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墓碑

7 【07】


事情这样发展,既出乎卓池砚意料之外,又处于事实情理之中。卓池砚这一回不过是出于工作需要往山里头待三个月,卓夫人便巧妙地运用自己学习了数十年的中文老本行明里暗里花样百出地劝阻他不要去,何况荣夏还是个女孩子,家里人不放心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当下荣夏这么一倒,荣夫人便哭天喊地地搂住她大哭起来。荣先生倒依旧是从容不迫的风度,小声提醒荣夫人:“掐人中。”荣夫人雷厉风行地掐起来,卓池砚瞧着都替荣夏觉得疼。待得荣夏悠悠转醒,荣夫人却刹不住车般继续搂着她哭天喊地:“我的心肝宝贝哟,那地方把你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以前多精神啊!”
    荣夏冷淡地抽身出来,将卓池砚引见给父母,说这是同她结伴飞回北京的同伴。荣夫人立马转移目标,保养得体细皮嫩肉的手握住卓池砚,诚恳道:“多谢你陪我们家小夏回来,真是多亏了你,放她一个人坐飞机我也是真不放心。”
    卓池砚尴尬地抽出手,客气说:“我也是顺路,夫人您言重了。”
    荣夏接下来仓促地跟卓池砚道了别,留下一句“往后再联系”便随父母回家去了。卓池砚觉得怅然若失,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在父母身边的荣夏并没有他在山里见过的那种逼人的灵气,倒像是跌入了红尘有了烟火气。二者都是美,卓池砚虽然觉得怅怅然却也不遗憾。
    为了随同荣夏一起回北京,他把回家的日子也提前了三天,卓夫人见到他简直是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急忙急促地张罗了一大桌菜。卓先生咬着筷子横她一眼:“寻常不见你这样用心。”
    卓夫人好似早有准备,脱口而出:“因为池砚是我生的啊,你是我生的吗?”
    卓先生:“……”
    卓池砚有一周没跟荣夏联系,一周后,他觉得荣夏家里的矛盾应该调停妥当了,便挂了个电话过去。不想却是荣夫人接的,听卓池砚说明了来意便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嚷嚷开:“你跟小夏关系不错是吧?你过来劝劝她。也不知道家里是亏待了她哪一点,自回家起就不给一个好脸色,至今跟我说的话不超过三句,也不知道我生她出来是干嘛的。”她的语调里有卓池砚熟知的无知又富贵的人惯有的浮夸。
    听荣夫人这么说,卓池砚有颇有几分担忧,叫荣夫人赶紧把电话转给荣夏,然后以轻松愉快仿若不觉的语气说:“出来吃个饭?”
    荣夏在电话那头闷闷地笑出了声,问:“你请客?”
    “不然呢?”卓池砚反问回去。
    “好。”
    为了找吃这顿饭的地方,卓池砚颇是费了一番心思,从某个精于嬉玩的朋友那里打听到了小巷子里一家精致的店面。其时是春末夏初,店家折了一枝紫色石竹花横插在绿色栀子叶中,闲闲摆置在桌面。荣夏坐在桌子对面仔细盯着插花研究了好一阵,再冷不丁开口说:“我好几个学生在这个月生日,我本来礼物都准备好了。”
    约会开始就无言以对可不是个好兆头,卓池砚只好硬着头说:“那真是可惜了。”
    荣夏敏锐地扫视他:“你觉得我父亲做得对?”
    难为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般聪敏伶俐也委实叫人吃不消。卓池砚仔细斟酌着开口说:“倒不是说他做得对,但即使他是错的,我也觉得可以理解。你家里只有你一个姑娘,哪个父母不希望孩子过得好?”
    “我在山里过得很好。”荣夏固执地说。“而且我不会丢开他们的,我知道他们想念我,我本打算明年就回来。”
    卓池砚委实不好发表什么看法,只好反问回去:“可你已经回来了,生气恼火也无济于事,你难道要一直生气下去不跟爸妈说话吗?”
    “我不能。”荣夏沉默半晌,闷声回答说。
    “这不就结了。”卓池砚一脸如释重负。“爹妈嘛,总不会害你,有矛盾你们可以讨论,何苦这么一直斗气下去。他们自然想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咯,只不过好生活的标准不一样,你不能怪他们。”
    荣夏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抽出那枝石竹花无意识地胡乱拂动。“你见过我妈妈了,大致知道她是什么人。我父亲白手起家打拼到如今的家财地位,妈妈当初眼巴巴从贫困中走出来,觉得把世界上她寻得到的好东西给我就是世界上最伟大崇高的母爱了。但是我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并非我故作清高视钱财如粪土,我只是觉得钱这玩意儿够用就好,太多了堆在那里也心慌。在山里我吃住都一般,但我过得快活,我也知道爸妈舍不得我,不会只顾着自己不管他们晚景凄凉,将生命投身希望小学之类的。我只是喜欢那些孩子,想要陪陪他们。我也爱爸妈,我会回来陪他们。”她捂住脸带着哭腔说:“但爸爸不能那样骗我,简直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了。”
    卓池砚理解荣夏的心情,却也知晓他父母的心思。这两边都没有什么错处,只不过难以相互理解。他说什么做什么也于事无补,这种事还是得当事人相互体谅才行。
    荣夏稍微平心静气下来,捧着瓷青色的茶杯问:“池砚你为什么要做新闻呢?”
    “呃……”这个问题卓池砚真心不曾仔细考虑过。他爱摄影,是为了留住时光,看着小时候的相片又时光倒溯的恍惚感,将爱好与现实的需求综合,似乎新闻传播就是个完美的选择,既可以坚持自己的爱好,又能够获得优渥的工作。至于如今专业做新闻到底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然而如今被荣夏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卓池砚只好仔细思考了一阵,再字斟句酌地回答。
    “我做新闻呢,其实也没什么大志向,但志向总是有的。想要让新闻一次性促成事物质变的可能性并不大,就好像我这次去山里进行贫困地区学校的拍摄,回头再经过后天剪辑加工就可以在电视台上播了。且不说有多少人懒得看这类节目,看综艺节目多快活呢?即便是看了的,就着我们煞费苦心配的背景乐滴上两滴泪,隔天就抛之脑后了,日子还是照常过,人家自己也生活不易,那些孩子虽然可怜但他们也管不着。但是我还是要做这个节目,不能让所有人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世界上全部的生活,要让人知道,在你羡慕人家香车宝马美人的时候,也有人连你的生活也够不到。总得让人知道这世上有人活得那么艰难,不能让大家都活在城市浮华的幻象里。”
    卓池砚也不知道这回答合不合衬,他同荣夏寻常从不谈这样艰涩的话题,小年轻嘛,都是些轻松愉快的吃喝玩乐,穷根究底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得啦,得啦。”荣夏好似忽然醒悟过来,欣欣然地将手上的紫色石竹花插回花瓶里去。“何苦说这些有的没的,说说你回来后过得如何?”
    这下子话题可就延展得幽默有趣了,卓池砚从来是个健谈的,生活中诸多不经意的事经他一说全变得妙趣横生,更不用提那些本就引人捧腹的故事本身了。但荣夏笑得最厉害的还是卓池砚说他一回来,卓夫人便急忙急促给他安排了一次相亲。卓池砚自称“我销得动,不劳妈妈您费心”,卓夫人却横眉冷眼问一句“还没脱单呢?”把他呛了回来。
    卓夫人以自己作为母亲独有的技能将神气活现与苦口婆心两种情绪完美融合在一起,说:“我倒不是嫌弃你没脱单,只是这姑娘是我带的学生,我很是喜欢她,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要是成了,往后连婆媳矛盾都没有,我可喜欢那姑娘了。”
    卓池砚知道这回相亲已成定局,便也不再挣扎,横竖也不过是见人家姑娘一面,出不了什么大事。到了时间他便被卓夫人煞费苦心地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去赴约。
    人家姑娘到得比他还早,正端着一杯咖啡翻杂志。卓池砚上前问候说:“盛小姐你好,我是——”
    “你是卓池砚。”盛露繁干脆地打断他。“正如卓老师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把我的照片给你看,她也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把你的照片给我看了。”
    卓池砚:“……”
    “好。”盛露繁把书一扔,把咖啡往桌子上重重一搁。“现在我们开始相亲。”
    卓池砚:“……”
    卓池砚并没有愚蠢到连人家这么显而易见的不爽都感受不出来,尴尬地摸了摸耳垂,巧妙地把话岔开,只是择了几个不咸不淡的话题闲闲地说了起来。盛露繁一开始还懒得搭理他,一阵子后见他态度从容谈吐大方,也就时不时接上两句话,话题虽然顺利展开却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之处。一顿饭吃完,盛露繁愉快地伸出手同他握了握:“我现在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小伙子你人不错。”
    卓池砚:“……”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么多无言以对的时刻了。
    荣夏一面听卓池砚说一面笑得揉肚子,等到卓池砚说完这事儿停下来无可奈何地瞅着她,才缓慢地调整呼吸镇定下来。
    “嗯,小伙子,我也觉得你人不错。”荣夏一本正经抓住他的手。
    “我也觉得自己人不错。”卓池砚眨眨眼睛,反手握住荣夏。“我觉得盛小姐也人不错,而且我也有结婚的打算。但是我不喜欢她,因为我喜欢——”
    “你喜欢我。”荣夏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然后倾身吻了吻他的脸颊,“可巧,我也喜欢你。”少女身边折枝的紫色石竹花被阳光一照几乎有一种秾艳的血青色,淋漓尽致的身死的绝美。
    卓池砚上回相亲没成,卓夫人很是忧郁叹惋了一阵子。“露繁那姑娘是真好,你们怎么就互相看不上呢?”卓夫人转着手上有些年头的白玉镯子恨恨地冲卓池砚埋怨。
    卓先生最近被自家夫人一惊一乍的悲呼痛号整得心惊肉跳,忙为儿子鼓劲儿说:“现在年轻人都说恋爱自由,你还在大学里教书呢,这么跟不上时代潮流,明明年纪不大,偏偏整得跟我妈似的。”
    卓夫人受伤颇深,调转矛头冲卓先生开火:“我不就是为了儿子好吗?我逼他了吗?我替他着想我错了吗?倒是你啊,嫌我老是吧?你不就把我当老妈子使么?我做这么多活儿不就是当你老妈子么?你倒嫌弃起我来。”卓夫人捂住脸嘤嘤嘤哭了起来。
    卓先生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家儿子,自家夫人这么敏感的神经他处了大半辈子也没有弄得太通透。卓池砚临危受命,上前轻声说:“妈,不是盛小姐不好,而是我已经恋爱了。”
    “已经恋爱了?”卓夫人挪开捂脸的手,脸上不见一滴泪,倒是瞬间欢天喜地地说:“你这死孩子,恋爱了也不跟妈说,我还担心你是弯的呢。”
    卓池砚:“……”父亲说母亲跟不上时代完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不弯啊直啊倒是挺清楚的。
    听闻儿子已经恋爱,卓夫人一颗心也就镇定下来。儿子处的这对象她也不甚急着去见,“你们年轻人先培养一下感情。”卓夫人说得头头是道。“感情是婚姻的基础嘛。”
    卓池砚自个儿倒不觉着恋爱与不恋爱有何区别,他闲下来就约荣夏见面,小情侣该玩儿情调的他们都玩儿,但不那么粘粘糊糊,而是收放自如。期间卓池砚在新闻社再次见着了盛露繁,她是前来实习的新人,一场酒会把所有前辈通通喝趴下了。这女孩待人处事非常爽朗,卓池砚工作上几次往来倒是同她成为了朋友。
    春末他们从山里回来,成为一对恋人,夏秋易变,冬天银装素裹地就来了。
    圣诞节的时候,卓池砚想要凑着热闹邀荣夏去逛逛。荣夏却说:“你在公司旁边租的那个小公寓里不是有小型电影放映室吗?我这儿有胶卷,我带过去一起看呗。”
    “好。”卓池砚满口答应下来,然后花了一个下午的功夫把自己的公寓彻彻底底进行了一次大扫除。
    荣夏到这里的时候,卓池砚心底里朝天发誓,即便是他刚装修完公寓,里头也不会这么干净敞亮。
    圣诞节应景地飘起了雪花,北京城五光十色的模样被纷纷大雪铺天盖地地覆上来,像个褪去了盛装一袭素袍的美人。荣夏鼻子红彤彤地说:“真该叫你去接我的,一路上我总是撞见小情侣,我超级希望你在我边上。”
    卓池砚扯她毛绒绒的围巾,“我也想去接你啊,可惜圣诞节不放假。”
    荣夏也不过说的是玩笑话,不再纠结,兴冲冲跑去放映室鼓捣了起来。卓池砚准备好两杯暖手的咖啡,荣夏也正巧鼓捣好了,她关上灯环住暖和和的咖啡杯温手,屏幕荧荧的光照得她眉眼非常深邃漂亮。
    是近些年的片子,讲圣诞节的故事。这年头小孩儿也不相信圣诞老人了,可还是有个小孩儿相信,于是圣诞老人便驾着驯鹿车寻了过来,带着小孩儿往北极去好好玩了一晚上。临别时小孩儿要了驯鹿身上的小铃铛,但是旁人都听不到那铃铛,只有相信圣诞老人的人才能听到。
    这样的电影免不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看完了,荣夏歪在卓池砚肩膀上,问:“你相信圣诞老人么?”
    “只要给礼物,甭管谁都是我的圣诞老人。”卓池砚振振有词。
    荣夏一脸为难,“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可是我不想被你当作老人诶。”
    卓池砚抱住她,“你是圣诞小美人。”
    夸女孩子漂亮,再怎么多,也不嫌多。荣夏咯咯笑着把礼物包裹扔给他,“姐姐高兴,赏你了。”她反手搂住卓池砚的腰,笑吟吟说:“你晚你抱着我睡觉吧,就像很多电影里那样。”
    “那样搂一晚上,早晨起来你的手准得废了。”卓池砚实事求是。
    荣夏拉下脸,“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说!”
    卓池砚捏住她的鼻子,“我可没有实践过,你可是我的初恋。是爸爸告诉我的,你知道我妈,搞文学的嘛,一脑子的风花雪月浪漫□□,我爸当初被折腾得老惨了。”
    为了避免第二天手臂废掉,两人达成不抱在一起睡的一致意见。荣夏卷着棉被往沙发上一滚,卓池砚在沙发边上开了个地铺。“你可别滚下来啊,会把我砸得醒不来的。”卓池砚叮嘱她。荣夏裹得只剩一个毛茸茸的脑洞露在外头,近乎孩子气地说:“偏要,好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卓池砚哑然失笑,不再同她做口舌之争,安心在地上躺下了。
    他这间公寓在二十楼,圣诞夜的北京城亮如白昼。鹅毛大雪一直在飘,大地变得白绒绒像是被千树万树的梨花淹没,斑斓的各色霓虹像是梨花堆里冒出头的肥厚的各色花瓣,红色是染女儿裙的石榴花,黄色是新割绿草地上丛丛的郁金香,紫色便是卓池砚表白那天插在瓶子里的石竹花。
    他隐约听见荣夏的呼吸,觉得心里非常宁静。
    “那个冬天我们就分手了。”卓池砚骤然收尾,对听得津津有味的布兰琪斩钉截铁地说。
    布兰琪一脸“你玩儿我吧”,说:“你们不相处得挺好的?为什么分了?”
    “后来就相处得不好了呗,就分了呗。”卓池砚漫不经心地回应。“已经很晚了,睡吧,明天我还有事。”
    布兰琪瞪大眼睛盯着他,卓池砚却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你们中国人的含蓄就这样体现么?讲故事讲到一半打住会把人逼疯的。”布兰琪冲他压低着嗓子嚷嚷了两句,忿忿不平地钻进睡袋里,倒是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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