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漫游童话记

四十九、下定决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絮张了张嘴，声音仿佛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一样，涩哑又微弱。她问道：“我听不懂你的话，你在说什么？”
    迪勒的目光在冷掉的包子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看向柳絮，说道：“你没发现么？这一路上，无论我和护卫们有多亲近你，你都始终与我们维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而对于瑞德和布鲁，虽然看似你很亲近他们，但其实，那份亲近更像是愧疚与强迫。就好像你本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却不能对他们坐视不理的感觉。”
    “原本我还没注意到这点，直到我替你挨了一刀。”
    说到这儿，迪勒苦笑了一声。他伸手摸了摸当初受伤的地方。伤口如今均已愈合，只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粉嫩的伤疤。那就好像是一道坎，一道柳絮设下的，度不过的坎。
    “我发现在那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和你对锐德布鲁的态度，简直如出一辙。”迪勒放下手，接着说道。
    “从那一刻起，我就确定了，柳絮你不是不懂得如何与人亲近，而是根本不愿与我们亲近。”
    他注视着柳絮的目光既严厉又无奈。迪勒本就是个阅人无数的商人。他在小酒馆第一次见到柳絮的时候，就隐隐感觉到，这个姑娘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但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如今看来，当初感受到的那种感觉，是源于柳絮看待周围的目光。那目光太过纠结，就像是一位穷困潦倒的母亲对待亲友的遗孤一般，既想伸手照顾安抚，又担心会因此对自己原本的家庭产生不利的影响一样。怯怯懦懦，犹犹豫豫，一直都在试图寻找能够两全其美，或是可以全身而退的办法。
    但这种办法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所以柳絮的目光一直都有着一层纠结的神色。这一点，只怕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罢了。
    柳絮当然没有意识到。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好到连自己都被隐瞒了去。
    她听着迪勒毫不留情地揭穿自己，感觉眼前的世界都在晃动。耳朵里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像是一个蹲了许久的人突然起身，以致头眼昏花一样。
    柳絮想张嘴反驳，但是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当用来遮掩的幕布被掀开后，她也只得面对现实，不能后退半步。
    “没错，我是想和别人保持距离。”半晌后，柳絮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在她看来，只要不与别人产生关联，对方所遭遇的一切苦难，自己都可以只当成报纸上的一篇报道，看过就好。她不会因此而感到难受，也不会为对方的遭遇忿忿不平。况且，现在的她是在一本童话书里，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还要和这些她早晚会忘记的虚拟人物产生交集？
    “只要是素不相识的人，无论对方遇到怎样的绝境，我都可以漠不关心，毫不在意。”柳絮的身体向后仰去，后背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斑驳的天花板，“只要这样，我就不会感到难受，痛苦，还有愧疚——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愧疚。”
    所以从一开始，从她被多利姆在女巫森林接住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用心和这个世界相处。
    帮助萨尼和爱斯是因为同情，为拉里和尤丽黛哭泣是因为愧疚与自责，试图让瑞德和布鲁放下刀剑是因为恐惧。这里面，虽然不能说全无感情，但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柳絮以为没人能注意到这一点。但没想到，其实外人早已看穿。
    所以当她提出不再参与剧情时，多利姆和伽德之所以会点头同意，也是因为发现她并不想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吧？
    “瑞德和布鲁也是因为看穿我的冷漠无情，才决定把我扔下，独自前行的吧？”
    叹息一般的声音从柳絮口中发出。然而，还未等她将这声叹息叹完，迪勒就打断了她：“你还是不明白吗？如果你真是这样的人，瑞德和布鲁那样傲气的人，又怎么会和你做朋友？”
    “做朋友？我们算是朋友么？”柳絮反问道，语气中有着一丝自嘲。自己这样自私冷漠，又怎么能算作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又怎么可能把自己当做朋友？
    迪勒摇了摇头，心中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完全是钻进了死胡同，怎么拉都拉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道：“你设想一下，如果我遇到了危险，你会怎么做？”
    “我……”柳絮犹豫了一下。这个似乎要分情况吧？若是她有能力自保，应该会去救他。若是能力不足，应该会去找人帮忙。若是……
    “别犹豫！立刻回答我！”迪勒突然吼了一句，吓得柳絮没来得及再去细分情况，嘴巴自动回答道：“去救你！”
    “如果是瑞德和布鲁遇到危险呢？”
    “去救他们！”
    “守卫一号和守卫二号呢？”
    “去救他们！”
    “这满城的百姓呢？”
    “去救他们！”
    “如果要救我们这些人，需要你的一只眼睛作为代价呢？你还救么？”
    “救！”
    “一条腿呢？”
    “救！”
    “三十年的寿命呢？”
    “救！”
    “如果是要你当场以命相抵呢？”
    “……”这一次，柳絮没能及时回答。她挣扎了一下，然后说道：“救！”声音铿锵有力。
    迪勒笑了。不是那种狐狸式的狡黠，而是一种温柔的笑颜。
    他说道：“这就是我和瑞德还有布鲁会一直包容你的原因。”
    “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这一点，你自己一直都没有发现。”
    “无论对方你是否认识，只要你看见了他的困境，他的悲惨遭遇，你就无法对他置之不理，冷漠无情地转身离开。”
    “无论你想与这个世界保持怎样的距离，到头来，你都无法做到冷眼旁观。”
    柳絮看着迪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她想起了儿时，父亲常抱着她坐在膝头，给她讲王子打败恶龙的故事，公主救赎王子的故事，还有两人从此相伴共度余生的故事。
    其实从那时起，她就一直憧憬着王子这个人物。不单单只是期盼有一天，会有这样一个人能来与她共舞，柳絮更希望的是，自己也能和王子一样，拥有救助别人的力量。
    「柳絮想当王子？那我就当王子的护卫吧。」逆光的玻璃窗下，有个男人笑得很温暖。他说道：「所以啊柳絮，你可不能把自己忠诚的护卫忘掉哦！」
    一瞬间的恍惚，柳絮从记忆的碎片里走出。她的面前坐着迪勒，嘴角那抹温柔的笑容重新变成了狡黠的狐狸式微笑。
    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坐了许久。四周的空气里始终充盈着包子的香气。店家招呼客人的声音不时响起。碗筷碰撞，吵吵嚷嚷，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鲜活而热闹。
    柳絮在这一刻终于释然了。是的，她自始至终都无法对身边的事袖手旁观，这会让她心中充满罪恶感。那既然如此，又何必强迫自己良心变冷变硬，去伪装成一个冷漠自私的人呢？
    于是她笑了笑，对迪勒问道：“你请我的早餐，我现在还可以吃么？”
    “当然。”迪勒叫来店家，将冷掉的包子和粥撤掉，换成了热乎乎刚出锅的刀削面。
    柳絮拿起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呼噜噜地吃着喷香的面条。迪勒看着她的样子摇了摇头。真是连吃饭都没个淑女样子。
    “迪勒先生，我果然还是不能去你那里工作。”放下面碗，柳絮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后，对着迪勒说道：“我得去找瑞德，他们要做的事，需要我的帮助。”
    迪勒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柳絮。而柳絮也任由他上下扫视。此时的她，眼中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犹豫不决。她很确定，自己也要帮忙阻止灾难发生。不管未来发生怎样的变化，她都不想让这满城的百姓在不明不白中化为灰烬。
    如果梦中黑雾执意想要插手，想要让布鲁和瑞德刀剑相向。那她就会拼命阻止。这一次，柳絮不想再逃避了。
    迪勒满意地看着柳絮双眼中的坚定。他笑了笑，说道：“瑞德和布鲁离开时，我让守卫一号跟了上去。虽然他的武力值不如他们高，但论起跟踪隐藏这类的事，他绝对是个中高手。”
    “待会儿就让守卫二号带你过去吧。不然就你这身单力薄的样子，还没等找到他们，你自己就先累死在路边了。”
    柳絮对迪勒最后的那句调笑并不在意。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吊坠，然后对迪勒说道：“迪勒先生，我一定会帮助他们的。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迪勒微微挑了挑眉。柳絮的神情十分真挚，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说笑。他在心中叹道，这三人恐怕要做的不是什么小事。直觉告诉迪勒，如果柳絮他们失败了，自己，或是更多的人，将会面临一场可怕的噩梦。
    于是他也收起了笑容，认真地点头道：“你一路小心，不要太过勉强。”
    此时的贝森城已是正午时分。柳絮和迪勒在小餐馆门前分手。她随着守卫二号向东边走去，飘扬的黑发一瞬间迷了迪勒的眼睛。
    他静静地看着柳絮的身影消失在街的尽头。心头忽然有种感觉一闪而过：恐怕此生，他都不会再见到这三个神奇的少年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