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墓碑

16 【16】


夜幕降临了这座城市,三人缓缓走出了消磨一下午时光的咖啡店。布鲁斯示意依米挽住他的胳膊,依米往玛丽身边躲了躲。玛丽以一种大刀阔斧的气势在前面领路,领着他们来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物面前,灯光把夜幕绞碎,熔铸成金碧辉煌的大厅。
    身着考究燕尾服的侍者在门前迎客,布鲁斯停住脚步,问:“你搞到请帖没有?香车宝马可迷不晕守门人的眼睛,没有请帖可进不去。”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只有冲劲却不靠谱的人?”玛丽一面递出烫金的请帖,一面讥笑道。
    布鲁斯摊了摊手,“我只是想表达,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立即帮你弄一张过来。”他身上那一股油画般的精致优雅神奇地再现了。
    玛丽瘪嘴,“依米,你男朋友太会哄人,你不要被他骗了。”
    依米却仿佛刚从状况外惊醒,“什么男朋友,你不要胡说。”
    三人在会场寻了一个角落坐下。他们来的算是早,只有几个角落零零星星散布着人。往后人多了起来,便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寒暄恭维的话说个没完没了。布鲁斯刻意坐在阴暗处,没人上前打扰。
    依米回想起上次拍卖场上,一众人还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布鲁斯,绞尽脑汁想出无聊话去恭维,忍不住问他:“这次怎么没人找你呀?”
    布鲁斯压低声音说:“因为这一次我没有放出消息说我会来呀。”
    依米恍然。
    玛丽落座后,左顾右盼看了一阵,见没什么有意思的,便低下头来玩手机。依米凑到她肩膀上看她刷了许多条信息,戳进去再退出了无数个网页,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抬头望向前台。拍卖师一袭盛装已然准备就绪,现场有一种沉闷而狂热的挥金如土的气质。
    依米好意提醒她说马上要开始,玛丽却专心致志玩着游戏,只忙里偷闲地“嗯”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斩杀了屏幕里一只冲上前的小怪。
    拍卖开始后,现场起先还勉强维持着一派衣冠禽兽的客气礼数,这样的客气与礼数在几次面红耳赤的竞价后消失殆尽,骤变成一种截然不同的狂纵与肆意。屋顶的灯光集中在拍卖台上,琳琅的拍卖物被镀上黄金般的灿烂色彩。
    玛丽纹风不动地玩游戏,布鲁斯招手唤来侍应生,端了一杯红葡萄酒喝着玩。他原本还想让依米也喝一杯,依米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抬上,甚至不曾分神来拒绝他。
    依米对金钱没有精确的概念,但也无师自通地懂得如何偷偷拿卓池砚的钱去买零食——反正卓池砚最严重地发泄怒火的方式也充其量不过是敲她的脑袋。她所经手的钱,与此刻众人竞价的钱,仿佛并不处于一个时空里,简直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学会了数数。
    “刚才的成交价是三十万?”依米不可思议地捂住嘴。
    “嗯哼。”布鲁斯说。
    “三十万是三十个一万,没错吧?”
    “……错了,是一万个三十。”
    依米低下头昏头昏脑地盘算了一会儿,布鲁斯觉得非常有意思,俯下身去盯着她的眼睛。依米被盯得非常不好意思,捂着脸说:“你走开,我算不清了。”
    “你算不清,这个不能怪我。”布鲁斯吊儿郎当说。
    依米索性捂着眼睛想,总算是把数字厘清了,气急败坏地踢了布鲁斯一脚,“三十个一万和一万个三十都是三十万。”
    “你这么聪明啊。”布鲁斯高深莫测地撑着下巴。
    玛丽总算抽出时间抬头,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我还在这里好吗?你们这也太旁若无人了,赶紧找个地方关起来自己腻歪去。”
    依米背过身不理会布鲁斯,她对金钱朦胧的震撼被布鲁斯恰如其分地岔开了。她想起卓池砚说“有钱人嘛,总是层出不穷的”,可是有人在饥荒中挣扎,有人挥霍黄金拥抱屠杀。
    那张完整精美的豹皮出现在拍卖台上时,会场有一瞬间的屏息。那样炙热的美,浑身洋溢着草原的狂野激情,纵然失去生命的血色,也依旧有落日苟延残喘的火焰。
    屏息后,听到拍卖师极具诱惑力的声音:“起拍价二十万,每次加价不少于一万,诸位请。”
    “五十万。”会场左侧一个雄厚的声音当即抢着报价,这样大幅度的提价,势在必得之心溢于言表。
    依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略微肥胖的中年男子举着报价牌,挑衅地看着会场右侧。
    会场右侧,一个慢悠悠的清亮嗓子不负众望地开口:“五十一万。”
    “这两个人今晚是杠上了?”布鲁斯颇有兴趣地捏了捏下巴。
    依米扯玛丽的衣角,“劲敌哦,你还不快看看。”玛丽却是相当一副事不关己依然故我的姿态,心平气和地在手机屏幕上杀怪。
    布鲁斯奉劝道:“你别理她,她自有计较。你看右边那个胖子,他是个中东人——中东那么有钱,不知为何还要来这里做投机倒把的生意,自称是叫‘穆罕穆德’,这种泛大众的名字显然不能体现他的根底。左边出声的那个,据他自己说是英国人,自号‘哥温德爵士’,我可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爵士。爵士先生从来都是做足了表面文章,绅士风度啊礼数啊一套一套的,归根结底还是个来发财的。”
    “这种拿腔捏调的恶心劲儿倒是跟你很相似。”玛丽插嘴道。
    布鲁斯说:“玩你的手机去。”
    在谈话的功夫间,价格又往上飙到了八十一万。“看来是真杠上了,同行生嫉妒,难免的,这张皮满打满算能赚一百万,再往上也添不了多少价了。”布鲁斯饶有兴味。
    右边那个唤作穆罕穆德的中东胖子在下一轮喊价中一口气把价格升到了一百万,哥温德爵士依旧一副从从容容的声调说:“一百零一万。”
    玛丽杀了满屏的血,如梦初醒地抬头,举起牌子喊:“两百万。”
    先前两人的竞价带动全场陷入了狂热中,玛丽这一嗓子却仿佛兜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现场短暂地陷入了死寂。穆罕穆德咧开嘴阴沉沉地爆出了一句家乡话,依米听不懂,但肯定不会是温情款款的赞美;哥温德爵士还是尽可能地保持了自己的风度,只摊了摊手,转身便退场了。
    待到拍卖师落锤,玛丽便继续若无其事地玩自己的单机游戏去了。面对依米亮晶晶的好奇眼睛,布鲁斯咳了咳说:“茉莱尔大小姐嘛,虽然没品,但是有钱。”
    “……”
    “这位小姐是维斯坦先生的客人?”布鲁斯陪着玛丽去交易所刷卡的时候,负责人见到他,一脸的恍然大悟。“这就难怪了。”
    布鲁斯很伤脑筋,玛丽若无其事地留下了邮寄地址,吩咐这边的工作人员邮寄过去。
    拍卖会结束已经是深夜,富丽堂皇的建筑却仍旧灯火通明,光线在夜晚泼洒。离场名流的汽车车灯旋转出狂放的舞步,女士留下遗香。
    布鲁斯开动汽车,玛丽劝依米说:“已经很晚了,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依米沉吟了一阵便答应下来。他们处理完付款等杂杂拉拉事项之后,已经是最末一批离场的了,此刻街上空寂无人,天鹅绒般的月色包裹着长街。
    布鲁斯缓缓减速。
    “你也感觉到了?”玛丽冷酷地微笑。
    “对,”布鲁斯慢速挪动着汽车,“毕竟我们平时也算不上交好,今天你又那样煞他们面子——两人巴不得联手干掉我吧。”
    玛丽当机立断地爬到后座,按动开关打开后备箱。先扔给依米一件防弹背心,“穿上。”看依米神色茫然,便斥道:“别问为什么。”依米被冷冽的语气吓得战战兢兢穿上,玛丽又翻出两把□□,递给布鲁斯一把,再将依米按到座位底下去,“藏好——不许问为什么。”
    一声枪响。布鲁斯骤然加速,一个急转弯飘到另一条路上。数十辆轿车趁着如墨的夜色包抄而来,窗户里都露出黑洞洞的枪口。
    “大阵仗啊,布鲁斯你平时不怎么讨人喜欢。”
    “惹事的人就算不检讨,也不该推卸责任。”
    依米躲在座位下,心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她起先一听到子弹打在车门上的声音就要抖一下,后来发现完全抖不过来,浑身都只能瑟瑟发颤。玛丽拉下一小半儿窗户,跟敌人对射,汽车疾驰带动的风把她的一头短发飞扬起来,帅气非常。
    汽车猛地一震,依米心慌意乱地敲了敲布鲁斯的椅子后背。布鲁斯猛地一转方向盘,冲她吼道:“你别怕,我们两个保证带你安全回去。”
    路前方却又赶来几辆不怀好意的车。“撞开他们。”玛丽啐了一口。
    布鲁斯践行了玛丽的指令,飙到最高速撞出了一条七零八落的路。同对面汽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对面车窗里的哥温德爵士露出了一个狰狞抑郁的微笑,“祝你好运。”布鲁斯从他嘴唇恶意的开合中读出这句话,唇线扭曲如毒蛇。
    布鲁斯趁他还看得见,当机立断地竖起了中指。
    车尾被激烈碰撞,车身一阵,依米的头撞上前排椅子,憋住没出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玛丽拎着一把□□,兴致勃勃地大杀四方,丝毫没有被追杀的自觉。
    “估计回你那小别墅是不成了。”稍微甩开了一截距离,玛丽把依米从后座椅子下拎起来,一脸痛快地说。
    “估计是。”布鲁斯耸耸肩,依米这才注意到挡风玻璃被撞碎了,布鲁斯的额头被玻璃渣割得鲜血直流,他却只是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满不在乎的样子。“毕竟是冲着我来的,我还是别让他们太失望。”
    “我还以为他们是冲着玛丽来的。”依米有气无力。
    “我?”玛丽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好不好?维斯坦先生同这些亡命之徒积怨已深,我不过是倒霉撞上了而已。”想了想,温柔和蔼地拍拍依米的头,“你比我更倒霉一些,估计现在还不懂发生了啥吧?”
    “……”再如何不乐意,依米也只能点头承认。
    “简单地说,你的小男朋友做的生意有点灰色,道上树了些敌人,今晚的拍卖算是个导火线,人家趁着豹皮没买到手的怒火未消,横下心决定干掉他。”
    “不是我的小男朋友啊,要我说几遍。”
    “……好好抓重点,行不行?”
    汽车虽然千疮百孔,却在浓墨重彩的夜色里飞驰得气势如虹,倒像是披着黑色大氅盛装出席某典礼的君王一般。平常布鲁斯开车都很镇静稳妥,依米从没见过他飙高速的样子,一心一意往前冲,横冲直撞的样子倒比温文尔雅时迷人些。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这辆车没白花钱。”玛丽得意洋洋。“后面那些混蛋追不上,纯粹是因为车的性能没我们强。进而我们可以推导出有钱的重要性。”她觉得自己这玩笑独具匠心、别出心裁,自顾自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觉察到只有自己在笑,很没意思地抱着□□休息去了。
    “哥温德爵士,你把我们尊敬的维斯坦先生跟丢了。”穆罕穆德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英语,阴森森地跟哥温德爵士通话。
    哥温德爵士扭曲着嘴唇,生硬地扯出一个微笑,“我当然会找到他。”
    毫无疑问会找到他。
    依米一行三人整晚都在颠簸,直到朝阳初露,布鲁斯才在一座村庄前慢下来。他驶进落魄贫穷的村落,将车停放在一间阴暗的闲置小屋里。
    “我暗地里布置过这边,算是我的防患于未然的手段。每次布置,都指望着不要派上用场,但如今有这样一处地方能派上用场也不算坏吧。”布鲁斯解释道。
    依米见他仍对额头上的割伤不管不顾,鲜血结痂后格外吓人,揉着衣角说:“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不仅仅是我哦,”布鲁斯用大拇指轻抚依米的额角,依米疼得呲牙咧嘴,“估计是路上不小心撞到哪儿了,你还没觉察到,是不是?”
    依米不乐意承认自己的粗心,撅着嘴不回答。
    唯一一个拎着□□与人对射却毫发无伤的玛丽茉莱尔小姐嫌弃地皱眉说:“别这么旁若无人,我来刷刷存在感。”
    布鲁斯耸耸肩,从后备箱拎出临时医药箱来,带着两个姑娘往边上的砖泥房子里去。此时天色尚早,日光在云海里一浪接一浪地奔涌。依米先是打了水过来,替布鲁斯擦拭干净了血斑,然后小心翼翼地上了药。玛丽表示实在没眼看,她拒绝再忍受秀恩爱的心理暴力行径,夺过布鲁斯手上的膏药说:“我来替依米擦,你走。”
    两名伤员都上过了药,奔波了一晚上,也的确累了。布鲁斯判定哥温德爵士同穆罕穆德不可能即刻赶过来,提议都去睡一觉。依米累坏了,躺在粗糙的木板床上倒头便睡,临睡前依稀还听到玛丽嚷嚷说:“我竟然也会沦落到这么狼狈不堪,都是托您的福。”这样的声音都像是沉潜在水中朦胧听见,随后她便陷入了倦极而眠的棉花糖般的满足与幸福之中。
    依米醒来已经过了正午,布鲁斯盘腿坐在简陋的餐桌上,一身原本质地精细、做工考究的正装已变得脏兮兮,他却浑然不以为意,只专注投入地往嘟嘟烧着的锅里添财加料。
    “来吃啊,来吃。”布鲁斯瞧见依米探头,忙招呼她,“维斯坦招牌大餐,包您满意。”
    “你做的啊。”依米星星眼。
    布鲁斯谦虚地低头,“味道一般般啦,嘿嘿。”
    依米尝了一口,“是挺一般的。”
    “……”
    依米忙解释:“我是跟池砚比,池砚手艺不一般,你只是比他差一点儿,还是在平均线以上的。”
    “……”越来越难过了。
    依米吃到一半,如梦初醒般问:“玛丽呢?”
    “玛丽早吃过了,出去浪了。”
    “我们等会儿也出去玩么?”依米二度星星眼。
    布鲁斯说:“行啊,我这边认识一个朋友,我让他带我们玩儿,总比茉莱尔大小姐到处乱闯来得有意思。”
    心里头有了期许,依米觉得这顿一般般的午饭顿时色香味俱全起来,她也着实饿了,狼吞虎咽的姿态让布鲁斯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大增,喜滋滋说:“慢点吃,别呛着。”
    吃过饭,两人顶着大中午的烈日出去见布鲁斯在这儿结识的朋友。那朋友是位黝黑的中年人,身材高大,笑容满面,几乎比太阳还要灿烂。“能帮上维斯坦先生的忙,是我三生有幸。”他一开始就这样说,让布鲁斯有点不好意思,只向依米介绍道:“这位是威尔,你可别小瞧他,人家去英国留学回来的。”再向威尔简略道:“这小姑娘是依米。”
    威尔出身寒门,纵然是天资聪颖,也断断得不到机会去英国留学深造。当他预备毕业投入工作之时,布鲁斯听说了他的名声,会了几面后觉察是位可造之材,便资助他去留学。威尔学的专业事关农耕,回乡后并未凭借着一纸镀金的文凭找一家大公司安度,而是积极投身实践,渴望学以致用。
    他如今身处的这座村庄便是他的试验基地。据威尔介绍,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没人乐意相信他,他便费尽唇舌使尽浑身解数说服了一户人家,按照他的方法去种植经济作物,来年便获得了全村艳羡的丰收,这下,他的工作才得以顺利进行。
    “如今村子是蒸蒸日上,我的研究也得以进展。”威尔憨厚地摸了摸鼻子。“我的生态种植还能保护环境。”
    “好厉害。”依米由衷赞叹。
    “当然还有点儿小问题,不过不至于影响大局——”威尔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哄笑,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孩儿聚集在他身后,朝他扔石子,一面辱骂说:“带着你的邪门的术法滚出村子去,不要等到古老的喀泽尔神降下惩罚。”
    威尔一面躲避石子,一面苦笑道:“我说过了,有点儿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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