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活

66 同病相怜


岳琳这一倒下,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梦中全是茫茫荒冢,乖张血色,她咬紧牙关意图冲破层层滞碍,却只见王忠嗣转身,连背影都离她越来越远。
    岳琳在他身后心急大叫,“王忠嗣!你回来!回来!”
    可他充耳不闻。
    “王忠嗣……”岳琳喊着他的名字,从昏迷中转醒。
    本以为睡了许久,岳琳睁开眼睛,见一盏孤烛映出娟儿愁苦的神情,“娟儿,现在什么时辰?”
    “娘子,未时还没过。”
    “唔,没睡太久。”
    “娘子,亏得您醒了,不然,娟儿都,都不知……”娟儿说着眼中又含上一汪泪泉。
    “花儿呢?”岳琳问她。
    “在灶间给娘子熬药,请大夫看过了,说是一时受惊气结,有些血虚,并无大碍。”
    “恩,”岳琳点头,“不要往岳府去说,也不要叫两个小郎知道。”
    “娘子……”
    “娟儿,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再躺会儿。”
    “好,那我先出去,娘子您有事唤我,我就在门口。”
    关门的声响过了片刻,岳琳方知转头。她望向上方罗帷繁复的织纹,无数念头在脑中横冲直撞。
    岳昆那几个字,匆忙,潦草,用的是最差的藤纸。信没有走军线,将军府的暗线也没搭上,可见被掣于何种地步,连消息都传不出了。
    王忠嗣受了重伤。一想起纸上后三个字,岳琳心口只如痉挛般抽搐起来,吸气都感觉疼痛。止不住的泪水就这样从她眼中急涌出来,继而划落颈间,浸凉玉枕。
    娟儿在外头听见屋中传出的凄凄哭声,不自觉跟着红了眼眶。正巧花儿熬好汤药,从侧厢端过来。娟儿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她与花儿两人,在屋外待了半饷,只到屋中的哭声停歇,两人才敲门而入。
    岳琳已靠在榻上,此时又是一副安宁的模样。
    “娘子,娟儿喂你喝药。”
    “不用,给我吧。”岳琳从锦被中伸手,接过碗将苦汁一口气吞了下去,没有皱一下眉头。
    “娘子,吃颗酪樱压一压,午时才浇的蔗浆,甜着呢。”花儿上前。
    “不,不用,”岳琳摇头,“花儿,你去将罗五喊进来。”
    “您还是歇会……”
    岳琳一个眼神,制止了娟儿劝阻的话。
    “我没事,赶紧去吧。”
    罗五到的时候,岳琳脑中纷繁芜杂的情绪全都落了下去,唯独一个念头坚定地浮了上来。
    “罗五,信你看过了吗?”
    罗五在她榻前两丈远的地方回话,“夫人,属下已知晓。”
    “罗五……出事了。”岳琳这样对他说。
    罗五的动作在她憔悴的声音中有一刻停顿,他极快望了岳琳一眼,“夫人,战地若过于深入,信件往来不便也是有的,那纸上岳三郎的字,您确认无疑?”
    “昆儿的字,我不会错认。”
    罗五沉吟了一下,说,“夫人,我已遣府中二人外出打探,您不如安心养着,待消息传回?”
    “不,罗五,”岳琳看着他断然摇头,她说,“罗五,我要亲自去。”
    罗五遽然抬眸,一贯沉稳的面庞有了明显波动,他一脸震惊将岳琳望着,却见她面上只余一片惨白,两只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她咬着唇瓣死死盯向自己,神情强硬而又决绝。
    这是一副软弱的情态,软弱之中又带出别样果决。
    罗五思考了一霎,随后他低下头,将方才到了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他对岳琳说,“一切凭夫人吩咐。”
    这时,罗五听见岳琳微弱地松了口气,她气息薄,声音小,她说,“好,罗五,你去准备一下,咱们明早就上路。”
    不顾娟儿再三劝止,岳琳还是于幕沉时分下了榻。
    因为要陪德四娘用膳,于是她先往两个小郎院里去了一遭,转至四娘屋中时,她的榻边已摆上七八碟精致的菜肴。
    德四娘已有数日没有离过床榻,她腹中的胎儿终究也没能保住。
    那一日妇医诊过,与岳琳王敏之的诊断殊无二致,府中照看四娘格外谨慎,怕她稍有个动静,当真落下胎来。
    四娘亦知轻重,老老实实养了些日子,身子渐渐转好,妇医再诊的时候,还嘱她略微散心,一味养在榻上也于生养不利。
    于是,四娘偶尔在府中窜一窜,瞧她逐日稳妥的样子,岳琳放心了不少。
    四娘这个状况,于情于理,该教寿王知晓。遣去王府的人回来尚无几日,寿王就在一个疏朗午后踏进将军府来。可见,李瑁对四娘,真正上了心。
    那时四娘还躺在榻上闭目睡着。院中人都叫岳琳散开了去,寿王独自坐在榻边,很守了一会儿。
    四娘似有所感,没让李瑁等得太久,就从睡梦中悠悠醒来。见到李瑁的当下,她的美眸中甚至划过一抹不能置信的神色,“王爷?”
    寿王拨开铺在她额前的发,声音温柔,“醒了,我来瞧一瞧你。”
    四娘心中自然欢喜,面上却还要拿一拿乔,“那日不是说不管我死活?”
    寿王笑看着她,“本王哪里舍得。”
    一股无言的甜蜜涌了上来,四娘倚着寿王的臂弯起身,就势偎到他怀中,“王爷,四娘想你了。”
    李瑁抚着她的后背,“本王亦挂念你同孩儿,听岳二娘说,现在身子养得不错。”
    “恩,王爷何时接四娘回去?住在旁人府中,总有不便。况且,我想日日见着王爷。”
    寿王轻轻拍哄她的手停了下来,四娘在他怀中抬头,“王爷?”
    “四娘,王妃尚无身孕。”
    德四娘僵在李瑁胸前一时无言。须臾,她轻轻推开李瑁,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努力过这么久,他在王府中与王妃日日缠绵,王妃怀不上,却要叫她们母子流落在外。
    “呵,”四娘变了脸,一声冷笑,“王妃无子,我与孩子就无法回去。若三年无子,五年无子,若王妃此生无子呢?难道我这一辈子就呆在外头把孩子生养了?”
    她此话一出,李瑁满面蜜意皆化为肃然。
    他的声音仍保持克制,李瑁说,“容你生下孩儿,已经不易,四娘,切莫太贪求。方才的话,本王只当没听过。”
    四娘讥诮回道,“王爷不聋,怎能当作没听过?”
    “德四娘,勿要放肆!”她如此不驯,李瑁也动了怒。他起身俯看着四娘,“看来这些日子养得还不够,那你就多养养吧。本王今日算来错了。”
    语罢,李瑁拂袖往门口大步而去。他转身时衣袂翻飞,带出一缕风,刮到四娘面上,犹如渗入心底,只觉一片冰凉。
    眼看李瑁将要拉开门扉跨出门去,四娘慌慌张张爬起身,奔到他身后,拦腰将他紧紧抱住,“王爷,别走。”
    李瑁低头,见她箍在自己腰间一双手,越发纤细苍白,李瑁心软转身,揽着她道,“四娘,本王可以宠你,但你不能任性妄为。孩子你想生便生了,可规矩在那里,你破不得例。”
    “可四娘不想寄居他人屋檐。”
    “你先把身子养好,待孩子落了地,京中任哪处宅子,你喜欢哪处本王都给你置下,你待在自己宅中舒舒服服被伺候着,不比王府中自在?”
    “那孩儿呢?难道孩儿不认爹爹?”四娘问他。
    “孩子是皇裔,自然不能流落在外,我自会安排,你不必为孩子担忧。”
    “安排?”四娘皱眉,“王爷要如何安排?”
    “孩子须接回王府,我会寻妥当之人教养。”
    四娘听后,反应激烈,她使出满身力气将李瑁一把推开,李瑁没有防备,竟一下被她推得退了两步,“好!李瑁,你好得很!孩子还没出世,你已打定主意叫我们母子分离。”
    李瑁站定,怒视着她,“德四娘,你太放肆了!”
    “李瑁,你走,我再不想见你。”
    “德四娘!”李瑁吼道。
    “你滚!”四娘声嘶力竭。
    两声对峙过后,两人僵持在原地。四娘屋中一时沉寂下来,寿王忿懑地瞪着德四娘,四娘却再也不看他一眼。
    良久,只听李瑁离去之时,门扇发出“嘣”地一声。四娘只觉,她满腔情意尽被这一声闷响惊飞散去。
    突然一阵绞痛传来,四娘踉踉跄跄跌回榻上,疼得叫出声来。
    待岳琳赶去时,四娘已在榻上翻滚。孩子已经成型,落下这个孩子,四娘捱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四娘的眼泪没有断过,似乎把她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那天以后,岳琳再没见她湿过眼眶。
    *
    “岳琳,你可来晚了。”四娘对着满席佳肴,没动筷子。
    “往小郎院里去了一趟。”
    四娘点头,“出事了?我都听说了。”
    “恩,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打算亲自去找他。”岳琳说。
    “这样啊……”
    “你安心住在府中,我都交待好了,先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别的我也不多劝你。”岳琳把一盅加了当归、黄芪、党参的红枣乌鸡汤端到四娘跟前。
    四娘咽了一勺,说,“岳琳,我与你一道吧。”
    “恩,你说什么?”岳琳敛眉问她。
    “我与你一道启程。”
    “你这是瞎折腾。四娘,落胎不是小事,你不要由着气头上胡来。”
    “你找辆马车,咱们一块儿走,长安我是待不下去了。”四娘又强调一遍,“真的,岳琳,再待下去,人都要疯魔了。”
    “我去寻人,你又能到哪里去?”岳琳问。
    “不知道,先跟着你走吧,途中若觉得哪处好,就在那里落脚。”
    岳琳还是不赞同,“四娘……”
    “就这么定了,你知道我的脾性,你管得住我?”四娘笑着问她。
    岳琳无奈,“寿王那里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四娘唇边笑意散得干干净净,“他当初一点儿没料错,出了府,我德四娘生死都与他无关。行了,你先回吧,我知道你走得急,我收拾收拾,不耽误你。”
    “你啊,我去寻罗五再好好合计一番,”岳琳只得向她妥协,“总要把你服侍好了不是?”
    循着岳昆传信的线索,罗五很快获知,这封急信发自河东道,源头追至太原,再经朔州,不过代州即断了讯息。于是岳琳她们打算由京畿北上河东,途经锋州、潞州一路寻过去。大军驻境,不可能没有一点儿踪迹。
    出城守卫乃王忠嗣军中旧部,罗五早打点好了,第二日天还没亮,连同吴八一行四人,已驾起马车在京郊驰道上飞奔起来。
    夏日拂晓早起了燥意,四娘却仍然手足发凉,略微出力,则虚汗淋淋,喘息吁吁。这次出门没有娟儿跟随,岳琳把四娘照料起来。
    罗五坐在车幔前头驱马,听到后面岳琳的声音,“四娘,你再歇会,过晌午给你服药。”
    罗五隐隐皱眉,在心中无言摆头,不由感慨一句,女人哪,天底下最痴情,却也最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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