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栖之肤

第8章


  慢慢的,你的娱乐活动越来越丰富。主人还注意调节你的各类兴趣爱好。一部高保真音响,一些唱片,甚至还有个国际象棋电子游戏机——时间于是飞快地流逝。他调整了探照灯的亮度,使光线不再那么刺眼。灯被蒙上一层纱布后,光线变得柔和,而地窖里也充满了阴影——你自己身体的阴影,不断地叠加重合……
  随着这一切的变化,随着主人不再显露出凶蛮,随着那些奢侈的享受缓解了你的孤独感,你已经全然忘记了,或者说至少是已经逐渐淡忘了恐惧。你赤身露体的模样和那些系着你的锁链现在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主人继续牵着你溜圈。你就是一只受过教化、有智能的野兽。记忆里的一处处断层让你痛苦不堪,有时候,你很酸楚地感受到你处境的不真实,感受到它的荒诞。是的,你难以抑制地想询问主人一些问题,但是他并不鼓励你提问,他只是对你是否舒适表示关心。你晚饭想吃点什么,这张唱片你喜欢吗?
  村子还有你的母亲是在什么方向?人们正在搜寻你吧?在你的记忆里,你那些朋友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然后化入一层浓密的云雾之中。你再也无法回想起亚历克斯的模样,记不起他头发的颜色……你高声独语着,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哼着童谣,已经遥远的往日记忆一阵阵猛烈而含混地重现,一些你已经遗忘很久的儿时画面突然浮现在脑海,令人惊讶的清晰如初,但随后它们也消失在朦胧的雾霭之中。时间在膨胀,在收缩,你再也无法弄清——是一分钟,还是两个小时,或者是十年?
  主人看出了你的这种困扰,为了防止问题继续发展,他给了你一个闹钟。你出神地观察着秒针的走动,计着时间。时间也显得并不真实——是十点还是二十二点,是周一还是周日?这倒也不重要,你重新让生活形成了规律,正午会饿,午夜想睡。一种节奏,一种可以依附的东西。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在主人的礼物中,你发现了一个活页本、几支铅笔和一个橡皮。你画起了画,一开始画得还很笨拙,但随后你就找回了以往的那种敏捷。你画了一些没有脸的人像,一张张嘴巴,一片片混沌的风景,大海,一望无际的山崖,一只巨大的手卷起海浪。你将这些画用胶带粘在墙上,为了忘却那光秃秃的水泥。
  你在脑子里为主人取了个名字。当然,当着他的面你是不敢用的。你把他叫做“狼蛛”,作为对你那些恐怖往事的回忆。狼蛛,一个在法文中一听就是阴性名词的名字,一个让人恶心的动物名称,这个称谓既与它的词性毫不吻合,也和他在为你挑选礼物时表现出的那种细致入微格格不入……
  但是你叫他“狼蛛”,是因为他确实就像蜘蛛,动作缓慢而充满神秘,性情暴戾又异常残忍,内心贪婪却难于捉摸,他藏身于这幢建筑的某处,将你囚禁了好几个月,就像织了张奢侈的蛛网(3),布下了一个镶了金的陷阱,他是狱吏,你是囚徒。
  你拒绝再哭泣,拒绝再伤悲。从物质上来说,你的新生活倒再也谈不上有什么艰辛。在今年的这个时候——二月?三月?——你本应该在高中读毕业班,然而你现在是在这里,在这个混凝土立方体里做着囚徒。就这样赤身露体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羞耻之心早已泯灭。只有锁链依旧让人无法承受。
  可能是在五月吧,如果你本人对时间的推算可信的话,但实际上也许要更早一些,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你闹钟上的时间是两点半。狼蛛下楼来看你。他坐在椅子上,就像往常那样,观察着你。你画着画。他站起身走向你。你立起了身体,面对他站着。
  你们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你看到了他蓝色的双眸,这是那张凝固的、莫测高深的脸上唯一在活动的部分。狼蛛抬起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上。手指颤动着沿着颈部往上移去。他触摸着你的脸颊、你的鼻子,轻轻地戳着你的皮肤。
  你的心扑扑乱跳。他滚烫的手朝你的胸部滑了下来,轻柔而灵巧地掠过你的肋骨、你的肚子。他触摸着你的肌肉,你那光滑无毛的皮肤。你误解了他这些动作的含义。你也笨拙地在他脸上开始抚摸。狼蛛咬着牙猛地打了你一记耳光。他命令你转过身去,他继续有条不紊地观察了几分钟。
  当这一切结束时,你坐了下来,按摩着被他刚才一记耳光打得一直灼痛的面颊。他一边笑着一边晃动着脑袋,将手插进了你的头发。你也微笑起来。
  狼蛛走了。你不断地想着这次全新的接触,这是你们两人关系的一次真正意义的改变。但这样努力思考会使人焦虑,还必须消耗精神上的能量,而你已经很久都不再具有这种能量了。
  你重新开始画画,什么也不再去想。
  二
  亚历克斯丢开拼图游戏。他走出房间来到花园,雕起一块木头来,这是块橄榄树树根。刀在干燥的木头上割着削着,一块块木屑落了下来,慢慢的,出现了一个拙钝但越来越清晰的形状,一个女人的身体。他戴着一顶大草帽遮蔽阳光。他沉浸在这精雕细琢的劳作里,手边还放着瓶啤酒,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伤口。长久以来第一次,亚历克斯的身心得到了放松。
  一阵电话铃声使他猛地惊跳起来。他差点让欧皮耐尔刀的刀尖扎伤,橄榄树根从手上滑落,他惊讶地听着。电话铃依然在响。亚历克斯难以置信,他跑进农舍,直直地立在电话机旁,双臂不停抖动——谁会知道他在这儿?
  他抓起手枪,这把柯尔特自动手枪是他击倒警察后从尸体上拿走的。这把枪比起他自己的那把性能可要好得多……他一边发抖一边抓起电话。可能是村里的某个商贩,也可能是电信局的工作人员,为了件无聊的小事打过来,或者更好的情况是——打错电话了!但他辨出了声音。这是那个退伍的外籍兵,亚历克斯在农业信贷银行打劫后正是躲在他那里。谈定了一笔可观的数额后,这家伙解决了亚历克斯的护理问题。子弹在穿过股四头肌后已经从大腿内侧射出,取子弹的事因此就免了。他提供了抗生素和包扎用品。他简易快速地缝合了伤口——亚历克斯疼痛难忍,但这位外籍兵发誓说,他的经验完全可以保证他不必再去求医!更何况亚历克斯已经在警察那儿有了案底,当然要避免去医院才能顺利脱身——到医疗机构做一次正规的门诊甚至也是不能考虑的。
  电话里的交谈很短,只有只言片语的几句话——农舍的房主刚刚惹上了一件嫖妓丑闻,再过几个小时他的住所就有可能会被例行搜查。亚历克斯必须尽快逃走……
  他同意了,还结结巴巴地再次表示了感谢。对方挂上了电话。亚历克斯转着圈子踱步,手上握着那把自动手枪。他躁怒地呜咽起来。一切又得从头再来……逃跑,追捕,对被捕获的恐惧,哪怕看到一顶警帽,他的毛发便会立刻竖起来。
  他匆忙整理好物品,将钱倒进一个行李箱里。他穿上一件在衣柜里发现的帆布西服。尺寸偏大了点,可这有什么要紧?大腿上的绷带在衣料下高高地隆了起来。他刮了把脸,将一个包塞进汽车的后备箱。几件洗换的衣服,一些洗漱用品。正常情况下,这辆车的信息应该还没有进入警察的档案资料。这辆雪铁龙CX是那个外籍兵租的,可以用上一个月,他向亚历克斯保证,租这辆车完全符合程序,是按章办理的。
  亚历克斯将环绕农舍的篱笆完全打开,把枪放进车内的储物箱,发动车子。在公路上,他遇到了从海滨回来的荷兰人一家。
  主干道上挤满了游客的车流,在那附近的每一个树丛下,都可能有潜伏的警察在监视车辆违章的情况。
  亚历克斯的汗大滴大滴地淌了下来。他的假证件经不起稍微认真一点的检查,因为他的照片已经列入了通缉名录。
  他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到巴黎。在那儿他可以很容易找到个新的藏身处,等待警方的怒火渐渐平息,等待自己的伤口完全愈合。然后,他必须想办法离开法国,同时要防止在越境时被人抓住。去哪儿呢?亚历克斯并不清楚……他回想起和他那帮“朋友”见面时有人悄悄对他说的话——拉美似乎是个安全的地方。但是对所有人都要有防范之心。他的钱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身体虚弱,挂了彩,受了惊吓,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情况下冒险折腾,他隐隐地感觉到,他的未来极有可能根本不会是什么玫瑰人生!
  他只要一想到监狱就会惊恐万状。樊尚拉他去巴黎司法院旁听审判的那一天,给他带来了一段最令他恐慌的回忆,而且挥之不去,一直伴随着他——站在被告席上的被告聆听着判决书的宣布,听到审判结果后,他长长地发出一声怨气十足的哀号。亚历克斯在他的噩梦中又见到了这张脸,一张因为痛苦、难以置信而扭曲了的脸。他对自己发誓说,万一被逮到的话,一定要留颗子弹给自己用。
  他经过一段又一段狭小的省道再次来到巴黎,他特意避开了高速公路和主干道,假期期间,这些地方肯定是被警察分区管控的。
  他只有一个人可以去投靠,就是那个退伍的外籍兵(他现在管理着一家私人保镖公司),退伍兵在他银行抢劫受挫、绝望逃命之际已经帮过他一把。亚历克斯倒不会幻想他这位救命恩人会多么慷慨无私——他贪钱,但也无法操之过急。只有办妥亚历克斯的事情,只有让这些钞票可以在市面上交易,一切才皆有可能……
  他也很清楚亚历克斯只能对他俯首听命,一方面是因为伤情的后续处理,另一方面是因为亚历克斯要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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