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墓碑

15 【15】


所谓失忆到底只不过是一场闹剧,从头至尾把这事儿当真的也只有玛丽,就连被玛丽连环夺命call过来的医生也是将信将疑,待看到依米戏谑的眼神后更是拂袖而去。
    “你吓死我了。”玛丽愤愤说。
    “谁叫你把我拖去淋水。”依米恢复了一点精神,直坐起身子喝粥。
    “说到这个啊,”玛丽苦口婆心,“你身体也太差了。”
    “这倒怪起我来了。”依米用勺子指着玛丽的鼻尖控诉。
    玛丽心烦意乱地摸摸头发,“这不是提建议嘛,要你好好锻炼身体。”这时依米也喝完了粥,把空碗递给玛丽宣称“我还要睡一会儿”,玛丽便端着空盘空碗往外去了。
    走廊里她碰到布鲁斯,正抱臂凝视着窗外的蓝天。
    “你确定是她?”
    “应该是吧。”布鲁斯并不看向她,仍旧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这儿天好蓝。”
    玛丽耸耸肩,“这事反正是你拿捏,我也只是听吩咐过来帮忙。我们筹划了这么长时间,总不能白费功夫。”
    布鲁斯转过身看她半晌,低下头抽出一支烟点燃,“我知道。”
    玛丽稍微踮起脚吻了吻布鲁斯的眉角,“你做事向来不让人操心。”说罢风度翩翩地端着盘子径直朝厨房去了,布鲁斯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拐角,又将眼神投向窗外。依然是那澄净的蓝色天空,蓝得像是眼泪浸泡的宝石。
    依米这次只不过是小病小痛,在床上歪了两天便大好了。布鲁斯想索性邀请她在别墅住下,依米却千不肯万不愿。两人正纠纠缠缠,围观了多时的玛丽发话说:“依米想回去你让她回去就是,不过依米你明天一定要出来陪我玩哦,我准备去城北的集贸买点小东西。”
    “城北的集贸?”布鲁斯微微拧起眉毛,“你去那里买什么?”
    “小东西嘛。”玛丽不理会他,握住依米的手执意要她答应下来。
    “城北的话,还是我陪你们去比较好。”布鲁斯斟酌道。
    玛丽拍手大笑,“布鲁斯你这是主动邀请陪我逛街吗?你怎么就这么怕我抢你的小女朋友,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布鲁斯尚未表态,听玛丽这样说,依米却脸涨得通红,“现在还不是那种……你说的那种,你不要胡说,我跟你去就是了。”
    玛丽才不管这种那种究竟是哪一种,反正达成了目的,欢天喜地得很。布鲁斯开车送依米回去,送到卓池砚的小公寓门前,他拉住依米说:“城北那个集贸我一定要陪你们去,明天要是玛丽胡闹,你不要向着她。”他态度鲜少这样认真,依米郑重地承诺了。
    依米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拉开窗帘看见太阳才刚刚在地平线上冒了个头。“太阳是秃头吗?”依米盘着腿坐在窗边,一面喝着茶看太阳升起,一面思考这个复杂难解的问题,很是浪费了一段时间。大地一层层铺上鎏金,或者是辞章里诗人热情讴歌过的黄金之地,或者是卓池砚曾经给她看过图片的明黄的琉璃瓦。
    她洗漱完,吃过早饭后,时间依然很早。跟玛丽约的是下午,整个上午都空闲出来,无事可做。依米一直坐在窗边,直到阳光晒眼,才不知所措地躲进阴影里。
    记忆中,她隐约觉得自己有过无数个这样无事可做的空闲上午,但没有一次像如今一般心生惶惑。仿佛听到清晨潮湿的空气里有人在吹笛子,她手工做的那种粗糙的笛子,吹起来粗犷嘹亮得如同旷野与星空。
    长条沙发边上的台式电话机边留着一张纸条,是卓池砚临走前匆匆忙忙写下的。“你有急事就打电话找我,但我那边估计信号不好,不保证能接得到。”
    依米每天都看见那张纸条,但从未想过拨打电话。她有宿命的朦胧感,仿佛不会再见,也不再需要有联系。
    这个闲极无聊的上午她却拨出了号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究竟能不能接到呢?依米也不好说。更不好说的是,她究竟想不想卓池砚接到呢?
    冗长的拨号音后,是清脆刻板的女声,然后是忙音。依米搁下听筒,百无聊赖地蜷缩成一团在沙发上,这种空闲的上午,不赖床果然会遭天谴的吧?
    这时电话偏偏又“铃铃铃”响了起来,依米迟疑了一下,接起来,听筒那边传来卓池砚含糊的声音,“这么早打电话,我刚刚还在洗漱呢,有事?”
    “没什么事,我无聊。”
    “……”
    卓池砚歪着头,将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中间,一面机灵地动手准备早餐,一面伸腿去踢睡袋里的纳达。纳达迷茫地睁开眼,看见卓池砚夹着手机做早饭,当即开了嘲讽说:“女朋友查岗呢?”
    “是依米。”卓池砚不动神色地又踢了他一脚。
    纳达跳起来说:“原来是那个小妞——你也拿下她了?”
    卓池砚叹气,“你当她听不到么?”
    依米在电话那头表忠心:“我听不到哦。”
    卓池砚:“……”
    “好啦,说真的,有事吗?没事我可不陪你胡闹,我在工作,很忙的,你这个小孩儿懂什么叫做工作吗?”
    “我就是无聊啊,我好无聊。”依米卷起沙发上的毯子哼哼。
    卓池砚哭笑不得。他小时候常常这样给母亲打骚扰电话,有时候母亲在上课,把他前几个电话统统摁掉,而卓池砚小朋友放假在家,反正时间充裕,于是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拨过去。次数多了,卓夫人也心慌,怕是当真出了什么事,便向学生致歉接了电话。打通后,卓池砚就撒娇:“妈妈,我好没味啊……不好玩。”
    “没味”是他向同学习得的方言,与“无聊”有异曲同工之妙。
    卓夫人恨不得把手机摔出去,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狠话来:“没味就吃点味精啊。”连珠炮似的抖出这句话,“啪”地关了手机。
    如今呢,风水轮流转,或者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当初年幼干过的浑事儿报应到了自己身上。卓池砚不想像自己母亲那样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搁下手头做的正事,席地坐下,认真问:“你不是自己开开心心地玩了好多天了吗?怎么偏偏今天就无聊到联系我呢?”
    “今天布鲁斯家来了客人,客人约我下午出去玩,所以上午就很无聊。”依米用毯子裹住头,闷声说。“你家里倒是有一台电脑,可我不太会玩。”
    “噢,因为布鲁斯没空带你玩,所以才给我打电话啊……”这也太过分了吧!
    “池砚你声音好可怕……”
    “不是好可怕,是好悲伤。”纳达坐在卓池砚身边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大声插嘴,企图让依米听到。
    依米不负所望地听到了,“为什么会很悲伤呢?“
    “倒也不是很悲伤,”卓池砚表情复杂,“毕竟还能算是新体验吧,我还没当过这么彻头彻尾的备胎。”当初追荣夏那么美的姑娘都是正选好嘛!
    依米与纳达共同表示了对“备胎”一词不同程度的不解。卓池砚不过是把这个拿来调侃,也不做解释,只是向依米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要挂了。”
    “好。”依米乖乖地挂断了电话,往沙发上一倒,看了看时间,决定再睡一觉。跟卓池砚的这一通电话没有说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她却觉得心里安宁了不少。
    依米这一觉又睡过了头,醒来很头疼,敷衍着吃了一顿午饭,恹恹地歪在椅子上看卓池砚留下的摄影集子。卓池砚在的时候,一张一张给她讲自己拍摄时的奇闻轶事。她听卓池砚说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地方,尤其是他的家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壮丽雄奇与奇妙莫测。
    布鲁斯向来很准时,约定时间刚到就响起了门铃。依米打开门,堵在门口的玛丽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与一个大大的拥抱,把她逼得后退了两三步。
    “你看起来还是不怎么精神啊。”玛丽抱够了,一面手上开始揉捏她的脸,一面嘴上心疼地说。“病还没好透吧?”
    “如果你再不松手我就要病入膏肓了。”依米被捏着脸,只能嘟嘴说话。
    玛丽很不好意思地松了手,依米还没喘过气来,又被玛丽挽着手强行往外拉。依米匆忙锁了门,被玛丽拉进了停在街边的汽车的后座,驾驶座上的布鲁斯苦笑着扭过头来冲玛丽说:“人家会当你是绑架的。”
    “我没用什么力气。”玛丽无辜地摊手。
    依米:“……”我胳膊还疼着呢,别说这种事不关己的话。
    布鲁斯启动汽车,玛丽系好安全带,摸出小镜子开始化妆,往脸上涂涂抹抹了一阵子,偏头看着依米自叹弗如道:“小妞你皮肤真好啊。”
    依米肚子里还塞着余火,哼哼道:“羡慕吧?这个羡慕不来的。”
    玛丽却也不恼,露出溺爱孩子的母亲那样的笑容,转而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地拿捏着眉笔描眉。“我要把眉毛往上挑一点儿,看起来英气。”她这样自言自语。
    “你怎么会想到去城北的集贸?”布鲁斯问。
    玛丽挑挑眉毛,“我不傻哦,我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我想要买的东西估计只能通过那里到手。”
    “你打算买什么?”
    “我打算去买一张完整的豹皮哦,”玛丽冷艳地撑着下巴,“我可是隔着山脉和海洋打听到这里今晚有人拍卖,才匆匆忙忙赶到这火烧一样酷热的地方来的。”
    布鲁斯苦笑:“果然啊。”
    玛丽伸出长长的红指甲轻触着眉毛,做最后的修饰。“听到我说要今天来城北集贸,你恐怕立马就反应出我的目的了吧?毕竟是维斯坦先生,不是吗?”
    依米盯着布鲁斯,只见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是啊,我知道。”
    “这块地界难有维斯坦先生不知道的事呢。”玛丽笑靥如花。
    依米指尖有点冷,她将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掌心的温暖熨帖着指尖的冰凉。又是这样轻慢的态度,每一个每一个,都是这样轻而易举又毫不在乎的态度,把生死看得浅薄。
    既然知道了重头戏是在晚上,三人在下午便丝毫提不起干劲,懒懒地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置晒太阳。咖啡店对面是一座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老店,烫金招牌被侵蚀剥落。布鲁斯发觉依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家店面看,以为她很感兴趣,开口说:“对面那家店经营的是古部族的占卜生意,已经有好些年了,时而开门纳客,时而闭门不出。”
    “虽然我大学主攻的方向是比较文学,不懂什么专业科学道理,但你也不能拿这种玩意儿来坑我呀。”玛丽耐心地用咖啡表面的白色泡沫作画,头也不抬地嘲讽。
    “我想去看看。”依米站起来,顿了顿,补充道:“一个人去看看。”
    布鲁斯本已起身准备同她一道去,听到这话又不得不坐下。依米轻盈地走出咖啡店,穿过狭窄的小路,身子隐入了古老的占卜店。
    “要盯紧。”玛丽依旧事不关己漫不经心地说。
    “我知道。”布鲁斯镇静稳当地用餐巾擦了擦手。
    依米进入占卜店后,看到了熟悉的人影。是那个心心念念地爱慕着卓池砚的布兰琪带她来见过的,那位拒绝为依米占卜的老婆婆。依米惊觉她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老了很多,原本黑白杂间灰色的头发,现在已经尽乎化成白色。
    “久违了。”老婆婆沉静地望着依米。
    “您老了很多。”
    老婆婆摸了摸头发,“是啊,我没有很多时间了。”
    “我很难过。”依米真挚地回望她。
    “我不难过啊。”老婆婆笑眯眯地说,“我的时间足够了。我故去之后,这家店也可以关门了——毕竟,已经是科学的时代了,这家店倘若继续存在也只能沦为荒谬的写照。每天来来往往这么些人,很多已经开始低声讥讪讽刺了。”
    依米想起玛丽漠不关心的嘲讽话,心里还是非常难过。
    “我不会为你占卜,我那天说过了的——或者说我不能为你占卜,因为你的命运只有一个尽头,你在奔赴而去的路上不被允许有丝毫迟疑。”老婆婆干燥粗糙的手抚摸依米的脸颊,“我从未为了自己的生命衰颓而难过,却为你感到悲痛。”
    “我也非常悲痛,不是为我。”
    “我来这里也不是求您为我占卜,我听到有声音在呼唤我。”
    依米听到有声音在呼唤她。那声音来自心底,又从这家店面散发。听到这个声音起,无关紧要的闲聊就只能从她耳边浮光掠影般飘过。
    “有声音在呼唤我。”
    她茫然地穿过杂乱的货架,停步于小小的木雕面前。是古老的图腾,由黝黑而灵活的古老的手雕刻出的飞鹰伟岸潇洒地形容,锐利的眼眸直直地凝望着她,眼神穿越时空。
    “是你啊。”依米轻声说。
    “原来你已经死了。”
    “我也快要死了。”
    “来不及了。”
    卓池砚告诉过她,“来不及”这种话,通常是用来逃避的。“世上大多事都还来得及,只是有人舍不得去做。”卓池砚教会了她很多,但她知道这一回不能算是“大多事”。真的来不及了,而她的力量何其渺茫、何其微薄。
    依米怔在飞鹰图腾面前,泪水滚滚地淌下来。
    漫天的灰尘在斜透进来的阳光中飞舞,若是臆想进入微观世界观测,也许会被误认为是一场极难解冻的纷飞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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