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仙

64 番外五 方琰(二)


方琰以为周翯不会再回邕国来,早就做好了再也不见周翯的准备,然而当她看见周翯不仅回了邕国,还直直朝着王宫而来,声称要见周煐的时候,方琰吃了一惊。
    周煐在得知周翯放火将他一支兵马烧得渣都不剩之时,差点没气得呕血,今日听说周翯竟还敢单枪匹马回邕国,简直就是来找死的,周煐披上龙袍,亲自来到皇城口见周翯,临行之时,让方琰跟着她一同前去,但是不准方琰出面见周翯。
    方琰觉得周翯此番前来,定然是凶多吉少,周翯离开之后,也不出方琰所料,周煐赶走了原先周翯宫室之中的所有下人,有的被杀,有的被赶出邕国之外,今生再也不得踏入邕国一步。
    皇城外,周翯被堵在外面,他现在早就不是世子,只是邕国的通缉犯,他今日前来,还是有几分胆色的,大概这气势也镇住了守门的人,这人才没有自行处理,而是急急忙忙着人通知了帝君。
    周翯一人站在空荡荡的皇城门外,他早已不如原先那般白白嫩嫩,一张脸因为长途的奔波被晒得泛黑,个头又高了一截,也健壮了一些,质朴的衣裳夹杂了许多说不出的沧桑,与他相对的,是骑在马上,贵气逼人,神色冷漠的周煐,周煐已经是帝君了,光是随侍便有几十人,皆骑在马背上,高高俯视着独自一人站在他们跟前的周翯。
    方琰躲在城门之后,看着周翯,心里泛起一阵酸来,想起他以前曾经是老帝君最喜欢的儿子,衣食住行皆要高人一等,如今在外晃荡了一年都不到,竟落得如此境地,简直就连一般的老百姓都还不如。
    周煐端详了他许久,忽然哈哈大笑道:“周翯,你早已不是原来的世子了,如今还敢回邕国来,不怕孤手起刀落,斩了你的脑袋?”
    周翯尽量控制住浑身发抖,提高音量:“你虽没什么人道,但是我也知道,你我之间,大概还是有几分兄弟情谊的……”
    周煐忍不住想笑:“情谊?周翯,我听闻你一把火烧了孤驻扎在六道山之下的兵马,原以为你已经有两把刷子了,却不想你还是这般的幼稚!”
    周煐身后,除了随侍,还有一众兵马,虽然只有几百人,但是要杀了周翯,完全绰绰有余,面对这等阵仗,若是以前,周翯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了,而今日,周翯是一副一定要把话说清楚的架势。
    “我幼不幼稚我不知道,总之,我今日来,是有话要跟你说的,我就说几句话,说了就走!”
    周煐哼了一声:“说了就走?你以为你来了还走得了?”
    周翯有点心急:“好吧,不走也行,但是你要听我说,这些话我想了好久了,今日一定要跟你说。”
    周煐旁边的随侍瞟了瞟周煐,大家都不知周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人还曾担心周翯此番前来是来拥兵造反的,但见只有周翯一人前来,便也知自己多虑了。
    周翯仰着头,而周煐根本没有从马背上下来的意思,他是有意要周翯难堪,他一双冷冽的眼睛瞪着周翯看了一阵子,说:“你既然执意要说,孤便听听,你还有什么临终遗言。”
    周翯吞了一口口水,方琰看得出,此刻他还是有些紧张的,但是不可否认,在外磨练了一阵子,他的心性远比原先要坚强许多。
    “我现在不怪你了,不怪你为什么不通知我父君的薨逝,也不怪你将兄长们全部赶走……”
    周煐讽刺地笑道:“是么?你就是为了说这个?”
    周翯摇摇头:“没有没有,还有呢,我前阵子在江湖之上,遇到有个人,他跟我说,当帝君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虽然父君要让我继任帝君,但是我觉得就算我真的登上了帝君的座位,我也无治理一个国家的才能,反倒是三哥你,比我胜出好多。”
    “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个人教了我好多东西,一个国家,能者为尊,整个邕国,能任帝君一位的,也就只有三哥你,但是他还说,国家的平安,并不能靠着打仗来解决,前阵子我见三哥你在全国征兵,你是不是要打仗了?”
    “关你什么事?”周煐狠狠皱了皱眉。
    “打仗不好,只会劳民伤财,若是父君在,定然不会同意你随意向他国用兵的,这个是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事,便是我想见方琰,就一面。”
    躲在后面的方琰捏紧了拳头。
    “她因为通知你逃亡,早就被孤处死了。”周煐眉毛都不动一下,气息沉稳。
    周翯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低下了头,抿着嘴:“我早就知道……你心狠手辣,定然不会留下方琰的命,我此番回来,也只是碰碰运气而已。”
    “那若你见到她,你又要如何?”周煐问,问这句话的时候,方琰感受到一阵杀意。
    周翯抬头闭眼:“若是见到她,我就带她走,但是如今见不到了,那就算了。”
    周煐捏住缰绳的手动了动:“因为你的缘故,孤已折损一名护卫,你以为,孤还会让你带走孤的另一个护卫?”
    “不管带走还是不带走,她既然死了,那就都不重要了,只是她死在你的手下,肯定很难过……”
    方琰咬住了嘴唇,手指狠狠抠着墙壁,她很想马上走出去,但是周煐说了,若是让周翯看见她,他便马上杀了周翯,周煐从来不开玩笑。
    “难过?她私自让你逃走,背叛于我,不过是个没用的废人,谈何难过?”
    “她对你这么好,跟我一起去承元宗的时候她还买了一柄短刃,我知道她肯定是给你的,她什么都想着你,但是最后死在你的手下,怎么可能不难过?”
    周煐沉默着没说话,却已经拔出了剑来,听着他拔剑的声音,方琰的心中忽然紧张起来。
    “周翯,虽然你还是一个废物,但是士别三日,孤也当对你刮目相看,在外大半年,也总算是长了些胆子,你既曾是邕国世子,那如今血溅邕国皇城门,也算是以你的性命,来祭奠整个邕国。”周煐说话做事,从来不带任何的感情,这些感情,总是在必要的时候被他稳妥地收起,他日再一并爆发。
    他手执长剑,剑锋指着周翯,而周翯却全然没有躲避,只说:“月沐华不仅同我说了治国之道,还说,男儿立于天地,便不能惧怕这世间万事万物,即使是魂归九泉,也当慷然面对,你若要杀我,我也是不怕的。”
    周煐微微一笑,挥起手中宝剑,朝着周翯过去……
    方琰倒吸一阵凉气,浑身麻木,只觉得瞬间眼前天旋地转,风声全部静止了。
    她走到周翯原先居住的宫室之中,寒塘水冷,灯火阑珊,春日里的小雨打在屋檐之上,发出凄冷的响声,这里曾经热闹过,曾经温暖过,如今却再无人居住,院子里的杏花已经无人打理,却还是在这春日中默默开放着,一阵风过,飞花夹着回忆,一去不复返,留下遍地的萧瑟。
    她晃神的时候,发现周煐在自己身后站了许久,自己都未曾察觉他何时过来的。
    “方琰,周翯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孤来此,只是想告诉你,孤身为邕国帝君,此生会娶无数的女人,可以是将相王侯之女,可以是朝臣元老之女,甚至可以是番邦外族之女,但绝对不会是一个身份低贱的护卫,孤说的,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他抬起手,在面前的一棵杏花树上挂上一枚青铜铃铛,在邕国有个传说,若是在树上挂铃铛,风起之时,铃铛的声响便可将逝者的灵魂,逝者的种种思念召回。
    他转身离开,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看着他的背影,方琰沉沉叹息了一声,面前这个人,自己最为了解,但实际上,自己从未看透过他,本以为他狠辣决绝,却又总是不经意间瞥见他温情满满的一面,本以为他心存善念,转眼间,他又是一手绝情断意的杀戮,有的时候,一个人的面目太多,便没有人清楚,究竟哪一面是他真实的一面,也许都是假的,也许都是真的,她只知道,他一生会有很多的女人,但是她的一生,只会有他一人。
    一年又一年,一年的冬雪化成春日的暖阳,一年的秋风吹落森森的花叶,认识的人相继去世,朝堂上的朝臣换了一批又一批,皇城口的小侍卫也换了几轮,整个邕国王宫,唯独后宫空空荡荡,既然空空荡荡,那自然是从来没有掀起过什么纷争。
    周煐今日并未早朝,而是一直睡在床上,屋外空无一人,并非是无人侍候,而是所有的人都被他支走了,他今日,只想见一人。
    方琰走来他的窗前,如往常一样,听他的吩咐,他看见方琰过来,眼睛中亮起了久违的光,他脸色苍白,他深知自己时日不多。
    方琰蹲下来,问他可有什么吩咐没有,他要方琰凑得近一些,方琰挪了挪身子,他低声在方琰耳边说了几句话,方琰听了,神情并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是淡淡回了句:“属下知道了。”
    他摇摇头:“你一生都在做我的护卫,也不知如此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说完之后,他缓缓闭眼,再没有说别的话。
    在这间冷而空旷的屋子之中,方琰想起许多年前,自己通知周翯逃亡之后,被他叫来训斥,本以为自己定然是要葬身于此,不想他只是随意说了句:“孤风既然身死,那今后便由你来做孤的护卫。”
    还有那日,周翯独自来皇城门外,方琰原以为周煐会一剑杀了他,不想自己回过神来之时,看见那把明晃晃的剑直直插在地上,周煐眉毛一横:“从今日起,孤只当你死了,一个死人是不会来邕国随意晃荡的。”
    之后方琰问他为什么不杀了周翯,周煐当时一边赏玩着一青面纹爵,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以为孤真的如你想象中那般阴毒狠辣?不过是想看看,再过个几十年,这小子又会长成什么样子。”
    方琰在周煐床前,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如今,昔日许多的故人早就埋了黄土,却不知周翯身在何方,过得可还好,天地苍茫,自有他的去处,她看着沉沉闭目的周煐,一个人即使再软弱,还是会在某个人面前,坚强一辈子。
    她看见不远处的檀木桌上,放着一短刃,那柄短刃,是她送给他的那一把。
    他身死前,在自己的耳边说:“孤初次见你,便知你同孤是一类人,孤的整个后宫,都为你留着。”
    邕国一百三十四年春,一代帝君周平王于永安殿驾崩,周平王在世之时,邕国逢经年不遇之盛世,举国安康,多收成,少战事,周平王勤勉从政,惜膝下无子,大统无以为继,周平王驾崩之时,其护卫自尽于其身侧,后人哀怜之,将之与周平王一同合葬在陵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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