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秦帝国/潇水

第46章


  
  这些豪杰都有自己的子弟、家产、童仆、庄丁、产业,属于各县有势力的家族,或许也有大地主,他们多数也应该住在城里,否则陈余从前游赵时不会方便与他们结识,当然他们也有可能住在乡下。当然这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整个赵地的反秦运动,就是这帮豪杰动手打下来的(再次给这场运动的性质作了重要注解和对传统认识打上了极大问号)。  
  豪族势力,所谓“强宗豪右”,是一种社会上很有能量的家族。后来汉代统治者在严厉打击豪族的同时,又注重改造和吸收他们进入官僚队伍。但是秦时代似乎只是打击,司马迁说“豪杰”,就是杀豪杰。陈余也说这些豪杰与秦朝之间,有着父兄血仇。这或者是秦在统一六国的过程中杀了他们的父兄,或者是在秦帝国建立以后的政策所致。其实秦政府当初悬赏购拿张耳、陈余,就是杀豪杰政策的一个案例(杀豪杰可以避免他们向下兼并土地,向上威胁君权,所以历代在豪杰或者豪强发展比较可观的时候,都要进行铲除。当然铲除的办法不一定是杀,刘邦曾经把大量豪杰家族移民到关中,这样既加强了控制,又剥离了原土地财产。总之豪杰或豪强是一个既需要依赖又很危险的阶层,他们势力强大,有人有势)。  
  陈余于是拿着委任状微服找到他们,陈说利害 :“秦国的乱政和酷虐的刑罚,已经残贼天下数十年了。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搞得海内骚动,百姓罢敝。如今陈王胜奋臂为天下倡始,楚国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战,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城里的豪杰杀其县令县丞,郡治里的父老豪杰杀其郡守郡尉。英奇奋于纵横之世,贤智显于霸王之初,当此之时,你们不想想成就未来封侯之业的,同时报自己的父兄之仇,真不是人中豪杰啊!”  
  我们说,赵国人性情卞急、直悍,好气而轻于发作,如果确实秦王朝对他们是杀豪杰的政策,欠下了他们的父兄血仇,那这些人的反秦是毫无犹豫的了。而且陈余从建功立业(类似陈胜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跟他陈余的观念没有区别啊)的角度来激励他们,纷纷觉得确实有理,而且又是从前一贯给陈余顶帖的,信任陈余,于是毫不犹豫地动用自己的资源和人力,支持陈余。  
  于是,陈余走了不到半圈,就从这些豪杰处收得了兵卒数万人。他喜气洋洋地回来向武臣、张耳报到。  
  武臣大喜,赶紧用这数万人加上自带的三千楚卒,进攻赵国城池。数万人攻一个城,算是以众击寡,一番血战,不到一两个月,就下赵十城。但是,陈余的能量和社会关系基本上就用光了,其他的数十座赵国城池,都据城防守,死活不向武臣军屈服。  
  陈余区区一人,能调动数万大兵,取列城十个,若非赶上乱世,英雄乘势而起,他这些资源也就没用了。他恐怕也只能老死牖下,辱于里吏人之手了。  
  乘势而起的还有纵横家。  
  纵横家是战国时代的一种特有的群体,以苏秦为巨子。现在,范阳县的蒯(念kuai)通,就也是一个纵横家。他去见范阳(今河北省徐水县)太守。范阳县令也是个左派分子,替秦国人办事特别卖力气,因为要修项目而大力征敛,征敛任务完不成的时候,就用苛法峻刑相随,修理老百姓无数。    
  第十章 项羽掐断大秦最后一口气(11)    
  蒯通对他深施一礼,然后说:“我听说您要死了,特意先来吊问你!”  
  纵横家都是这么先声夺人的。范阳令大怒,不待发作,蒯通又说:“值得庆幸的是你遇上我蒯通了。”  
  范阳令不解,蒯通说:“秦朝的法令和任务素来严重,足下担任范阳县令十年了,其中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从这个十年角度来算,则秦始皇后期,刑罚已经严酷了)。然而慈父孝子谁也不敢把刀子捅到你的肚子里,原因是畏惧秦朝的政府。现在天下大乱,秦国的政法已经瘫痪,那么慈父孝子为了报仇,要把刀子捅到您的肚子里以便成名的,何可胜计。所以我特来吊问您啊。”  
  范阳令傻眼了。  
  蒯通说:“如今六国诸侯都已经反秦,武臣将军大兵将至,你一意孤行坚守范阳,城中少年都争着要杀您(又是“少年”),持您的人头开城投奔武臣将军。您赶紧派遣我出去见武臣,我可保你转祸为福,就在今天啦!”  
  范阳令自始至终,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的神情由怒转疑转惊转哀转怯,最后只冒出一句:“先生,先生确实要出去救我啊!”  
  蒯通蔑然一笑,这个自然,你给我准备好介绍信和礼物好了。  
  于是,蒯通摇摇晃晃带着介绍信和俩跟班,作为范阳令的代表去武臣军里了。对武臣等人陈述道:“我看足下的方针,是必须战胜然后得地,进攻然后得城,臣窃以为这个方针是错误的。如果你听我的话,可以不攻而得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定千里,你有没有兴趣啊?”  
  武臣一下子也哑巴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蒯通说:“现在我们范阳令,遭到你们的贵军进攻,正常反应他应该是整顿士卒,守城鏖战,但是像他这样的官僚,胆怯怕死,一旦打败了,他的富贵和脑袋都没了。所以以我来看,他这样的官僚,都是愿意投降的。但是他又怕您认为他是秦朝所设置的官吏,把他杀了。事实上,你们前面攻下的十座城池,守城的秦置官吏都被你们诛杀了。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城中少年都在活动,准备刺杀范阳令,然后据城以抵抗您(这里却与对范阳令的说法不同,正是纵横家的变通之处)。当下之际,您何不拜范阳令为侯,送给他一封侯印,范阳令不死而得封侯,然后献城归降。这样,因为他成了你所置的官吏了,有您给他撑腰,少年也不敢再杀他。他的前途和生命有了保障,然后让他乘坐朱轮华轴之车,驱驰于燕赵大地,给您打打广告。燕赵诸城可以不战而降。”  
  我们说,蒯通使用的还是纵横家的势力互相牵制的思想,如果把武臣军视为一个强国,少年视为次一强国,范阳令是一国,这就是多国间的制衡的思路。纵横家就是利用多种势力间的相互作用关系,谋求自己的目标的达成。  
  武臣、张耳、陈余等人都觉得这个办法没风险,不妨一试。于是蒯通拿着委任书和侯印,回去找眼泪汪汪的范阳令去了。范阳令内有少年逼迫,外有大兵压境,向前一步可得封侯富贵,向后一步刀子进肚,那也没有犹豫了,出城投降。  
  赵地的很多城池的第一把手,也不愿意卖命为秦国守城,被内外形势逼迫,都觉得投降好,但是又怕投降就失去了富贵和头颅。不久,他们看见范阳令已经封了侯了,乘着红轮子的富丽堂皇的车子,在各城池边上来回溜达,一想,哦,原来投降可以不死啊,于是不战而降者有三十余城。可谓传檄而定千里,赵国大部归了武臣。  
  武臣夺得赵地的经过,我们再仔细回顾一下。  
  陈余,先是动员赵地豪杰,得兵数万,攻得十城,随后通过类似范阳令这种(外有大兵压迫,内有少年威逼),于是三十余城迫于形势而投降,武臣遂尽得赵国之地,然后自封赵王。赵国遂复国了。  
  这个攻略赵国的过程,是当时的一个典型案例。  
  其中关键的运动力量有两个:第一,豪杰,他们由于被秦政府的迫害,以及出于封侯和得富贵的目的,动员自己的力量起来,主动拉起光复赵国的进程;第二,城内少年和受秦法迫害的慈父孝子,从城内攻击秦的官吏(范阳只是一个欲杀县令的例子,其他地方,则是“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刑不是攻城杀,而是刑杀,刺杀)。    
  第十章 项羽掐断大秦最后一口气(12)    
  可见,农民并不是该运动中的主动者,武臣得赵地千里的主要依靠力量不在于农民,而是豪杰与城邑少年父老。  
  同样的情况不仅发生在赵国,田儋略定齐国,周市略定中原魏国,葛婴、项梁等很多人略定楚国,韩广略定燕国,他们短时间内的成功,都是出于武臣略定赵国这个大致模式。  
  我们认为,秦末人民运动的主体,从主要各级领导者,要相应和发挥关键作用者,以及士卒层面的追随者,都主要是城邑范围内的民众,它是一场城邑平民的武装复国与反抗秦皇权专制的运动。  
  那时候的社会形式跟后来的专制社会是不一样的。  
  其实在先秦时代,商业发达,城邑的人口和城邑可征兵的数量在先秦是很庞大的,临淄一城足以征发二十万士卒。而在春秋时代,打仗的更全是国人(城邑平民)。秦汉之际的当时中国四五百个城邑(按县城数量算),总量足以征发出八十万以上的士卒,足够满足秦汉之际的义军总量五六十万。而且,义军人数的增长都是呈现几千几千的递增特点,三四千是最常见的,这也正是城邑征兵的特点。  
  也就是说,陈余说服那些豪杰,得到的数万人,作为拿下赵国的首发力量,未必这数万人是农民,完全也可以由很多城邑平民构成。而随后,攻克列城或者列城投降,从而又收得的兵卒,也未必是来自农民,也完全可能很多是城邑平民征发出来的守城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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