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的呼唤

第61章


他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 子,照例没惹来任何人盘问,包括更衣室 里的另外一个人。那人看见斯特莱克取下 义肢,虽然好奇得要命,还是礼貌地移开 目光。他把义肢和昨天的衣服一起塞进衣 帽柜。因为这些柜子都太相似,所以斯特 莱克没锁门,便腆著啤酒肚,拄著拐杖, 朝淋浴室走去。
  往身上打肥皂的时候,他发现巧克力
  和扑热息痛已经缓解了恶心和疼痛的感 觉。此刻,他生平第一次走向那个大游泳 池。里面只有两个学生。他们都戴着护目 镜,心无旁骛地在快泳道游得正欢。斯特 莱克走到另一边,小心地将拐杖放在台阶 上,慢慢滑入慢泳道。
  他的健康状况还从未像现在这么糟 糕。尽管动作笨拙,身体也无法平衡,但 他仍旧坚持游向泳池的另一头。凉爽干净 的池水抚慰了他的身心。最后,他气喘吁 吁地游完一个单程,靠在池边休息。他一 边伸展开粗壮的胳膊,跟轻柔的水波共同 分担身体的重量,一边抬头凝视著高高的 白色天花板。
  对面年轻的运动健将们激起的小小波 浪,轻挠著他的胸膛。剧烈的头痛已经消 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仍有些头晕目眩,氯 水的刺鼻味道也让他想起了医院,但他已 经不想吐了。就像揭开结痂伤口上的绷带 一般,斯特莱克脑中浮现出他宁愿醉死也 不愿想起的人。
  杰戈·罗斯。他在各个方面都是斯特 莱克的反面:他英俊得犹如雅利安王子, 拥有一个信讬基金,还未出生便已在家族 和这个世界占据了一席之地。十二代的贵 族血脉让这个男人信心十足。他辞掉一份 极有潜力的工作,染上酗酒的毛病。此外, 养尊处优也让他脾气暴躁。
  夏洛特和罗斯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 那个世界里,他们上的都是贵族济济的公 学。数代通婚和多年积累的校友关系,让 那个世界里的人对彼此的家族都不陌生。 池水拍打着斯特莱克毛茸茸的胸膛,恍惚 中,就像望远镜拿反了方向一样,他似乎 看见自己、夏洛特和罗斯都出现在远处。 於是,他们的故事渐渐清晰了起来:夏洛 特整日焦躁不安,一心渴求强烈的情感。 而毁灭,便是这种情感最常见的表现方式。 她十八岁便俘获了杰戈·罗斯。在她父母 看来,罗斯简直就是绝佳的战利品。也许 一切都来得太容易,或太顺理成章,所以 她甩了他,转而投入斯特莱克的怀抱。后  者即便才华横溢,对夏洛特的家庭来说仍 是个极其讨厌的人,一个籍籍无名的杂种。 这些年来,这个渴望激情的女人留给斯特 莱克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分手。终于,最 后一次离开让她大获全胜——她就像画了 个完满的圆圈,再次回到起点。
  斯特莱克任由疼痛不已的身体漂浮在 水面上。那两个你追我赶的学生仍在快泳 道奋力地劈波斩浪。
  斯特莱克瞭解夏洛特。她在等着自己 去救她。这是最后一场测试,也是最残酷 的一场测试。
  他没再游到另一头去,而是像在医院 接受物理治疗时那样,用胳膊攀著泳池长  长的边缘,在水中一步一步地跳到池边。 第二次澡比第一次洗得舒服。他先调  高水温,水烫得几乎达到他能承受的极限。 然后他舒舒服服地抹了一身肥皂。接着才 调低水温,冲干净全身。
  他重新安上义肢,腰里揣着条毛巾, 在水池边刮了胡子,然后,异常细心地穿 好衣服。他从未穿过这套昂贵的西装和 衬衫。这是夏洛特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 物——送给未婚夫的合身行头。他还记得, 夏洛特盯着穿衣镜里那个衣著考究、无比 陌生的自己时,脸上灿烂的笑容。从那以 后,这套西装和衬衫便躺在他们的手提箱 里。因为去年十一月后,他和夏洛特便没  再一起出去过。他的生日成了两人最后的 快乐时光。之后不久,他们的关系便再次 急转直下,旧日的怨愤、曾经的僵持,似 乎又有了抬头之势。然而和好之后,他们 都发誓一定要避免再次发生那样的情形。
  他差点烧了这套西装。出于某种挑衅 心理,最后还是穿上了它。他决定忽视这 身衣服背后的意义,就将它们当作衣服。 精良的裁剪把他显得瘦了一些、也精神了 一些。他敞著白衬衣的领口。
  在军队时,斯特莱克以极其惊人的速 度再度酗酒成功,并因此名声大噪。小镜 子里那个盯着他的男人面色苍白,还顶著 一对黑眼圈。然而,笔挺的意大利西装让  他显得比这几周的任何时候都要精神。淤 青的眼圈终于消散,那些抓痕也愈合了。 他谨慎地吃了点东西,喝了很多水。 然后,在餐馆上了趟厕所,又吞了几片止  痛药。五点他準时到达阿灵顿一号。 他敲第二下门时,一个架了副黑框眼 镜、留着灰色波波头的女人怒气冲冲地打 开门。她犹豫著把他放进来。这是一个石  头地面的门厅,连著带锻铁栏杆的大楼梯。 女人飞快地穿过走廊,大声喊道:「居伊! 有个叫斯特莱克的找你!」
  走廊两侧都有房间。左边站了一小群 人。他们似乎都是一身黑衣,正盯着斯特 莱克看不见的一处明亮之地。那里透出的  光线照亮他们全神贯注的脸。 索梅大步穿过这扇门,跨入门厅。他  也戴着眼镜,显得成熟了一些。他下身是 一条松松垮垮、有很多条口子的牛仔裤, 上身是一件 T 恤。T 恤上有只流血的眼睛。 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些血原来是红色的小 亮片。
  「你得等会儿了。」他随口说道,「布 莱妮正在忙,西娅拉还要几个小时才有空。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在那儿等。」他 指了指右手边的那个房间。从这里可以看 见门边摆了张放满托盘的桌子。「或者, 你也可以像这些没用的东西一样,到处转 转。」他突然提高音量,并怒瞪着那群年  轻优雅、盯着光源处的男男女女。他们一 下子全散开来,毫无异议。其中一些人穿 过走廊,进了对面的房间。
  「哦,顺便说一句。这套西装好多了。」 索梅加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狡黠。接着 他便大摇大摆地回刚才那个房间去了。
  斯特莱克跟著这位设计师,走到散开 的那群人刚腾出的地方。这间几乎空空如 也的屋子很长,但其华丽的檐口、苍白的 墙壁和没有窗帘的窗户,却营造出一种极 度悲伤之感。房间那头,布景旁又有一群 人,包括一个俯身看镜头的长发男摄影 师。一排弧光灯和遮光板把他们照得闪闪 发亮。几张破旧的椅子被巧妙地立起来,
  每张都只有一条腿著地。旁边是三位与众 不同的模特——不论是脸蛋还是身材,都 显得既奇怪又动人。她们骨架纤细,非常 苗条。斯特莱克想,如此鲜明的肤色对比, 如此不同的面庞,应该就是她们被选中的 原因吧。那个跟索梅一样黑、顶著爆炸头、 眼神魅惑的姑娘模仿克里斯蒂娜·基勒的 姿势,坐在一张翻转过来的椅子上,穿着 紧身裤的长腿张得很开,而腰部以上则赤 裸裸的。站在她身前的是个漂亮的欧洲姑 娘。她穿一件掛满鍊子、刚刚遮住耻骨的 白背心,一头黑发柔顺光滑,额前的刘海 参差不齐。旁边,侧著身子、独自倾向另 一张椅背的,是西娅拉·波特。她肌肤胜  雪,一头长长的金发,颜色就跟孩子的发 色一样。她穿一件白色的半透明连身装, 依稀可见苍白的乳尖。
  化妆师几乎跟模特一样又高又瘦。她 正俯身倾向那个黑人姑娘,拿着粉扑拍打 她的鼻子两侧。旁边还有三位模特,就像 三张依次排列的画,表情呆滞,一动不动, 安静地等待召唤。屋里的其他人(摄像师 似乎有两个助手。此刻,索梅正站在一旁 咬指甲,身边是那位戴着眼镜、仍旧一脸 怒气的姑娘)说话声音都很小,仿佛生怕 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
  终于,那位化妆师走到索梅面前。索 梅飞快地冲她说了几句,声音几不可闻。
  接着他做个手势,化妆师便又回到明亮的 灯光下,一言不发地弄乱西娅拉·波特那 头长发,开始重新造型。西娅拉一动不动, 耐心地等待着,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正被別 人摆弄。布莱妮再次退到暗处,又问了索 梅一些事。他耸耸肩,没有搭腔,只是做 了几个手势。然后,布莱妮便开始四下张 望,最终眼神落在斯特莱克身上。
  他们在那架大楼梯下碰了头。
  「你好。」她小声说,「我们到那边 去吧。」
  她领著他穿过走廊,进了对面那个房 间。这里比之前那个房间稍微小一些。一 张摆满自助餐的大桌子佔了大半空间。大  理石壁炉前,摆著一些带轮子的长衣架。 衣架上按颜色分门別类地掛满各种缀著珠 片、带褶边和羽饰的服装。那些二十几岁, 无处可去的观众都挤在这里。他们要么一 边低声交谈,一边漫不经心地挑著那些大 浅盘里的意大利干酪和帕尔玛火腿,要么 就是在玩手机。斯特莱克跟著布莱妮走向 后面那个充作临时化妆间的小屋时,一些 人还向他投来研判的目光。
  那扇唯一的大窗户前有两张放着大美 妆镜的桌子。外面是个整洁的花园。周围 黑色的塑料箱让斯特莱克想起特德舅舅用 来装假蝇钓鱼器具的那些箱子。不过,布 莱妮的抽屉里满是各色粉饼和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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