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墓碑

8 【08】


卓池砚在梦里又瞧见了荣夏,把长头发全部整整齐齐束在脑后,低下头往藤编花篮里插入一枝鸡冠千日红,底下衬着丛丛的金雀花和杜松,露出一截白白净净的脖子。他在梦里也非常清醒,知道这是个梦。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荣夏了,大抵是今晚思虑被回忆冲刷,把他最心痛的景象毫无保留地血淋淋地暴露了出来。
    “最近好吗?”卓池砚在梦里走近荣夏,坐在她身边。
    荣夏低着头不回答。
    卓池砚不怎么哭。卓夫人的道理倒是挺分明的,打他小时候就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瞎扯淡,你摔倒了难过了就哭呗,只要摔倒后站起来了,难过后又高兴了,哭一下又何妨?”但卓池砚不怎么哭,他自觉没有那么发达的泪腺,很多时候想哭也哭不出来。
    但这是在梦里,哭一下也没所谓,既不需要发达的泪腺作为生理基础,也不担心被旁人瞧见心里头尴尬。
    他梦里坐在荣夏身边怔怔地流下泪来。
    荣夏看他,她脸上也已经布满了泪水。
    “池砚。”他听到有人喊他,烦躁地挥手,迷迷糊糊地翻身。
    “池砚,池砚。”那声音不依不饶。
    卓池砚感觉有人在他脸颊两侧不停地捏,力气也不大,只是委实让人心烦。他睁开眼,就看见依米紧紧贴着他的脸瞪大眼睛。卓池砚吓了一跳,一骨碌滚下沙发,这下子把睡袋里的布兰琪也惊醒了。“怎么了怎么了?”布兰琪睡眼惺忪地甩着一脑袋金毛。
    “我饿了。”依米理直气壮地说。
    卓池砚:“……”
    他从兜里掏出钱包交给她,“自己去买——钱总会花吧?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不会花钱的女人。”
    依米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粉碎了卓池砚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理论,“不会啊。”
    卓池砚:“……”他的耐性在土崩瓦解。
    好在布兰琪一把从睡袋里跳出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说:“我会花我会花。”夺过卓池砚的钱包,笑眯眯对依米说:“姐姐带你去买吃的好不好?”
    依米笑逐颜开,也不管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姐姐,就应声说了好。卓池砚老怀甚慰地见着这两个妞内部解决了矛盾,裹住毯子闷声在沙发上再度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回他又不曾睡上多久,仿佛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他再度被弄醒了。他这才知道上回捏脸有多么的温柔体贴,因为这次他是简单粗暴地被掀开毯子摇晃全身叫醒的。卓池砚也不知道依米这小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劲儿,几乎把他骨头都摇散了。
    “怎么了?”卓池砚筋疲力竭。
    “布鲁斯是一个超级大坏人。”依米红着眼睛说。
    卓池砚大吃一惊,问:“你遇上维斯坦先生了?他欺负你了?”
    “他是个超级大坏人。”依米重复。
    卓池砚求助般望着布兰琪,布兰琪这才凑上前说:“才不是呢,这小姑娘害羞。那位维斯坦先生啊,可喜欢她了。”经布兰琪之口,卓池砚这才知道,依米这回出去买东西没花一分钱,每当要付账的时候,店家便会暧昧地笑着说:“您可是维斯坦先生心爱的姑娘,我们如何好意思收您的钱。”末了还要添油加醋:“请务必跟维斯坦先生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布兰琪咯咯笑着说:“维斯坦那个年轻人有造化,这年头追个姑娘追得这样无孔不入,我也是头一遭瞧见。”
    卓池砚玩笑着应和道:“的确,可惜依米也没这么容易到手呢。”
    “这小姑娘定性当真不错,要是有人这样正儿八经深情款款地追我,我准定老早答应人家了。”布兰琪颇为赞许地瞥了依米一眼。依米却忽然冒火,高声嚷嚷道:“我讨厌他!”义正辞严地宣称之后,依米便蹬着鞋子把自己反锁进卧室里。
    “这小孩儿!”卓池砚被吓了一跳,失笑道,“那可是我的卧室呢,那小祖宗来了我就没睡过了。”
    关于卓池砚是如何遇上依米,依米又是如何住进来,布兰琪一直如鲠在喉,不过一直没找到时机问。这回机会来了,她便毫不迟疑地抓住机会问道:“你怎么会认识她的?”
    这样的小女生心思,卓池砚向来是一笑而过。而如今他也只能一笑而过了,对于他如何遇上依米,实在是个让人难以理解的不合逻辑的故事,任卓池砚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在非洲草原的树上怎么会坐着一个白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跟他说了一晚上的话,告诉他她想回家。第二天他便瞧见小姑娘倒在血泊里。秉承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精神他把小姑娘送去了医院,往后那姑娘便在他的公寓里住下来了。
    说起来倒像是挺简单明了,旁人听来却免不了满心疑惑。卓池砚厌倦解释,不如不说,任人去猜测揣摩。
    可布兰琪也不是个能被人轻易敷衍过去的角色,硬是缠着卓池砚偏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卓池砚定力好得很,旁若无人地热了洗漱,自顾自热了两片面包,无辜地举起面包问:“你饿吗?”
    “我都被你气饱了!”布兰琪问而不得,气势汹汹地吼他。
    卓池砚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耸耸肩说:“饱了就不要吃了,我自己吃。”
    布兰琪气得发颤,把两片面包都抢到手里,威胁说:“你不告诉我就别想吃。”
    “正好减肥。”卓池砚依旧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据卓夫人说自家儿子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最是讨人嫌,“我们家池砚等闲不发脾气,我养他这么些年就没见他发过脾气。倘若不顺他的意,他便摆出冷淡的嘴脸来,那副样子真叫人瘆得慌,还不如像旁人一般发顿脾气了事。”
    布兰琪也是见识过卓池砚不动声色的怒火的,只好委委屈屈地把面包递回来,说:“我就问这么个事儿,你还不告诉我。”
    “你去问依米啊。”卓池砚懒洋洋地回答。
    此刻公寓的门被敲响了,卓池砚愣了愣说:“谁来找我?”他这回是只身前来,并无伙伴同行,这边的熟人实在是寥寥无几,除了依米这个意外和寻着过来的布兰琪,便只要向导纳达相熟。可纳达也不像个会找上门来的。
    “哪位?”卓池砚警惕地问。
    “是维斯坦先生派我们来找依米小姐的。”门外应声答道。
    卓池砚同布兰琪相视一怔,而后布兰琪笑说:“当真是无孔不入呢。”在卓池砚尚且拿不准主意是否开门之前,布兰琪便眼疾手快地拉开了门,笑眯眯说:“你们找依米做什么呢?”
    门外笔直地站着一列清一色儿穿燕尾服的年轻男子,为首那个手上端着圆盘好似骄矜地立在流光溢彩的舞会大厅里。见到门被拉开,为首年轻男子便深深地鞠了一个恭,圆盘上白金的小盒子纹丝不动。“维斯坦先生有礼物送给依米小姐。”
    卓池砚倒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追个妞也用这样的阵仗却也委实有些夸张。不过有钱人的世界观他从来想不通透也并不执着于通透,于是此刻他泰然自若地说:“那位小姐在闹小姐脾气,我管不着她,你们要是能够把她从房间里叫出来,就把礼物给她吧。”
    为首的年轻男子面上有些愕然,几乎把持不住翩翩的风度。
    “我替你们去叫。”布兰琪跃跃欲试地说,年轻女孩对这一类的浪漫故事总是免不了有几分罗曼蒂克幻想,自己所作所为若能有助于成就一段好姻缘也是件颇令人欣慰的事。
    她说完就蹦跶到卧室门前,嚷嚷说:“依米,那位维斯坦先生找你。”
    卓池砚算准了依米不会被轻易叫出门来,客气地对一众燕尾服男士说:“诸位自便。”然后坐下来玩手机。他的预感果然是准的,布兰琪嚷嚷了半天,卧室里却丝毫没有回应。布兰琪气呼呼地冲回会客厅,直截了当地问卓池砚:“你卧室的钥匙呢?那丫头反锁了。”
    “没有配备这种东西呢。”卓池砚食指划开一条来自母亲的短信,“你知道我这屋子是租的。”
    布兰琪只好满心遗憾地转向种燕尾服男士说:“抱歉了,那丫头闹脾气呢,你们晚些时候再来吧。”
    为首的年轻男子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庄重道:“那我们将维斯坦先生的礼物留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搁下圆盘,再递上烫金的请柬,“维斯坦先生还邀请卓先生、依米小姐和布兰琪小姐三位去参加周六晚上维斯坦花园举办的化妆晚会。”
    卓池砚起身礼貌周到地接下请柬,并保证有时间一定去。一众燕尾服男士鱼贯退出,圆盘上的白金盒子披上斜照进窗户的灼灼阳光,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卓池砚把烫金请柬往桌子底下一扔,歪着身子继续玩手机,布兰琪蹲下身子打量了白金盒子好一阵,眼里是女孩子看见珠宝首饰一贯的痴迷。她不好意思地冲卓池砚说:“我们打开它看一眼吧?”
    卓池砚抬了抬眼,憋住笑意,严肃庄重说:“小姐,这是旁人送给依米的礼物,你好意思先看了?”
    布兰琪倒确实很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又如何呢?布鲁斯维斯坦这样声势浩大地派人送了一回礼,礼物总不至于太寒酸才是。布兰琪女人天性,对这些个珠宝珍玩向来是爱不释手,如今掀开着白金盒子就能见着一件珍品,她又如何忍得住。
    “我只打开偷偷瞧一眼,横竖也没什么损失,对不对?这礼物本是送给依米的,但是依米闹小孩儿脾气不肯要,它该多么悲痛欲绝啊。我们女性是珠宝最好的朋友,决计不能让这么一个稀世珍宝伤心的。”布兰琪煞有介事地对卓池砚胡说八道了这么一通道理,然后在卓池砚挑着眉毛的微笑中掀开了白金盒子。
    再然后卓池砚震惊得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
    ——白金盒子里空无一物。
    依米出门觅食前并没有想到会遇上这样教她难堪却又有口难言的境况,沿路的小商小贩逮住机会就对她说布鲁斯维斯坦先生如何如何好,他们俩又是如何如何般配。但是她并不喜欢布鲁斯,第一眼见着就不怎么喜欢,没什么道理,也不需要什么道理,依米很信任自己的本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要是能如此这般地罗列个一二三来就算不上是本能了。
    这么一路上走过来,她觉得很尴尬,就连觅食的心情都没有了,气冲冲回到卓池砚身边。可是卓池砚也拿这个做文章调笑她,她觉得伤心难过,把自己反锁进卧室里下定决心到吃午饭的时候再出去原谅他。
    这个世界上除了回家之外居然还存在有比觅食更加重要的事情,依米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她在草原上遇见卓池砚,觉得这人给她感觉非常干净温和,也就不排斥跟卓池砚一起走。可现在他竟然跟那个布鲁斯维斯坦成了一伙儿,真是叫她伤感又恼火。
    依米往床上一倒裹住被子,准备睡个回笼觉。外头吵吵嚷嚷了好一阵子,期间布兰琪还来敲了门,她打定了主意不理睬,声音也渐渐平息下去了。正在她昏昏沉沉步入梦乡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了敲击声。
    是敲击声,但并不是再敲门,倒像是在敲——
    依米惊醒坐起往窗外看。卓池砚租住的小公寓是平房,卧室外是鲜绿色的草坪与粉红色和嫩黄色的小小团团的花朵。那个她此刻非常无比特别嫌弃的布鲁斯维斯坦正站在窗户外面轻轻地敲。
    “好像有什么声音呢。”依米往窗外望了望,视而不见地说。“似乎是我听错了。”
    她心安理得地裹住被子想要继续睡。布鲁斯既不恼火也不放弃,就那么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地敲。依米深以为这实在是幼稚无聊透顶,拉开窗户就低吼道:“你怎么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因为陷入了单恋嘛,单恋中的人总是蠢一些。”布鲁斯振振有词。
    他这样坦坦荡荡,依米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堵他,只凶巴巴问:“你干嘛?”
    布鲁斯不理会她的发问,自顾自探身进了窗户里,和颜悦色地左右瞧了瞧,说:“你不请我进来坐一下么?”
    “你做客都是从窗户里爬进来么?”依米又好气又好笑地质问。
    “我也想走正门啊。”布鲁斯莫可奈何地耸肩,“可我要是走正门,你恐怕都不会出去瞧我一眼。”
    布鲁斯这话没有说错,依米就道理来说不好指责他,只能任性说:“我就是不想见你。”此刻她心肠也有点儿软,毕竟是个女孩子,面对深情款款风度翩翩的追求者,虽然第一直觉不喜欢,但也不至于对他太坏。
    布鲁斯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等一,当机立断一个翻身翻进了卧室。依米抱着手臂横眉冷眼说:“你找我干嘛?”
    “送礼物呗。”布鲁斯从兜里掏出一个朴素的白皮盒子,“礼物总得亲手送才诚心,对不对?刚才外头闹那么一遭,就是为了让我趁人不备偷偷溜进来。”他把白皮盒子递到依米眼前,轻声说:“打开看看。”
    依米已经揣测到了盒子里是何物,浑身颤颤巍巍,坚决地摇头不肯看。布鲁斯浑然不觉,依旧没心没肺地催促她:“我叫人连夜赶制的,但绝非敷衍,很漂亮。”他见依米态度坚定地拒绝,叹着气自行掀开了盒子。
    是用昨晚拍下的长而白的象牙雕制的手镯,精致优雅地镶嵌了一圈细细的晶莹的鸽血般鲜红的小钻石,像是白色大理石喷泉涌出的粉色香槟酒,冰冷的逝去的生命的遗骸与岁月温柔慈悲精雕细琢的痕迹。
    然而依米只是冷冷地关上盒子,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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