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墓碑

17 【17】


威尔所谓的小问题,实则可大可小。他在这边虽说收获了众多村民的爱戴,但相应的也有反对者。反对者固执地崇敬着古老的神明,认为威尔的邪门歪道会给村子带来灾难。他们不正面与威尔交锋,而是煽动村子里不学无术的小混混隔三差五地给威尔找麻烦。
    依米面露不忿之色,“你是为他们好啊。”
    “可是他们并不懂这个道理啊,”威尔声音略微苦涩,“总觉得我在害他们,我能图什么呢?我是沟不通了,反正也只是小打小闹,村子想要富裕起来,都要靠我。等他们找到另一条致富之路了,才能真正有能耐跟我叫板。”
    威尔同布鲁斯聊起了自己试验田的研究近况,带过了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依米背着手臂心不在焉地随在他们身后走,沿路开了一串串的野花,那些花都团成小球结成穗子,缀在枝叶间,淡紫色的花朵在黄尘满天中分外打眼,却又有一副浓淡相宜的自然美感。
    威尔爬上一个小山坡,指着远方问:“维斯坦先生,那位可是你的同伴?”
    布鲁斯伸手拉了依米一把,这才往威尔手指处看去。“啊,是玛丽。”依米头一个叫起来。他们身处山坡顶上,看着坡底的玛丽。玛丽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们,先是脱掉鞋子,再将手编草帽甩开,四肢并用地爬起树来。
    “那位小姐不像是爬过树的样子……”威尔瞧着玛丽狼狈不堪的身影,一本正经地述说事实。
    “你别看她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茉莱尔家的家教是出了名的严厉。”
    依米故作不屑状,“我可比她厉害多了。”
    三人明目张胆地看着玛丽出尽了洋相,偏偏玛丽还不自知,爬到最底下那节树枝,便洋洋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依米说:“我要去羞羞她。”
    说罢,一溜烟往山坡底下跑。奔跑带动火热的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她在树下驻足,仰头招呼玛丽说:“嘿。”
    玛丽脸上昭然若揭的全是得意,“你也爬上来吧,上头凉快。”她招手,手指上涂着香槟色的指甲油。
    “好嘞。”依米踢掉鞋子,灵活地像只小豹子,蹭蹭蹿到树冠,低头对玛丽说:“上面更凉快哦。”
    “……太晒了,我才不去。”
    布鲁斯和威尔从从容容走到树下,威尔一脸的叹为观止,“依米小姐爬树这么厉害啊,我可是从小爬到大没输过谁,现在也自愧不如。”
    玛丽哼哼道:“我也挺厉害的。”
    布鲁斯一时没绷住,扑哧笑了。
    玛丽恼羞成怒,“再笑我打你。”
    布鲁斯摊手,“我没笑你,我笑依米呢,你看她。”
    依米此刻半躺在最高枝上,嫩生生的小腿胡乱晃悠,倚靠的树枝也晃晃悠悠。布鲁斯本来不过是转移个话题,不让玛丽加罪于他,当真看了依米,却是心里一慌,喊道:“依米,下来吧,上面枝条太细了,我怕它承不住你。”
    依米横眉冷眼,“你觉得我胖?”
    “……不是,是枝条太细了。”
    依米却不听,只回道:“我要是掉下来了,你要抱住我呀。”卓池砚那老混蛋当初记着仇,没伸手去接她,害她跌了一大跤,结果她还是快快活活地跟卓池砚聊了半个晚上。——依米忆及此事,顿觉不记仇是自己从前尚未觉察的优良品德。
    这树算不上高,但布鲁斯也没有信心百分百接得住她,还是悬着心说:“别闹,赶紧地下来。”
    依米撇了撇嘴,以惊人的灵活一路溜下去。布鲁斯伸出双臂拥抱了她,依米安稳落地后说:“这个拥抱不算,难度系数太小了。”
    “……那我们再抱一个?”
    依米穿上鞋子踢他,“色狼!”
    “……”
    三人准备沿着开满淡紫色炸成串串的花朵的小路走下去,玛丽却带着哭腔说:“等等等等,我下不来了。”
    “上头凉快,你再凉快凉快。”布鲁斯露出狡黠的微笑。
    “混蛋混蛋混蛋!”玛丽骂得痛快,却未能扭转布鲁斯的心意。布鲁斯皮笑肉不笑地冲她点头致意,拉着犹豫不决有点心软的依米沿着小路快步走了。威尔落在最后,伸手触了触帽檐,“小姐,您既然上得去,肯定也下得来,我相信您。”
    玛丽说:“诶诶诶你给我回来——”威尔却也大踏步追布鲁斯和依米去了,玛丽这才哭丧着脸怒吼:“我他妈就是下不去啊!”
    威尔赶上布鲁斯同依米后,发觉两人还在谈论着玛丽。
    “我们把她丢在那儿不太好吧,我看她好像挺害怕的。”依米说。
    布鲁斯表示你这纯粹是瞎操心,“就算是摔下来,那么点高度,也不会摔坏她的。”又意味深长道:“何况她不是对自己爬树的能耐挺有信心的嘛。”
    依米并未完全被说服,但此时折返,估计用时不少,便犹豫地将这事儿搁置一旁。沿着小路又瞧见了无数的风景,其中威尔还着重指出了自己的试验田,一脸的骄傲自豪。
    正值植物拔节生长的季节,试验田是大片大片在非洲大陆极端奢侈的绿色。
    依米看到这绿色的一瞬间就怦然心动了。“像是丰茂的草原那样呢。”她这样对布鲁斯说,几乎要流泪,“我听到了风的歌声……”
    布鲁斯眸色深沉地凝望着她。
    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发昏了,暮色在云海中一排排奔流。依米背着手臂,身姿轻盈地走在最前面,他们远远瞧见了玛丽爬上去的那棵树。
    “她不会还在上面吧?”依米捏着裙子。
    “怎么可能。”布鲁斯失笑。“我猜她早早就回去磨刀,准备谋杀我了。”
    依米不太放心,跑到树下面,看见玛丽抱着树干,尴尬地上不去下不来,正有气无力地哼哼。
    “……”依米觉得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快救我啊,救我啊!”玛丽顾不了面子了,凄惨地求助道。风吹树叶沙沙响,颇是渲染了悲凉的氛围。
    依米灵活地爬上去,扶着玛丽,小心翼翼地落了地。触碰到久违的大地,玛丽简直热泪盈眶,一个劲儿地喘气。布鲁斯上前,矜持地掏出手巾扔给她,“快擦擦汗,这模样多狼狈,都不像你了。”
    玛丽甩开手巾,“布鲁斯维斯坦你给我洗干净脖子,回去我就磨刀砍你的头。”又扑向依米,“恩人呐!”
    威尔扶额,“只是爬棵树,至于么?”
    晚饭是威尔做的,依米不停地夸“好吃”。对比起中午自己做的那顿,布鲁斯心里很沮丧,偏偏玛丽还一刻不停地找他茬。
    “维斯坦你不要挡道。”——当他站在门边等依米的时候,玛丽这样说。
    “维斯坦你顶着这副尊容居然好意思照镜子。”——当他整理着装时,玛丽这样说。
    “维斯坦我看着你特别讨厌。”——不论当他干什么,玛丽都会这样说。
    布鲁斯一面沉浸在手艺不如威尔的沮丧里,一面懒洋洋质问玛丽:“我们三个人都没救你,你怎么偏偏怨我。”
    “我救了她。”依米耿直地举手。
    “行,不算你。”布鲁斯挺大度的。“不还有威尔同志么?你怎么就恨上我了?”
    玛丽拿手切他脖子,“因为你最幸灾乐祸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布鲁斯护住脖子,笑嘻嘻地躲到依米身后,“我脖子还没洗干净呢,你就砍啊?”
    玛丽气得把他揪出来打。依米趁此大好时机,狼吞虎咽地独享美食,威尔把菜往她碗里赶,嘀咕说:“维斯坦先生难道亏待了你么?”依米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啊,只是我比较能吃。”说话间,玛丽把布鲁斯堵在了门口死命揍。
    “让玛丽出口气也好。”依米酒饱饭足,开始装深沉。
    “所以你就这么出卖了维斯坦先生?”威尔捏着下巴。
    “反正他经得住。”依米没心没肺说。
    饭后,依米躲开仍旧闹腾不休的布鲁斯和玛丽,以及力图劝架却在不断被伤及的无辜威尔,在屋后慢悠悠地踱步。这段时间她经历了许多奇怪的事情,昨晚体验的那一场逃杀还历历在目,只觉如梦如幻,但她觉得都很有意思。
    池砚在干什么呢?
    跟她一样过得非常有意思吗?
    傍晚干燥的热风卷着来自草原的气息呼呼吹过来。
    草原的气息被热风卷动着,在傍晚的时候呼呼地吹向远方。
    纳达停车,卓池砚爬下车,熟练地点燃一支烟。这段时间他抽得比以往凶一些,回去得节制点,不然,不论是卓夫人还是盛露繁,都会把他给念叨死。
    “你最近恨上了你的肺啊。”纳达也觉察出了他抽烟频率比以往频繁,调侃说。
    “没有没有,我很爱它的。”卓池砚忙摆手,顺便掐灭了烟,“我没想着抽的,只是不知不觉就——”他摊手做无奈状。
    纳达一脸鄙夷,“借口。”
    卓池砚投降,“你说的对,保证改正。”
    他们两人在草原上已经晃荡了好些天了,除了昨天早晨依米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过来,就再不曾与外界有过联系。他工作起来就这么个德行,心无旁骛的,经常卓夫人一个电话阴阳怪气过来说:“你都一个月没跟家里联系了,知不知道失踪24小时就可以去警局报案?”
    卓池砚说:“我错了。”然而死不悔改。
    也许今晚可以给家里挂个电话,卓池砚琢磨着。他同纳达一起吃过晚饭,躲在车里开着灯记了一笔工作日志,然后通过电话对卓夫人的教诲洗耳恭听。
    “晚上好凉快啊。”卓池砚终于逃脱了魔爪,爬出车透气。
    “嗯哼。”纳达说。
    他们并排坐在地上看星星,纳达看了一会儿说:“转过头来,看见边上是你,扫兴得很。”
    卓池砚受伤得很,“喂喂。”
    “怎么说也该是个妞吧?哪有两个男人并排看星星的。”纳达凄凉地摇摇头。
    卓池砚得意洋洋说:“两个男人并排看星星算什么?我爹他们一个工作室里全是男人,一闲着没事儿就跑到大西北去看星星呢。”
    纳达了解他父亲是学天文的,表示服气,“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两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笑着渐止,却遥遥听到了引擎声。纳达神色一变,吩咐说:“上车。”卓池砚执行力很强地坐上副驾驶,纳达插好钥匙,却没有启动汽车,仍旧观望着。
    远方的引擎声逐渐逼近,与此同时逼近的还有伴着吉他的沙哑歌声,唱的是一首著名的俄罗斯民谣,卓池砚依稀记得大学某年的文艺晚会上,某位人模狗样的文青也是搬一把吉他自弹自唱这一曲,唱得台下少女小鹿乱撞春心荡漾。
    非洲大地又再度听到了这一曲俄罗斯小调,而且歌者唱功不俗,颇有大家风范。
    纳达听着歌,神色渐渐放松起来,“我还怕是撞上偷猎的亡命之徒,这么看,估计是哪里来的傻子在装模作样体验人生呢。大晚上地唱歌,准备把沉睡的肉食动物都招过来咬人吗?”
    “我们要不去提醒一下?”卓池砚好心地问。
    纳达正沉吟间,那辆卡车驶到了附近。他们通过车灯见到一头飘逸长发的男子坐在露天的货仓里摇头晃脑地边弹边唱,驾车的人看见了他们,摁了摁喇叭,卓池砚摇下车窗挥手。
    “其实不打招呼也行……”纳达嘀咕,“谁知道是不是好人呢。”
    “哪有那么多坏人。”卓池砚失笑。
    “你啊,好地方去多了。”纳达指责道,“我们这地方可是很险恶的,假如不小心撞见了偷猎的那些家伙,他们可是会杀人灭口的——反正也查不到,不是吗?”
    纳达说得很对,卓池砚也动摇了。出门在外安全为重,没必要冒这样一趟险。
    “嘿嘿,那边的朋友,让我看见你们的双手。”卡车的车灯朝他俩照过来,坐在货仓里的长发男极具巨星范儿地冲他俩打招呼。
    纳达:“……”
    卓池砚指着自己的鼻子,“……哈?说我们?”
    “似乎、好像……”纳达耸肩,“这里也没别人,不是吗?”
    于是,卓池砚与纳达通过这样一个诡异的方式结识了卡车上的两位年轻人。长发潇洒的那位自称是俄罗斯人,叫作弗拉基米尔,开车的那位是英国人,名作阿蒂克斯。两人是大学同学,“仿佛与生俱来一种相似的灵魂漂泊性”(弗拉基米尔语),于是在假日结伴来这边见见世面。
    卓池砚递出的烟被拒绝了,“环保!环保!环保!”弗拉基米尔把重要的事郑重其事地说了三遍,卓池砚悻悻然收起了烟。
    “年轻人出来玩是好的。”卓池砚聊天说。“我大学的时候还像个傻子似的,东奔西走却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
    “真羡慕卓的工作啊,可以到处玩,还不用自己花钱。”阿蒂克斯说。
    卓池砚摸摸下巴,“其实挺辛苦的,何况习惯了也不觉得非常有意思。”
    弗拉基米尔却没有参加这场谈话,突兀地打断说:“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见到大象,活生生的大象,笨重又温柔的那种。”
    “巧了,我也正在搜寻象群。”卓池砚说,“不如跟我们走一程吧?我们好歹也算有点经验,你们两个年轻人,在草原上横冲直撞好些天也未必能找到——虽然我们也找了好些天没找到了。”
    阿蒂克斯大喜,弗拉基米尔竖起大拇指说:“够义气。”然后搬过自己的吉他来,说:“你这么够朋友,我来给你弹一曲吧,歌颂我们中俄人民的友谊。”他潇潇洒洒地甩着自己的一头长发。
    卓池砚:“……”
    弗拉基米尔到底还是弹了一曲,也不知他弹的是什么,哼哼唧唧的没个调儿。趁着弗拉基米尔摇头晃脑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王国里,纳达把卓池砚拉到一边,“我们就这么带上他们走啊?”
    “有什么关系嘛,俩小孩儿,还是学生呢。”卓池砚自己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就很乐意帮助学弟学妹们。
    “池砚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老了,你也没比他们大上多少啊。”
    “那还是大了好几岁的。”卓池砚一本正经。“毕竟哥也是混了这么多年社会的人了。”
    “好吧,随你高兴,反正我也只是个带路的。”纳达摊手,“卓池砚你真是个老好人啊。”卓池砚对这一随意发卡的行为表示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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