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不患寡

20 帝师


寡人登基的第二十日,终于迎来了周老先生进宫。日理万机的寡人退了朝,午后便像模像样地在凝辉殿接见了他老人家。
    寡人自叹命苦,政务要忙,学问要做,肚子里这个近日也开始闹情绪,搅得寡人一顿三大碗的好胃口如今也只能勉强吃个两碗。
    这才初初开始害喜,再过几日不得闹得寡人水米难进么。
    三公真是用心险恶,将寡人的事务安排得如此紧凑,难不成想生生累掉了寡人肚子这个宝贝疙瘩不成。
    周老先生一袭灰白深衣,老脸沟壑纵横,鹤发长须,慈眉善目而行止大儒,与当年为太傅时相比,又添了几分气韵。
    他给寡人行了君臣大礼,因尚未拜师,寡人也就受了。
    “先生年岁大了,此行想必舟车劳顿。可叹寡人承继大统,有心治国却无经世之才,如此才不得不打扰了先生清休。”
    寡人说着,小心下了台阶,伸手扶他起身。
    老乡生倒也不客气,把头微抬:“为大邺社稷,老朽出山义不容辞,只是不知此行是否当真于国有利。”
    ……寡人面上笑着,心里头却腹诽起来。这老先生也忒耿直了,寡人不就是旁听他给皇兄讲课时打过几次瞌睡,一问三不知么。今日不同往日,这次是专程拜他为帝师的,寡人若是再打瞌睡,便……便只好晚上早点就寝了。
    “先生还请把心放在肚子里,寡人并非当年不懂事的小女子。请先生饮了这杯敬师茶,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寡人身为君上,跪是万万不可的,便只是恭恭敬敬奉了茶。倒是吴瑨与魏长松做全了礼数,对周老先生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确比当年知礼了,老朽自当倾尽所学为陛下解惑。”
    “那就有劳先生了。”
    周老先生声望颇高,三公亦要敬他三分。寡人跟着他定然能学到东西,三公却当寡人仍是当年那个只知玩闹,不学无术的刁蛮公主,不足为惧。
    是的,当年寡人为了多与皇兄亲近,主动要旁听周老先生讲学,却将他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事,传得非常非常开。
    “吴小友,近来可安好?”饮罢了茶,老先生胡须一缕,面带微笑,对着吴瑨开口了。
    “得先生开解,在下受益匪浅,已去了杂念丢了烦心。只是没想到惹先生挂心至今,是在下的不是。”
    吴瑨说话吐字清晰,使人如沐春风。
    一不留神,周老先生已经同吴瑨说上了。两人靠在一处,分明是平淡无奇的言语,却颇有些格调。
    是了,吴瑨能同周老先生称友,这课不上也罢。两位大儒在此,衬得寡人和魏长松活活似山野村夫。
    寡人很想清清嗓子找一找自己的存在,到底忍住了,对身旁同样自惭形秽的魏长松言语道:“魏公子曾说要为寡人表演百步穿杨,不知可练妥了。”
    魏长松见寡人终于同他说话,当下展颜一笑,把胸口一拍:“臣三岁拉弓,七岁跨马,十三岁便已能百发百中,陛下要看的百步穿杨,臣信手拈来,何须再练。”
    “那便挑个时候,一睹魏公子风采。”
    “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这短短的自我简介颇有水准,寡人佩服。想想……寡人三岁时,砸了魏氏心爱的古琴,七岁时卸了月桂宫的匾额,十三岁时泼了周老先生一脸浓墨。
    如此一比较,魏长松当算得上当世大才。
    简单一番叙话过后,几人移步凝辉殿西偏殿,就将那里定为了讲学之处。今日是第一次听课,老先生先说了规矩,即便是寡人也得遵守。
    第一,当严于律己,若非身体不适,每日一课不得缺席;第二,他授业时,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当堂睡觉;第三,每日授课时间不长,仅一个时辰,故而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得打搅。
    其他两点并无什么难的,却是那第二点,寡人略有些吃力。这段时日孕中嗜睡是难免的,听学问如同听天书,要寡人不打瞌睡太难,寡人只能保证尽量不要打呼。
    万事敲定,明日午后便开始听老先生说学问。此时日头已经打西,便不多话了。寡人正打算差人送老先生回府,却不想老先生把手一摆,没有走的意思。
    “先生还有何嘱咐,请讲。”
    “老朽向来有个规矩,下学后的课业不可不留。”
    这……意思是说,每天下学后还有功课要完成?寡人……真真是苦啊。
    “既然是先生的规矩,不可不遵守。”寡人一脸天真,“那么,不知先生今日要留什么功课给学生。”
    老先生先是把胡子一捋,扫了吴瑨与魏长松一眼,才慢慢悠悠吐出几个字:“抄《女训》,一百遍。”
    寡人语塞,吴魏二人皆脸色微变,有不好的预感。
    “为君者,当以身作则,正道德风气。先帝以《仪礼》自律,万事未出一个‘礼’字。陛下为女帝,当以女德归正言行,方才能正视听。老朽既然承蒙陛下高看一眼,有些话,虽不中听却当讲的。”
    言下之意呼之欲出,正是说寡人未婚先孕,荒唐至极。那上天感化,赐下麟儿的舆论不过是骗骗小老百姓的,老先生这等人物又岂会相信。
    寡人是为何怀的孩子,这其中有何故事,他是断不会在乎的。他既然是寡人请来的授业恩师,便由不得寡人行差踏错,败坏他的名声以及寡人自个儿的名声。
    寡人脸皮再厚,也架不住这般训斥,当即红了耳根子:“先生所言甚是,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寡人当以身作则才是。一百遍《女训》寡人诚心抄写,三日后呈给先生过目。只是……不知吴公子和魏公子该当如何?”
    寡人即便遭殃了,惯来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方才不觉得孤单。他二位既然是伴读,寡人的课业当一同研习才对。正巧,他们两个大男人定未读过《女训》,不妨一起领教领教这《女训》的独特之处。
    魏长松似抽了一口气,如此娘们儿的事他怎能接受。吴瑨虽不似他那般明显的反感,脸色却不大好。
    两个大老爷们儿抄《女训》,传出去岂不笑掉人大牙。
    “既然为伴读,老朽当一视同仁。他二人本无过,故而又不可受罚太过,一百遍想是太多了,便各抄一半罢。”
    五十遍就五十遍吧,他们在乎的也不是多少遍,而是“抄《女训》”本身委实是件丢了大脸的事。
    看到他们不痛快,寡人也就舒坦了。
    对于周老先生这一手,寡人忍不住给他竖起大拇指。其一,表明了他的态度——男尊女卑,祖宗家法亘古不变,皇帝女娃子切莫乱了套路;其二,十分明确地点明为君之道——原则这东西很重要,不管对还是错,你得树立一个起来。而他,虽然秉持男尊女卑的祖训,却仍是愿意指点寡人的;其三,吴瑨即便与他关系再好,他也不会因此有失偏颇。
    寡人一身轻松地送走老先生,吴瑨先行告退陪老先生走了,魏长松看着放心不下,则与寡人多言语了几句。
    “陛下龙体为重,不应操劳。长松不才,却愿为陛下代笔,抄完这一百遍。”左右抄了也是抄了,哪里还在乎多少遍。
    魏长松上赶着讨寡人的好,想必区区一百遍根本未曾放在眼里。周老先生和吴瑨在时,他自称“臣”,这会儿改口称“长松”了,险些腻歪掉寡人的大牙。
    寡人倍感欣慰,龙颜微悦:“魏公子的心意寡人心领了。既然寡人诚心拜老先生为师,第一次的功课又怎能让人代笔呢。老先生若知晓,岂不寒心。”
    他见寡人未接他的示好,转了转脑筋,不肯放弃:“那长松请家妹代劳,想必一样是娟秀字体,老先生分辨不出的。”
    寡人听罢,却是脸色微愠,在御辇坐定,侧脸对他道:“罢了,既有过错怎可推卸,如此了无担当还如何为君。魏公子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传出去小心污了寡人的名声。”
    言罢,放下纱帐。
    “……是长松未能考虑周全。所谓关心则乱,还望陛下莫见怪。”魏长松不敢再言,收敛了张扬的神色,匆匆解释一番,告辞退下了。
    看他脚步匆匆消失在长阶之下,寡人无奈,仰天苦笑。有个人,她明明可以找人代笔,凑出一百遍《女训》,可她不敢呐……
    对,这个人就是寡人!
    魏长松的话着实令寡人心动,什么担当、名声的,寡人何时将它们放在眼中!可寡人这一手漂亮的小篆,委实不是他能模仿的。
    偏生这手字还是周老先生亲自指导的,颠覆了“字如其人”这个词,令老先生记忆深刻,又如何做得了假。
    一百遍,只能亲自抄呀。寡人总算小小体会到什么叫做被声名所累……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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