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红尘

71 忆往昔


日有纷纷梦,神魂预吉凶。
    庄周需梦蝶,吕望兆飞熊。
    其实殁离尘一直明白,自己不是那种像秦墨白那样似乎可以平等地对任何人的人,其实他并不希望自己成为那样。
    因为可以用平等的态度对待所有人,其实和不爱任何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希望自己能够变得强大,他对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深恶痛绝。
    想要努力靠自己的力量前行,想要尽力陪着自己度过今生这……漫长时光。
    ————————
    一个人如果不肯为别人留余地,那么同样的,这个人肯定也就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殁离尘的剑法锋锐犀利刀势凛冽无情,但三次出手却三次被封死,杀人的剑法不能杀人便必死无疑。
    也许从他当初拿起剑的那一刻,或者当他看到念悲的刹那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了。
    沉静的眸子越发沉淀的宛如死水,但殁离尘却忘记了一件事,他面对的是有着方丈之称的念悲大师,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下手?
    果然,夹杂着内劲的掌风呼啸而至,念悲看到少年已无战意便柔和了掌势巧妙的化简了那分凌厉。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可还好?”念悲双手合十,悲天悯人的眼底尽是慈悲。
    “哈哈,念悲和尚怎么不下手?”殁离尘笑得灿若春桃夏花,但凛冽的气息从那愉快的笑意中无形生出,“方丈莫不是忘了,你寺里的那些小沙弥可还都在我手里呢!”
    “施主何必执迷不悟。”
    “念悲大师已经悟了吗?”虽然是在问人,但殁离尘并没有等待他能给予答案,接着开口说了下去声音清浅到几乎虚无,“冠冕堂皇的故作崇高未必就是正义,充斥着血腥杀戮的背叛未必就是邪恶,关键只在于我们能否一直倾听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说到底,正义也只不过是人们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而打出的幌子罢了,欲盖弥彰。不管是我还是墨白师父,我们只不过是遵从了自己的心选择了自己想走的路,而这条路又恰巧与你们的思想相背离而已。孰是孰非,你真的能说得清吗?”
    “……”
    “念悲和尚你说我说的可对?”殁离尘不疾不徐的执着着他的答案。
    “施主若是仍有战意,那么贫僧自当奉陪。”念悲的笑容里总是满含包容,仿佛可以从中得到救赎,但这一次他温润的笑容里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殁离尘收了一对刀剑,从容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衫:“虽然心有不服,但不得不承认念悲大师武艺高深晚辈自愧弗如。”
    “施主过谦。”
    “不过就如同大师所说晚辈心底战意未退,所以……接下来还请大师指教。”
    “请。”
    “请。”
    虽日上三竿,但湖面依旧烟波浩渺。
    朦胧之中依稀能看清湖中似乎停泊着一只小船,感觉到船身的轻晃秦墨白慢慢睁开微眯的眼睛,呼吸间尽是浓重香醇的酒味儿,心思流转不禁叹笑:“你喝酒了?”
    灰衣少年伸手扶住船篷稳住自己踉跄的脚步:“不仅喝了,还喝了不少。”
    “我记得你好像是去决斗了。”秦墨白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质疑。
    “哈哈,墨白师父不用在意。”殁离尘摇了摇头,借着摇头的动作少年似乎更加不清醒了,空着的右手按在额间,“决斗也分很多种。两个人拿着刀,你一刀我一刀看谁先倒下是决斗,两个人拿着酒,你一杯我一杯看谁先躺下,不也一样是决斗吗?”
    秦墨白轻笑两声,神色有些古怪:“那么是谁赢了?”
    “反正他没有赢我也没输。”殁离尘的话止于此并不再向下说,他自认这件事解决的极为高明,得意洋洋的等着自家师父好奇的询问,但他家这师父似乎……一点都不好奇,哦了一声就再没有说话。
    殁离尘的笑容渐渐维持不下去了,干咳几声引来无声的询问:“墨白师父就不想知道我们决斗的结果吗?”
    “我只要知道你们都还活着就够了。”说到这里秦墨白顿了顿,“你以为我会说这个?用这样的方式得到的决斗结果很值得炫耀吗?”
    虽然对于秦墨白来说,这两个人没有不死不休是最好的结果。他并不担心老朋友的胜败因为这毫无悬念,他也不担心徒弟的胜败,因为这也毫无悬念。
    就因为不用担心所以才会担心。
    现在这个结果可以说已经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了,他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但独独没有想到这小子会用这样的方式去……难怪念悲给他的飞鸽传书会写那样一句话——
    有其师必有其徒。
    想到那张葬身鱼腹的字条,秦墨白笑得愉快,得意之余也想起曾经的自己似乎也是用喝酒这种方式跟念悲决斗的,那小子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真不错。
    殁离尘看着师父未变的神色有些摸不清了,他如果说话自己还能从字里行间感觉出什么,他现在就这样单纯的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白师父,徒儿听闻你当初似乎也是用拼酒的……”
    “你喝了多少?”
    “师父是想问念悲和尚喝了多少吧?”殁离尘挑眉,“真没想到他一个出家人,身份尊贵的少林寺方丈大师居然这么能喝。”
    “离尘……”
    “徒儿晓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唯有信佛念佛佛存心中才……不对,总是不被外物所迷惑才能维持本心清净。”
    “然也。”
    “果真。”
    “殁离尘,你跟随为师已尽十载光阴,今日经念悲认可你便出师了吧。”
    “……”咬牙。
    “既然出师就先跟着本座进行殿内事物的学习。”
    “……”切齿。
    “何时……”
    “殿主,离尘现在可以了结你吗?”殁离尘无声叹息,既然出师从身份上讲二人便不再是师徒,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示弱依靠,所以……该恪守规矩了?
    秦墨白闻言不屑的瞥了眼身形不稳的少年:“小离尘,别以为你当初赢了本座就是赢了全局。”
    “也许在殿主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尘早已赢了全局。”呿,什么规矩?规矩都是给别人立的。
    “喔……是这样啊……”秦墨白坐起身半靠着船上乌篷,微风拂过晨雾便散了些许,就着舒服的姿势这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慢慢闭上了眼睛假寐。
    他已经不年轻了,铭终殿在他的手里也算安稳并无衰败之势,该做的能做的甚至是不能做的他都一一尝试过。
    常言说人有七情六欲,佛说六识,眼耳鼻舌身意,产生六尘,色声香味触法,故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
    当年少时轻狂揽阅美人无数,多才多艺、小家碧玉、艳丽妖娆、清丽脱俗、冰霜冷艳等,从不乏投怀送抱的娇俏美人。
    隐了身份结识英豪俊杰,冷茶慨叹英雄冢,温酒笑谈天下间,少年侠客何其自在。
    江湖武林围剿分坛,他以一己之力力战群英,终是护了教众全身而退,自己也身受重伤,亏得念悲搭救才挽回了那一条残命。
    经此事之后,他也平静了心气决意闭关修炼,一闭关就是整五载。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错过的太多,索性还来得及弥补。
    如今一手带大的徒弟隐隐有他当年的样子,但他深知揠苗助长无异于自掘坟墓,也罢,遂了他的心又能如何。
    “殁离尘,本座今日就将铭终殿殿主之职正式交托与你。”心底暗暗做下了决定,但是……也不能让他这么逍遥自在不是?
    “小离尘,晚上到铭终正殿等着本座临幸。”秦墨白说完不等歪倒在船头的人回应,双掌运气直直拍上船板身子腾空的瞬间调整了角度点水而去。
    “……”终于回过神来的少年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话中深意还是不明所以,只见他翻了个身躺在船舱睡了过去。
    ——从今天起,本座就是这铭终殿的殿主,你们的新主子。
    长身玉立灰衣飒然,刀剑无形气势凛冽。
    ——墨白,本座就委屈自己让你先做个护卫吧。
    无所谓的挥了挥手让人别打扰自己吃橘子。
    ——改朝换代?当真迂腐,本座也算见识了所谓的武林正派。
    眉眼之间尽是嗤讽,举手投足又是一派侠客风流。
    ——念悲大师不在禅房念经,怎么有空来见本座了。
    温着上好的竹叶青,果不其然引来了这个尚有微词的少林方丈、武林的泰山北斗。
    ——天下名捕,秦淮。
    如雪的冰白纱裙一尘不染,腰间用浅蓝流苏系成个淡雅的蝴蝶结,黑色的长发松松挽起,斜插着一只琉璃钗。
    ——同样的味道,同样的感觉。
    有她在怕是不会无聊了,毕竟能把那些异类聚集在一起的人,本身就是个极为有趣的人吧。毕竟是……秦,淮。
    ——还是没人知晓本座的名字吗,武林正派不过如此。
    “秦墨白,你可看到了?”
    这是关窗前殁离尘的最后想法。
    深秋寒重,亭台楼阁,流水潺潺。
    这般极美的萧条景致衬上四周早已被秋风染红的枫叶,更显出了几分不染尘嚣之态。
    曲径通幽处,极为雅致的水亭临湖而建。
    一位丰姿俊爽温润如玉的灰衣男人此时正背倚雕栏坐在水亭之中,侧身面对着清澈盈碧的湖水,眉宇间竟带着淡淡的思虑。
    周子渊从没有想过这个喜怒无常漠然至极的铭终殿主会有这么安静平和的一面,就像梨花般的淡淡清香,虽不浓郁却让人留恋!
    “阎君大人回来了啊。”
    感觉到熟悉的凛冽剑气,殁离尘知道消失了快半月的冷血杀手终于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好久不见的心情无疑是高兴的。
    不知是因为回忆太过冗长还是其他,殁离尘这次并没有扬起他那标志性的虚假笑脸,只是轻轻牵起嘴角带着些许温暖的气息道着欢迎。
    周子渊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没想到坐在亭子里的人却率先说了这么一句。
    “嗯。”
    “本座的那件心事可办好了?”说着,殁离尘掸了掸衣服上的些许褶皱,负手从水亭里面慢慢走了出来。
    他从不怀疑眼前这个杀手的能力,天下第一杀手这个名号,不就是因为他杀的人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或杀手吗。
    但是……
    “自然。”周子渊看了眼走到自己面前笑意盎然的人,男子依旧是一身灰色的长衫,身形若柳却不纤细,清如朝雾般清澈的眸子很美,但浅色的瞳孔中却并无焦距,深黯的眼底满是平静与漠然。
    雪衣神算曾经打趣,这般出色的男子若是着了红妆,又该是如何的婀娜美艳。但他清楚的知道,这个男人不管面上如何温润笑得多么明朗,但他身上就是带着一种漠然的气息在无形的震慑着,让人无所遁形。
    这让他想起久违的白裙女子,她看见很久没有露面的自己,脸上的红晕是心底升起的小小雀跃,接着便绽开了那浅浅的笑靥,说“你回来了。”
    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轻轻浅浅的一声问候,却让他的心底爬满了绿色的藤蔓,缠出了缱绻的温柔。
    “既然那位……”
    “殿主如若不信,尽可派人去往端木家向其幺子求证。”
    被打断了的殁离尘突然笑了,低低沉沉发自喉咙深处的愉悦笑声。
    在他身侧的周子渊却明白,相较于自己这般迫不及待的解释,他明显的感觉到那笑声里云淡风轻的嘲讽羽与不屑。就算他知道这男人根本就没有把顾流烟甚至是所有人,恐怕都没有被他看在眼中。
    “我的东西。”周子渊不愿再深想,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雪衣神算顾流烟命丧阎君之手。
    殁离尘随手擦去眼角的笑出的水渍,本来含笑的脸上却变得有些古怪:“阎君大人赢了吧。”
    “必然。”
    “本座的意思是,不知阎君大人对僵尸之类的奇物有没有些许了解?”阳光映照在殁离尘的身上,淙淙的笑意显得越加恍惚,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光怪陆离的奇幻世界。
    周子渊皱眉,他怎么会听不出殁离尘的意思。
    知道雪衣神算顾流烟与端木家幺子端木惜玉是一个人这件事,江湖中知晓这件事的不过一掌之数,而自己面前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
    “殿主是不相信本君的剑吗?”
    殁离尘闻言微怔,真是个不错的回答,不问自己是不是相信他,一个杀手能值得相信吗?所以他选择了问自己是否相信他的剑,这就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
    一个杀手,尤其还是周子渊这样的顶级杀手,他不在乎名,不在意利,更是从不费心打听江湖传闻。他唯一放进心里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他的剑是否锋锐凌厉,另一个就是他一旦出手就必然不会留下活口。
    没有人能从他的剑下逃离,从来没有。
    “阎君大人的剑锋利更胜从前,本座又怎么会不相信呢?”不管多想作弄这个青衣杀手,殁离尘都绝对不会选择去激怒他。
    “顾流烟已死。”
    “证据。”殁离尘背着湖面向后翻跃,直直的翻进水亭,“阎君大人总要拿证据前来吧,空口白话并不足以取信任何人。”
    “本君无需让任何人相信。”
    “至少要让本座相信才行。”
    周子渊狠狠地咬了咬牙,攥着长剑的手因心底的愤怒而轻颤着。
    “如果没有的话那么很可惜,本……”
    “我有。”冷冷的两个字砸在灰衣男人身上,“带来了。”
    “……阎君大人在说……啊,原来是这样。”虽然刚听到时有着疑惑,但殁离尘还是很快的猜测出了前因后果。男人扬起明媚的笑容,眯起的灰色双眼深邃难测,高束的长发随风翻飞,“我竟是被他摆了一道啊,好一个顾流烟,好一个雪衣神算,好一个……端木惜玉。”
    “你知道了。”周子渊说得肯定。
    “是啊,也就顾流烟能猜出来本座当然会为难与你,所以……这算是报你的不杀之恩?”
    “没错,本君确实放了白亦寒。”
    “罢了罢了,阎君大人还真是一如往常的无趣。”殁离尘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走吧,你阎君大人以后跟我铭终殿再无半分瓜葛。”
    “……”
    “怎么还不走,等着本座亲自动手赶人?”
    “遗物。”
    “遗物?”殁离尘拧眉,许久之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来,“小淮的遗物确实在我手里。”
    “依照约定,交给我。”
    “交给你也不是不行,但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小淮的心愿我总是会为她达成的。”殁离尘难得收敛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古井无波的眼底满是肃穆,“周子渊,已经过世的秦淮在你心里到底是何种存在。”
    “……她已经,不存在了。”
    殁离尘猛然闭眼,他不想让他看到他眼底的动摇。
    “……”
    “既如此,还不走吗?!”
    “……本君这便告辞了,也许后会无期。”
    “哈哈,江湖很大但江湖却也很小,你说我们还见得到吗?”
    “告辞。”
    “不送。”
    跟着人离开复又折返的人再见到灰衣男人时,以至黄昏。
    “他走了。”
    “他不属于这里,迟早要走。”
    “秦淮的遗物……”
    “一柄断剑而已,已经在你房间了。”
    “你为何帮他?”
    “心中有垢则剑钝,剑钝就意味着死。你希望他死?”
    “……”
    “不管怎么说他也算你半个女婿。”
    “殁离尘。”
    “好好,你不爱听我还不爱说呢。”
    “你……何时知道……”
    “知道什么?秦淮是你女儿的事儿吗?”
    “……”
    “秦墨白,您老也差不多点儿……虽然她死了您才认出女儿……好好好,把剑收起来我可不想跟您动手。”
    “殁离尘……”
    “师父,物换星移又几度春秋,何必追问徒增伤心。”
    “……”
    “老爷子,难得糊涂啊。”
    “滚!”
    “得嘞,我这就滚了。”说着,殁离尘背对着夕阳慢慢走进那越来越漆黑浓重的阴影。老爷子年纪大了,难免会追思些什么,自己又何必碍了他的眼呢。
    正所谓,前尘往事随风逝,陌陌红尘不归路……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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