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仙

62 番外三 慕容映风


有时候一味地忍让旁人,并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害怕失去。
    慕容映风从来就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亲人。
    一个残阳染红了半空的黄昏,他跟着他的父亲一步步爬上六道山,正值盛夏,红云还未曾褪去白日里的火晕红光,将山上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都罩上一层血红的阴影,两人走在六道山密密麻麻的林子之中,彼此不说一语,慕容映风心中记得的,只有他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在山下,我为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儿子,上了六道山,入了六道门,你便再不可称我为父亲,你也不再是我的儿子,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可守得住?”
    慕容日日在后山草堂练剑,闲暇之时,便会靠在崖边的那块大青石之上,想起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当日,自己假装回答了一个“能”字,他知道,来到这里,再不比山下,在山下可以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来到了这里,便只能说父亲想听的,做父亲想看到的,就连活着,也要随着父亲的心意而活。
    他与六道门中的所有风景都格格不入,让他搬来后山的草堂独自一人练剑,也是父亲授意的,他曾独自一人走出那段连接后山与前山的幽深小道,看着每日踏着晨曦,身配宝剑去往中央广场练剑的弟子,看着日落余晖中,那些身着道袍的弟子三三两两又回屋子,上天赋予他的,是与旁人截然不同的生活,若是他不想,那便可以几年都不与外面的人见上一面,要见的只有父亲一人,他会挑时候来检查他的剑法,若是他想,他便可以出去,与这些弟子打交道,尽管与这些弟子的相处,并不遂他的愿,就连送饭的弟子,都只是将饭盒子摆得远远的,然后便落荒而逃,仿佛后山不是住了一个人,而是养了一个妖怪。
    久而久之,他意识到,并非是外面的人哪里不好,而是他自己本就不适合与别人在一起,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孤独一人的。
    对于别人堆在他身上的流言蜚语,他虽是一笑置之,表面上不放在心上,实则心中怕得很,他怕所有的人对他指指点点,怕别人盯着他的那种目光,每一眼都充满了恶意,从来看不到他想要的温情,留下的是无尽的心慌,同门不是同门,朋友不是朋友,就连父亲都不是父亲,而是掌门。
    一年,两年……再后来,他习惯了一切,他的剑术,凌驾于许多的同门之上,人人都说掌门对他有私心,他亦不在乎,不想,也不敢。
    他只害怕一件事,害怕自己一生都要留在六道门,这江湖之上,有很多的风景等着他去看,有很多的美酒等着他去喝,他害怕,自己一辈子看不到自己想看之物,活不出自己想要活出的样子来。
    陪伴他的,一直只有一只凤尾鸟,这只凤尾鸟是妖族之鸟,是某日他随手救下的,他曾想,若是真的一辈子不能走出这六道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自由,那么便让这只鸟,替他看尽天底下的山河风光。
    他抬起手来,放飞了手中的凤尾鸟,就在此时,他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来了。
    多年躲着别人,他早就不喜欢再见到人,就算是真的见了,也掩不住内心的慌乱,他索性躲了起来,看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为首的是一个女子,拎着一雕花红木食盒,他认得那个女子,她叫陆婉清,曾经在自己只去过一次的比武大会之上,送了他一枚夜光九色玉,这后山奇石颇多,许多的石头,比这夜光九色玉要名贵得多,质地也属上乘,这枚玉,他却一直留着。
    那位女子的身后,走出来一些一脸坏笑的人,一看便知道是起哄的,慕容生平最应付不来这类人。
    “婉清啊,你看那小子就是不领你的情,你都对他这样了,日日为他亲手下厨,还讲你家传的那枚玉石给了他,他却连见你一面都不肯,虽说他长得是白白嫩嫩的,剑法也不错,但是如此待你,这样的人啊,不要也罢,倒不如,多为你师兄我操操心,哈哈!”
    陆婉清眉毛一横,嗔道:“师兄你就会说些风凉话!你们还不帮我找找,他在哪里,我要把饭食亲自交到他手上才行,要不然万一他不吃东西怎么办?”
    “得了得了,师妹你这心思,若是用在练剑之上,明年也不会被御剑堂的那个烦人精给比下去……”又是另一个声音。
    “慕容映风这个人,就是假得很,以为仗着掌门偏心,就可以自命清高……”
    “是啊,师妹,你如此待他,他倒还不一定瞧得上你,你看看,陪你来送过几次饭了,都不见这小子的影子,他就是目中无人!”
    陆婉清沉沉叹了一口气,将盒子放在原地。
    待他们走了很久之后,慕容才出来,打开红木盒子的时候,饭菜都还热着,他仔仔细细地端出每一盘菜,搁在大青石之上,就说怎么近来的饭菜好像比以前的好吃了那么一点,原来不是出自六道门的大厨之手,就那么几样家常菜,但是看得出,每一道都是费了些心思的。
    他默默笑了,也只有这个时候,他希望,自己还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在六道门中。
    吃完了所有的东西之后,他又将搁置饭菜的圆盘放回盒子之中,拎着盒子穿过蜿蜒的小道,将盒子放在小道的入口处,但是才往回走了两步,他心中又一阵矛盾,于是又返回拎起食盒,拎回了原处,他想亲手交给陆婉清。
    他犹豫了半天,中间改了几次心意,那食盒也被他拎着走来走去不知走了几遍,最后还是将食盒摆回了小道的入口之处,他伏在岩壁之上,以岩壁之上生出的桑兰花挡着自己,一直等陆婉清来拿走食盒。
    陆婉清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配剑,看样子是刚练完剑,还未回房就过来了,她先是提了提食盒,发现重量轻了,然后打开看了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面色变得红润起来,拎起了食盒,往远处走去,崖壁上的慕容拨开面前的桑兰花,看着她的身影,发觉自己一直都在笑。
    往后几日皆是如此,只是一直以来,自己从未跟陆婉清见面,有时候,是自己一人寻了个隐蔽之处,看着陆婉清给自己送饭,有的时候,是和凤尾鸟一起伏在山壁上,下雨的时候,山壁湿滑,常常要拉着山上的藤条才能保证不掉下去,这山上的藤条,大多有刺,而慕容映风的手,也时常被刺得疼痛不已,有时父亲来检查自己的剑法之时,问手上的伤怎么来的,慕容映风也只是随便编了个小谎搪塞过去。
    父亲死的时候,将整个六道门交托给了自己,只要自己还在一天,六道门也必须要在一天,论治理一个门派的能力,他远不如刘疏凌和庄见,但是,面前将死的父亲说,之所以会亲自接他回山,便是在那时候就决定好了,慕容是接任六道门掌门的不二人选,六道门不是这些弟子的,是慕容映风的。
    慕容咬着嘴唇,六道门从不许弟子有情爱之事,这也是为什么,父亲将自己是他的儿子这个秘密隐瞒到了死,他要的,不是掌门之位,不是这一统六道门的权势,但是他此生无可逆转的命运,便是以自己的生命,来护佑这个自己生长的地方。
    他的命,此生只属于六道门,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他自己,但是他保护六道门,做下那么多的血腥残忍之事,又是为了什么?他不是为自己保护六道门,又是为了谁保护六道门?
    陆婉清听到了他所有的秘密,露出他从来未曾见过的神情,这些年,他早就见过她所有的神情,归长陌要杀她之时,他却仍奋不顾身地救下她,这世间,所有人都能死,唯独她不能死。
    若说陆婉清是他心中唯一的光明所在,那么溟郁,就是与他内心中所有的黑暗都相为契合,他从未见过与他如此相似之人,面对人群之时的束手无措,渴望有人能真正理解自己,内心时时都充满着恐慌,却仍旧尽自己最大的力,保护身边每一个人。
    最为相像的,便是害怕失去,她和慕容一样,即使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得到过什么,但依旧在担心着失去,失去身边的一切。
    她双眼失明,在最无助的时候,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承元宗的人抓起来,慕容去看她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包桂花糖,早就不奢求她能够不恨自己,只希望,她不要因此改变,若是她变了,时间便再没有人,与自己如此相像,但是真的见了她的样子之后,他握紧了手中的那包桂花糖,到最后,也没有交到溟郁的手中。
    一面是六道门,一面是溟郁,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六道门。
    溟郁将他送给她的玉石丢在了瀛仙门的荒草之中时,他的内心一片空荡,自己取了后山的两块石头,雕琢成两枚玉佩,一枚给了溟郁,一枚本来要给陆婉清,如今,两枚玉佩都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手中紧捏着两枚玉佩,他却什么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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