌面上积压已久的各种申诉请求,她翘起二郎腿开始逐一翻看合同。公司那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前台小妹穿着职业套装快步走过来,还神秘兮兮一笑,孟锦绣掀开眼皮,淡笑着问了一句:“糖糖,你笑甚么?”
  前台姓唐,叫糖糖,也不知道这姑娘是不是真的在家糖果吃多了,整个人有种严重不符合年龄的天真感。唐前台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正儿八经给孟锦绣的桌上座机挂了个电话,声音既严肃又带着奇异的正经,她说:“孟小姐,请您出来一下。”
  孟锦绣当时都呆了,以为自己摊上大事儿了,她赶紧理了理衣装,快步迈出去,那前台朝她幽幽一笑,笑得孟锦绣的心跳都漏了几拍,她说:“孟小姐,有你的快递。”
  那前台递给孟锦绣一封邮政信件,孟锦绣松了口气,她耐着性子道:“再有快递来,不必这么严肃专程给我打电话,你可以叫我锦绣。还有,日后上班记得穿职业装,你的衣着不合标准。”前台唐穿着一件粉色的有无数蝴蝶结的不知甚么材料合成的风衣,唐姑娘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裳,还不好意思的笑了。
  擦,孟锦绣发誓,她当时真想揭竿而起,啧啧,这前台甚么玩意儿,谁特么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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