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仙

59 终章


黎音域的天空,从未晴朗过,总是吞噬一切的黑暗,黑云翻涌,电闪雷鸣,无日无月,妖气染了整个半空,气氛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前方,有一股巨大的气,非妖非仙,却骇人得很,有些像我同闲溱在沙漠之中杀死的那个庞然大物。
    九魂妖血之力,被璇玑红玉彻底地化去了,这众人眼中的祸害已经彻底消弭不见了,这些武林正道,还有什么明目张胆的理由来黎音域滋事?
    瀛仙门到黎音域入口之处的结界重新开了,他们大抵是经由这结界进来的,原先我以九魂妖血之力封了这结界,使得这些凡人在进不来,如今九魂妖血之力消亡,结界又自行打开了,但是,归长陌也曾经以他的妖力封过这结界,而如今,他们又是如何破了这结界的?
    我顾不得看清脚下的道路,一路心慌意乱地往前方赶,方才重重跌落在地留下的隐隐痛楚,至今留在我的身体中,向晴跟在我的后面,低着头,苍白的脸埋在这黑暗之中。
    黎音域入口处,一束阳光照射进来,虽有阳光,却照不亮这一片北方的荒芜,来人只有六道门的弟子,没有别的门派的弟子,这些人之中,为首的是刘疏凌和慕容,还有柳冬青也在,他们的身后,有一血红色的庞然巨兽,通体血红,眼睛泛青,凌厉生光,有两个人那么高,颇像上古时期的神兽,温顺地扑在刘疏凌和慕容身后,我止住了脚步,这阳光和土地的苍凉,比不得我心里的凄冷。
    想来,他们该是以这魔物的力量,破了归长陌的封印。
    闲溱和归长陌并排站着,与之相对。
    “丹霞朱光兽,这些凡人,竟豢养魔兽!”向晴的声音干涩,这丹霞朱光兽散发出来的气息,向晴声音的枯涩,让我觉得这绝非一般的魔兽。
    慕容看见了我,他想说什么,却止住了。
    我同他,再无什么可说。
    闲溱和归长陌亦回头,看着我一步步走过来,我看着闲溱,正好与他的目光相对。
    “向晴,让你送溟郁回人间,你是没听清楚么?”他冷冷说了一句,别过眼睛去,看似清冷无情,其中却都是不可言明的无奈。
    “溟郁姑娘执意要来此,属下便带她来了。”
    “溟,郁。”刘疏凌忽然叫出我的名字来,语气比闲溱的还要冷十倍不止,好似一个僵尸从腹中发出的声音,令人恐惧,不住地打寒战。
    我走上前去,想必刘疏凌并不知道九魂妖血之力已经消亡的事情。
    “不知六道门的诸位来此,又有何见教?”
    刘疏凌扬起下巴来:“我身后的,是六道门封印已久的魔兽,丹霞朱光兽。”
    “向晴同我说了,难不成诸位此番前来,便是要介绍这魔兽不成?”
    慕容低了低头,柳冬青也将头别过一边,持剑的手抱到了胸前,三人之中,明目张胆气势不凡的,只有刘疏凌一人,他们身后的魔兽依旧稳稳地趴着,那身上的红色,似是人血染成的,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丹霞朱光兽是太古时期的神兽,身负能与鸿古之力一较高下的力量,只因为祸天下,被六道门初代掌门封印在六道门后山山石之中,再见不得天日,寻常弟子亦是无法随意召唤出此魔兽来……”
    “所以呢?”我挑挑眉毛。
    “溟郁姑娘你就不想知道,是谁解开了封印,放出丹霞朱光兽么?”
    “谁?”
    “云矜!”
    我早该料到,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恨我入骨,只是我不明白,她的恨,居然已经到了如此,我自认为不曾做过对不住她的事情,却不知,即使如此,她还是恨我入骨,竟还唤出这等魔兽来找麻烦。
    “云矜以自己的血肉为祭,牺牲生命换丹霞朱光兽重见天日,且将其交托于我,因此这没有人性的魔兽,此刻对我是万分的服从,也只有我能控制这魔兽,纵你有九魂妖血之力又如何?丹霞朱光兽是上古魔兽,以血而生,因血而活,今日,便要踏平你们黎音域,令你们一众妖物再不得祸害人间!”
    他身后的那魔物,似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而慕容和柳冬青,则半天不说一句话,我看了看闲溱,闲溱紧紧皱着眉,归长陌则是一脸的厌恶。
    我低头,曾经,终归是回不去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闹到了这个地步,如今我没了九魂妖血之力,体质等同一个凡人,连跌到地上都会痛,他们却在这时,将这魔物召唤出来。
    闲溱啊闲溱,若你晚一日化去我身上的九魂妖血之力,今日,我便能放手与这妖物一搏。
    我只恨当初,只恨当初没有了结,只恨当初,时时存着心软。
    我看着他们,缓缓抬起头来。
    “我从来没有朋友,以前没有,现在没有,或许以后也不会有,我曾把你们当做我的朋友,可是,今日走到这一步,却是步步被你们所逼!”
    “哈哈哈哈!什么天下正义,名门正派,你们将杀死玉尘天宗和武陵天尊的罪名安插在我的头上,我替你们顶下了,随后便白白受了那承元宗的酷刑,如今想来,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没有杀了你们!”我挥了挥衣袖,狠狠看着他,刘疏凌的脸瞬间变了色。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眉毛横了起来,这时候,归长陌站了出来。
    “公仇也好,私怨也罢,孤为黎音域之主,便要一肩扛起整个黎音域的安危,你们若再敢祸害黎音域一条性命,孤便令你们不得好死!”他的声音,震得六道门一众弟子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
    “妖孽,口出狂言,放肆!”刘疏凌亦站到众人前面,手中剑已然出鞘:“妖物祸害人间,至今不思悔改,还练就了九魂妖血之力,意图侵略整个人间,我乃修仙除魔之士,以护卫整个天下苍生为己任,今日,便要毁你整个黎音域,除尽这天下的妖魔!”
    闲溱大袖一甩,一张脸冷到了极点:“笑话,你一面放言自己乃修仙除魔之士,一面却以你身后这魔物作为武器,不过是伪君子一个!”
    “闲溱,原以为你身为瀛仙门掌门,亦是行正道之事,如今竟也与妖魔为伍,我身后这魔物,乃是云矜以自身性命放出来的,来此,自是要替云矜复仇,荡平你们整个妖界!”
    “哈哈,复仇?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如今你们既然还敢来,孤便让你们有来无回!”归长陌忽然伸手,他的手上涌出火光来,归长陌出手,这些人自是活不成,只是如今令人不安的,是那丹霞朱光兽。
    果然,刘疏凌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那些六道门弟子统统便携了武器冲上前来,他身后的丹霞朱光兽通体红光更盛,摆出一副吃人的架势来。
    闲溱伸手,细长的沂苍剑出现在他的手上,如黑夜中忽然闪现的一道明光,黎音域的妖怪也统统冲了过去,顷刻间,便是一场血战,闲溱与归长陌一同战那丹霞朱光兽,我欲往前,忽而被向晴紧紧拉住。
    “溟郁姑娘,你如今还有什么能力能助黎音域?保全自身才是要紧!”向晴脸色虽不好,胳膊也瘦,力气却是大得惊人,她拉住我,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挣脱,只得看着面前这一场厮杀,六道门的弟子和黎音域的妖怪打得不相上下,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刀剑刺在血肉之上的声音,吼叫的声音,纷纷伴着这扬起的尘土,在漆黑的天色之下化作一片残忍的屠戮,血腥蔓延,黎音域的妖怪虽然更厉害一些,但是却吃亏在人少,令我担忧的,是远处归长陌和闲溱与那魔兽的交战,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两个一直处于下风。
    那妖魔有着与九魂妖血不相上下的力量,他们两人,自然不是对手。
    “向晴,你不要管我,你去帮他们!”我焦急地同向晴说,向晴看了看我,放开了我,黑色衣袍之中闪出一细长的法杖来,法杖的尖端,笼着一圈幽冥之气,她手执法杖,冲往那一群厮打的人妖之中。
    丹霞朱光兽的眼睛时而泛青,时而呈紫,身边血一般的红光令闲溱和归长陌近不得它的身,归长陌的炎阳之气亦是伤不得它,闲溱伸手,瞬间掷出沂苍剑,一样被它周身的红光挡了回来,又回到闲溱的手中,而丹霞朱光兽却是毫发未伤。
    远处,苍茫之下,站在高处的刘疏凌忽然拔出剑来。
    “少费力气了,你们不会是这魔物的对手!溟郁,你不是有九魂妖血之力?又如何不来与之一战?”他拔剑指着我,我直直地看着他的剑锋,那剑锋,已经刺过我一回。
    闲溱忽然回过头来,那魔物就在他的跟前,虎视眈眈,闲溱却直直地看着我这边。
    闲溱在这种时候蓦然分心,身边的归长陌忽然一掌击开他,那魔物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归长陌吞进了肚子之中,随后便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嚎叫。
    “啊!”我顾不得刘疏凌,只看着那妖物将归长陌吞了进去,禁不住大叫一声,刘疏凌忽而跃起,穿过人群,向我冲过来。
    “够胆,便来与我一战!”刘疏凌掠过人群,双眼皆是杀机,闲溱顾不得归长陌,跟在刘疏凌身后,疾疾奔过来。
    “住手!”闲溱大声呵斥。
    “不要!”
    “刘疏凌!”
    闲溱在他的身后,已离着他不到半分,沂苍剑已经紧紧逼着他,忽然,刘疏凌一转身,剑锋稳稳地对准了全力朝着他扑过来闲溱,闲溱一时也未料到,他这忽然而来的动作,来得太迅疾,来得太突然,距离太近,已是避不开了……
    我慌忙上前,以我最快的速度,无论如何,一定……
    我闭眼,感觉双手已经牢牢地握住刘疏凌刺过来的剑,他的剑划过我的手,划破我指头上的皮肤,已经擦到了我的骨头之上。
    开始只听见声音,感到忽如其来的一阵窒息,却并未感受到疼痛。
    我睁开眼,一柄狭长的剑直直插入我的心脏,这是第二次,他猛然收剑,目光中没有一丝的怜悯,闲溱在我身后不到半步的距离,眼神顿时凝成了冰,我看见,我的面前,一柄剑,亦是插入了刘疏凌的身体之中,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睁眼闭眼间。
    插入他身体的剑,不是沂苍剑。
    他睁圆了眼,瞪着我,眼珠子仿佛要裂开一般,还未回头看上一看,便在我之前倒下了,随着他慢慢倒下,慕容的脸也慢慢露了出来,他的脸,无情,冷若冰霜,眼睛仿佛死人的一样,跟着他慢慢抬头看着我,我的视线也模糊起来,最后一刻,闲溱扶住了我,我倒在他的怀里。
    “……闲溱。”
    他无事便好。
    “你闭嘴,莫要多说话!”闲溱扶着我,往我体内灌注真气。
    可惜我不再是妖了,如今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我这么一倒,便再也起不来。
    闲溱气息紊乱,再没了以往的平静,我感到,他的双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忽然间,远处轰然一声巨响,近处正在交战的黎音域妖怪和六道门弟子统统为之一震,鲜血洒了遍地,一股强烈的气流迎面扑来,伴着血腥,随着一阵魔气,风沙四起,天地为之震动,所有人都睁不开眼,那些莹莹发亮的树木,顷刻间被狂风吹得落了不少叶子,叶子落到了地面上,不复生机,成了死物。
    心中什么猛然震动,我吐出一大口鲜血,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抽空了内脏,抽空了所有的血,代替这些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那魔物,竟然自行炸开了!它原是由鲜血汇聚而成,这猛然一炸,鲜血四溅,铺天盖地而来,染红了这一片天地。
    “溟郁!不要乱动!”闲溱的语气,急促,匆忙,紧张,带着怒气和呵斥,平日里的有条不紊,尽数不见,他为我导入真气,根本顾不得别的,我这一动,他运功蓦然中断,真气反噬到他自己身上,他的嘴角,亦是流了一滴血。
    他抬起手,以纯白的衣袖狠狠抹去了嘴角留下来的血,整张脸,都开始变色,怒意蔓延。
    “不要乱动!”与其说是怒意,毋宁说是紧张,害怕,他终是有软弱的时候。
    那丹霞朱光兽在半空之中,皮开肉绽,浑身粉碎,毁灭得彻底,连灰都不剩,我心中却有不详的预感,随着四周那红色的护体血光渐渐消退,归长陌黑色的身影从半空中缓缓沉下,沉到了地面上,他的衣服随着风飘动,如一片深秋的叶子飘落在地上。
    恐惧蔓延到所有的地方,六道门的弟子纷纷败退,溃不成军,一面退,一面疯喊着,这群人疯了,都疯了,还在原地站着的,只有柳冬青一人,她脸色发青,如同风都吹不起的死灰,头发被方才那强烈的气流扰得凌乱不堪,亦是像一个没了血,没了肉的疯子,刘疏凌死了,死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马上就要从眼眶里爆出来,慕容站着,手中握着一柄带血的剑,兜起一阵寒意,寒冰彻骨,不是一个人该有的寒意。
    死亡,死亡,死亡,满地的死亡,人也有,妖也有。
    我猛然挣脱了闲溱,竟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一步步,朝着倒在地上的归长陌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走了二十三步,我终于倒在他的面前,闲溱跟在我的后面,我却已经没有力气,回头再看他一眼。
    漫天的黑云,飘散的魔气,缠绕在我们的周围,气氛压抑,死亡蔓延。
    “六道门,承元宗,天下第一门派又如何,人间正道之首又如何,这些日子,我见多了这些大门大派,亦是见多了妖魔鬼怪,原以为行正道者,便是以捍卫天下太平为己任,妖魔者,是祸害人间之物,如今见来,却全然不是如此!那些修仙大派,肮脏不堪,滥用私刑,杀人如麻,最后却还不敢承认,与那些堕入妖道的恶魔,又有何异?你们手上沾的血,又何曾比这些妖魔少……”我竭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些还活着的六道门弟子,看着我,像看着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纷纷惊惧得不敢动。
    “你们,才是魔鬼!你们,才都该死!”
    闲溱赶来我的身后,忽然间紧紧抱着我,他的身上,满是温暖,我面前,倒在地上的归长陌,却只是微微睁着眼,他的手越发的冰冷。
    唯独有被那魔物吞进腹中,才能接近那魔物,最后的那一刻,他以全身之力孤注一掷,灭去了那魔物,与那魔物同归于尽。
    “求求你……”我的脸上,有鲜血,有泪水,泪是热的,血是冷的。
    “……不要死……”闲溱抱着我,我知道,他将他的妖力导入了我的体内,我才活了这一时半刻。
    归长陌微微睁着眼,像在等我,像在等别人。
    “溟郁……你照顾好阿萌……”他的声音小得我都快听不见。
    “……阿萌她……”
    他闭上了眼,轻声道:“我骗了你许多,但若有来世,再不骗你了。”
    “……归长陌,归长陌!”我还未来得及,同他说,归月萌已经死了。
    妖物死后,魂体寂灭,归于天地,千年轮回,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慢慢消散,自始至终,闲溱都紧紧抱着我,不曾松手,不曾放开。
    远处的叶子飘落了一地,站在原地的黎音域妖物统统看着这边,不发一语,天色阴沉,黑压压的不见天日,前方,便是层层的黑云,这里是黎音域的尽头,这铺天盖地的黑云之下,便是人间。
    那里,我爱过,我恨过,那里,温情暖人,同样万劫不复。
    忽然间,闲溱放开我,我的身后涌起一阵强大的气来,将我抛到这云天之外,我无力反抗,只能回头看着,我的身体轻飘飘的,随这气流远离地面,飘到那层云边,原地的闲溱双眼通红,表情却如一根木头,他挥手,掀起这阵风,将我带到人间,我悠悠地飘在半空,所见的一切,皆是绝望。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不会开花的树,落尽了叶子。
    我曾经认识过他,却也从来没有认清过他,不再管舜华落了几番,琴弦断了几次,不再管这天下究竟是不是他的,妖魔,凡人,神仙,一切玄乎的事情都同我们无关,人间也好,黎音域也罢,我的心是他的,我的一切都是他的,我只希望,他不要离开我。
    慕容朝着我奔过来,紧紧拉住了我,与我一同坠入人间,跌落这云层之下,我再也见不到闲溱了。
    他见不到我,便能当我还没死,只是在人间的某个地方游历罢了。
    我闭眼,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止不住地下坠,不知会去往何方。
    前世我抚琴,奏了一曲令江山沉寂的悲怆,
    起起落落五十年,云海天涯处,我于梦境,君在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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