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栖之肤

第4章


  他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已经没了节目的电视屏幕。就在他的手边,一只老鼠嘎吱作响地沿着一块踢脚板溜了过来。他伸长胳膊,摊开掌心,随着迅猛的一个动作,他的五指便抓在了那毛茸茸的小身体上。他感觉到小心脏疯狂地跳动。他想起了在田地里,拖拉机的车轮将躲藏在树篱里的仓鼠和鸟赶得四处飞奔。
  他将老鼠贴近自己的脸,开始轻轻地越捏越紧。他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丝滑的毛皮里。嘎吱声愈发尖锐。于是,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报纸,那些粗大的文字,还有记者那一栏栏花哨词语中夹着的他那张疑犯照片。
  他站起身走到房门外的台阶上,用尽全力将老鼠扔到了夜空下的远方。
  *
  你的嘴里带着这种发霉的土味,这块黏稠的泥土被你整个压在身下,温热而柔软地贴着你的上身——你的衬衫被扯碎了,此外你还能嗅到青苔和烂木头的味道。而他双手的虎口正箍在你的脖子上,几根绷起来的手指摁住你的脸,使你像囚犯一样动弹不得,他的一只膝盖弓起来顶着你的腰,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仿佛他要将你直接埋进土里,让你消失在地里。
  他喘着气,让气息渐渐平静下来。你呢,你再也无法动弹——等,只能等。短剑就在草地上,在你右手边的某个地方。必须要在几秒钟内让他松开手。那么,腰往上一顶,你就可以让他从你身上摔下来,再将他打倒在地,你拿起短剑,杀他,杀他,捅开他的肚子,这个浑蛋!
  他是谁?一个疯子?一个在树林里勾搭别人的虐待狂?时间一秒一秒地过了很久,你们还是两个人躺在一起,痛苦地陷在泥里,在夜色中倾听着彼此的气息。他会杀了你吗?或者杀你前还要先鸡奸你?
  树林完全安静下来,死气沉沉,仿佛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一句话也不说,更为平静地呼吸着。你等着他的动作。他的手会摸向你的小腹?差不多就是这一类事情……慢慢地,你终于控制住恐惧,你知道自己做好了反抗的准备,会把手指插进他的双眼,会找准他的咽喉一口咬去。但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还是那样,在他的身下,等着。
  而他笑了。轻轻的一声笑,开心、真诚,就像孩子的笑声。孩子收到圣诞礼物时的那种笑声。笑声凝固了。你听到了他的声音,稳重而平和。
  “什么也不要怕,小家伙,别动,我不会伤害你的……”
  为了打开电筒,他的左手离开了你的颈部。短剑就在那儿,插在草里,只有差不多二十厘米的距离。可是,他用脚将你的手腕压得更紧,然后又将短剑远远地扔开。你最后的机会……
  他将电筒放在地上,紧紧揪住你的头发,将你的脸朝黄色的光圈扭了过来。你的眼睛被刺得睁不开。他又说起了话。
  “是的……就是你!”
  你的背越来越沉重地感受到他膝盖上的重量。你叫了起来,可他拿出一块带着香味的布片贴在你的脸上。你反抗着以免就此不省人事,然而,他慢慢地松开你,你已经失去知觉。一条黑色的巨流汹涌翻滚着袭向你。
  过了很久,你才从昏沉中醒来。你的记忆一片模糊。你是在床上做了个噩梦,做了个可怕的梦吗?
  不,周围一切都是黑的,就像是夜梦中的那团黑,但是此刻,你明明就是醒着。你狂吼起来,久久地吼着。你试图移动身体,想重新站起来。
  但是你的手腕和脚踝都被锁链拴了起来,手脚都只有极为狭小的活动空间。你摸着黑探触着你躺着的这块地。地面很硬,上面铺着一层漆布。你的后方是一堵填了泡沫材料的墙。链条就密封在墙体内,封得牢牢实实。你一边用一只脚顶住墙,一边扯动着链条,但即便再用上比这大得多的力气,这些链条应该也能承受得住。
  这一刻你才意识到你赤身裸体。你没穿衣服,一丝不挂,被用锁链拴在一堵墙上。你探触着自己的身体,身体很烫,你寻找着是否会有痛感暂时麻木了的伤口。但是你细腻的皮肤十分光滑,并无伤痛之处。
  这间幽暗的房间并不冷。你赤裸着身体,但不觉得冷。你问有没有人,你喊了起来,拼命地喊着……然后你哭了,你捶打着墙,摇晃着锁链,无能为力地狂吼着。
  你觉得已经喊了几个小时。你坐在地上,贴着布坐着。你想可能是有人给你下了毒,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些幻象和谵语……或者你已经死了,昨天夜里,在公路上,骑着摩托,你死去那一刻的记忆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但可能过一会儿会记起来?是的,应该是这样,死亡,被锁在黑暗之中,再也无知无觉……
  但是不对,你是活着的。你又叫喊起来。那个虐待狂在树林里将你俘获了,但他没有对你下任何毒手,没有,完全没有。
  我疯了……你也想到了这一点。你的声音无力,微弱,嘶哑,你口干舌燥,再也叫不出声了。
  是啊,你渴了。
  你睡了。醒来的时候,埋伏在黑暗中的干渴感正静候着你。它很耐心,在你睡的时候一直陪护着你。它紧紧地握住了你的咽喉,阴险恶毒又挥之不去。苦涩厚重的灰尘盖满了你的嘴唇,灰尘的颗粒在你的牙齿间摩擦作响。不是简简单单的喝水的欲望,不,根本是另一回事,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它的名字带着清晰的声音和形象如同鞭子般向你抽了过来——渴。
  你试着想些别的事情。你默诵着诗歌。间或你会站起身拍打着墙求援。你先是喊着——我渴——然后你小声嘟囔——我渴,最后你一心只是在想——我渴!你一边呻吟,一边哀求有人来给你点水喝。你后悔刚开始时那样撒尿。你当时用尽全力扯动着链条,只是为了能将尿撒得更远些,使地上铺着的这块作为你简陋小床的布头能保持干净。我要渴死了,我本来还可以喝自己的尿……
  你又睡着了。几个小时,或者仅仅只有几分钟?你无法确定,在黑暗中赤裸着身体的你,没有了时空感。
  漫长的时间就如此流逝。突然,你明白了——搞错了!他把你当成某个别的人了,他要如此折磨的那个人并不是你。于是,你聚集起最后的力气大声叫道:
  “先生,求求您了!您快过来,您搞错了!我叫樊尚·莫罗!您搞错了!樊尚·莫罗!樊尚·莫罗!”
  接着,你想起了树林里的电筒。黄色的光束投射在你的脸上,他用低沉的声音已经说过:“就是你!”
  那么,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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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巴黎大区西部的一个居民区集中的富裕城镇。
  (2) 法国医学科学界的年会。
  (3) 卡涅和格拉斯均为法国南部尼斯附近城市。
  第二部 毒液
  一
  周一早上,里夏尔·拉法格一大早就起了床。他这天的日程排得很满。跳下床后,他到游泳池里练了一会儿蛙泳,接着在花园里吃起了早饭,他一边用餐一边享受着清晨的阳光,顺带还心不在焉地将报纸上的各条标题一扫而过。
  罗歇正在奔驰的驾驶座上等他。临走前他要上楼和夏娃打个招呼,她依然在熟睡着。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将她唤醒。她惊跳着坐起身来,满脸惊愕。被子滑落下来,双乳那美妙的曲线尽现在里夏尔注视的目光前。他用食指的指尖轻抚着她,从肋骨处的皮肤慢慢向上滑,一直滑到峰顶的乳晕。
  她禁不住笑出了声,她握住他的手,向自己的腹部拉去。里夏尔立刻缩回了手。他站起身要离开卧房。走到房门前,他转过身来。夏娃将被子全扔在一边,向他伸出了双臂。这次轮到他笑了。
  “蠢货!”她吹了声口哨道,“你其实想得要命!”
  他耸了耸肩膀,鞋跟一扭便消失了。
  半小时后,他来到了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医院。医院的整形外科蜚声国际,他是科室的负责人。但他只是早上在这里工作,下午他会去布洛涅(1)他自己名下的临床诊所。
  他在办公室里闭门研究当天预排手术的资料。他的一群助手不耐烦地等候着他。必要的思考时间过后,他穿上了已消毒灭菌的手术服,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位于一间阶梯教室的下方,两者之间只隔了扇玻璃窗。在教室里观摩的医生和医学院学生为数众多——扬声器里传来拉法格有点变调的声音,他正向他们陈述病例。
  “好的,我们看到在前额和面颊上,有几块很大的疤痕疙瘩,这是‘液体化学品’爆炸后形成的烧伤,鼻子的锥体结构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眼睑也被毁坏,因此你们能看到用皮管移植方式进行治疗的典型手术指征……我们要从胳膊和腹部的皮肤上取样……”
  拉法格已经开始用手术刀在患者肚子上切割几大块矩形皮样。在他的上方,观摩者的脸都紧紧地贴住玻璃。过了一个小时,他可以将第一步的成果展示出来了——几块缝合成圆柱体的皮瓣,它们来自患者的胳膊或腹部,将移植到满是烧伤伤痕的脸上。双蒂皮瓣的特性可以使完全损坏的皮肤表层重新生成。
  患者已经被推到了手术室外。拉法格取下口罩,为他的讲解做结束语。
  “在这种情况下,手术的安排只能取决于轻重缓急的程度。当然了,这类手术还需要再重复进行几次,才能取得满意的术后效果。”
  他对听众的专注表示了感谢,然后便离开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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