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汐东还

第37章


  程九目送二人离开后,才走到他身边禀报:“公子,楚姑娘已经走了。”
  他摇了摇头,道:“她认出来了。”
  幻术已经悄然被他卸了下来,车辕上坐着的人诚然是方慕容。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却又想来送送她。
  方家人,何尝胆怯过。手里掌握着许多人求而不得的能与权,早早便望见了浮世的兴衰荣辱,以天下为任,苍生为念,生死皆无惧。
  他却觉得,好像许多事早早地便偏移了轨道。
  方慕容与方慕之为同胞兄弟,其父方源思为全幻术者,同辈子弟佼佼者,却因生不逢时,未能在老族长出关之时崭露头角,便只得与族长之位擦肩而过,成为了方家的相爷,辅助族长,只得常年居于方家位于北雀国的情报中心慕容山庄,屈人之下。直到方慕容的母亲怀了他,未有异能的女子怀有宗家血脉,如果不回到宗家古地,身体就会因胎儿反噬而不断虚弱,方源思便不得不带着怀孕的妻子迁回了古地,此后夫妻就必须留在老城里,一生都难得出去。
  他不愿像父亲那样一生都被束缚着,自懂事起便发愤图强,修行时比谁都勤快,文史也丝毫不落于人,却没想到还是败在次弟手上。
  因为他不是全幻术者。
  就算他能在老族长面前与慕之打得平分秋色,但他无法无视慕之的年龄和潜力,他不会读天术,从他一出生就注定了不是全幻术者,也注定了他被别人处置着的命运。
  无论是留还是走,不能让自己决定命运,才是最悲哀的地方。
  在比试结束的第二天,七岁的方慕之成为了方家的新族长,而九岁的方慕容取代了父亲,成为方家的相爷,此后走上与父亲一样的道路。随着年岁的增长,对命运的不甘慢慢转变成了麻木,可是他从来不愿意放弃。
  在游离古地之外的时候,他拜于醉矣老人门下,悄悄地壮大着自己的势力,与分家合作,寻找他所需要的可以改变宗家受制于古地的物品。
  可惜多少代人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不是他一己之力便能颠覆的。他还未来得及脱离宗家,又要为固北雀朝政而出谋划策,卷入这场早已注定结果的夺嫡之争,在最无力的时候,遇见了最不该接触的人。
  从一开始,楚汐以棋子的身份入了这个局,他不该动心。知道她心里有陈朔,他不能动心。清楚地明白自己对命运的无力,他连争取的权利都没有。
  马蹄声早已远去,披着夕阳而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但愿他和她,都能心想事成。
  他能改变命运,她能遇见她所要的风景。?
☆、山野人家
?  马蹄踏碎了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
  她走了许久,武七将她连夜送出祈都外数百里也不得不离开了。陪着她的只有这一匹小马驹。初春的气息淡的可怜,算不得凌冽的冷风吹起她半披着的发。
  她走得太恍惚。每一步都怀疑是错觉
  但不知是高兴还是惆怅。
  此后她便是自由的人了。
  可也是孤身一人在世间流浪。
  楚汐对祈都之外的事情了解得甚少,从没真正计划过到底要去何处,在离开景王府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流浪的准备。所幸武七给了她一份地图。
  锦帛上是那人一笔一划细致的描绘。与她曾见过的地图都不一样,精细却不繁琐,细心地标出了沿路上适合她投宿的地点,和他建议的路线。锦帛背面写着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或是禁忌,或许特别的节日习俗。她不知道方慕容为此准备了多久,多少次在灯光下画了又毁,毁了又画,大概,很早很早就计划着送她离开了吧。
  他宁愿将所有的情绪和心思都绘在她远行的路上,也不愿意让她看见他半丝的情绪波动。
  或许方慕容也曾想过挽回,直到陈朔之死,便是二人决裂之期。
  锦帛和方家信物被她一同放在怀里,随着心脏的跳动而微微地颤着,随着马蹄的扬起而离那人越来越远。
  直到——
  她到了他想让她去的地方。
  绕过一处葱葱郁郁的竹林,晨雾掩住了远山,只露出宝塔尖角似的绿意,她离那山愈近,便离那水愈近。淡淡的寒意浮在湖面上,微风不动却见涟漪,水流缓慢地向东流去,偶有白鹭轻点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水波。她在湖边,湖在山里,终是要融化这片山光水色中。
  岸边有一处伸入了湖中,在湖中央,三两座竹楼拥在了一起。
  此处却像是个有主人的地方,也不是地图的终点,也许是方慕容游玩时瞥见了这一处,便心血来潮标记在了路上。但此刻,她却很想留在这里。
  绿水青山,竹楼焚香,是在她梦里百转千回而不灭的向往。
  她将缰绳绑在一棵树上,带着一包袱的银票,志满意得地踏上了买买买的道路。只是竹楼里真的有人,还很谨慎地将大门从内栓上了,虽也不是爬不过去,但她好歹是来做生意的,只得乖乖地坐在门口守了许久。
  方慕容很周到地在沿路可投宿的客栈都打了招呼,于是,她这一路未花分文便可睡了几个安稳觉。可是白日里她也未尝敢松懈,加上昨夜她突发地失眠,大半夜就跑了出来游荡,撑到了此处已经是精疲力尽。楚汐坐在一旁可倚靠的大石头上,牢牢地抱着包袱,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竹林里一席紫衣停了许久,才离开了。
  以后的事,再也不需要他来操心了。
  楚汐醒来时,看见了一张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脸,吓得从石头上狠狠地滚了下去,而偏偏这石头堆放得稍有点讲究,一块大的连着一块稍小的,她滚得太快,直直地撞上了另一块石头,才在两块石头的间隙中停了下来。
  她会痛,她还没死。
  那人身上再也没有刺人的戾气,只是平和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楚汐脑子里一片空白,仍旧趴在石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悦、悲戚、诧异、愤怒一时间齐齐涌上心头,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翻身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你是陈朔,还是……慕容放,还是鬼?”
  她离开时就差点被方慕容骗了过去,幻术这种东西,不得不防。
  陈朔幽幽地道:“你十一岁的时候偷看魏小侯爷洗澡,被发现,落荒而逃掉进了景王府的水池,难道是慕容放救的你?”
  楚汐仍旧坐着,瞪着他许久,酸意又不停地刺激着她,她扭头不看他,捂着嘴才没让自己发出奇怪的声音来,眼泪却终于没有止住。见她哭得抽抽搭搭地,陈朔皱起了眉头,嘴角却有淡淡的笑意,递向她一块手帕。
  她本来是想拒绝的,又想到眼泪会弄脏了自己的衣袖,才毫不客气地将手帕抢了过来,手帕都湿的差不多了,也不见她的眼泪有停下的趋势。
  抽噎声里还夹着凌乱的只言片语:“我说……不是……明明、明明是你骗我去的,你还……”
  明明是陈朔骗她说魏小候找她有事,她才傻傻地跑去他在景王府的留宿处,结果就莫名其妙撞见了他在洗澡,被丫鬟发现了,所幸丫鬟没看见她的脸,她慌不择路掉进了池里,被一旁跟踪她许久的陈朔捞了起来。
  这明明是一场有预谋的作弄!
  “我死了也没见你怎么哭,我活着你还哭个没完了!”
  楚汐一顿,干脆嚎了起来。
  这场面太煽情,她找不到话题,还是哭最有用了。
  “……别装了,想干嘛?”
  她哀怨地看着他。
  陈朔看着她一张脸哭得通红,只觉得丑的要命,干脆转了过去,手不停地挥着:“走走走,右边的竹楼二层是给你留的,快走,别让我看到你。”
  楚汐像是变了张脸,抱着包袱欢快地跑了进去。
  不是不想见,而是太想见,可她的骄傲却让她说不出什么软话来,以至于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反而说不出几句话来。
  她跑到二楼,把门关上,靠着门站着许久,才渐渐缓过神来。
  陈朔,没有死。
  那之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有多少人知道他没有死,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她有太多的疑惑,不知道从何处开始问起。
  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陈朔道:“我提了一桶温水,放在门口,你自己用。”
  楚汐使劲地点了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门外已经没有人了。
  屋内什么都有,格局虽然简单,但布置得十分周全,应有的东西一样不落,多余的装饰品也一样不存。她梳洗了一番,想更衣睡一觉,心里总觉得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间屋子带给她的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步量了床榻、屏风、圆桌、书桌、梳妆台等等之间的距离,思索了许久也未发现异常,难道是自己赶路赶得发了昏,见到个房子就觉得是自己家?
  自己家
  她猛然醒悟了过来。
  大周尊礼,北雀国更是沿用周朝礼制,千百年来楚府不知出了多少位尊礼部的官员,虽近五代渐衰,但楚国公府总体的氛围还是未变,楚汐房内的每一物购置与摆放都有讲究。这屋内虽与国公府有些许出入,但所有东西都是依着她平时的习惯放置的。
  她走出竹楼时,看见陈朔搬了张小椅,坐在她方才站着的地方钓鱼。
  他的钓鱼技术一定很不好,她在屋内磨蹭了这么久,桶内除了清水还是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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