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洁癖女子 惑

第98章


他好像真的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带着惯常的口吻,让人分不清是有意刺我还是因喜欢而调侃,笑着说:“你这个孩子,要是生活中没有一个真正懂你的人,也是件挺要命的事。你太挑剔,受了我和你爸爸这方面不少的影响。我有时真是有些担心,怕你身边尽是些像我们这类的老头子,思想倒是磨练出来了,可情感弄不好被拐带到沟里去了。看看眼下一些年轻人,大家都很实际,可你注意的东西却与此无关,这太格格不入了。你会很孤单的。”   
  惑 69(2)   
  我不在乎地说:“我才不怕呢,反正有你们呐!”我意识不到,他说这话有着一种接力棒交接的意味。 
  汤姆叔说:“我们都已经老了,不能陪你走一生的路。而且,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 
  汤姆叔不留余地的阻断着我的依赖,他依然坚持让我独自前行,独自面对一切。那之后,我没再“打扰”过他。我知道,对于我来说,只要我走得好,走得正常,他就会满意的。而他不管我是不是在他的视线中,看不看得到我,他也一定都会用心关注我的。这样,已经足够了。 
  没有想到,当我再一次实际地接到他的消息,实际地感觉着他的存在时,他竟是在跟我做最后的道别。他独自一个人,什么都不再牵挂,就那样坦然地走了,抛下我,让我完完全全不再与他有任何联系。我感到,自己一下飘浮了起来,像没有根的浮萍,立不住,无风也摇荡,心里没着没落的。 
  我开始一遍遍地读他的信。汤姆叔那凄清而唯美的绝笔,让我泪流不止…… 
  亲爱的孩子,我最后的女儿: 
  当你接到这封信和眼前这个笔记本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你不要惊讶,更不要哭,我是平平静静地走的,没有任何不堪的情绪。就像一个正常的老人活到了生命的终点,然后安然地离去一样。所以,你不该哭,要为我祝福。我终于走完了一个生命该走的路,也做完了我能够做的事,剩下的是你们以及以后的一代代人该走和该做的了。所以,我再没有什么遗憾,我要走了。 
  我并没有生病,不是处在痛苦不堪的折磨中,我只是老了,老到只能世界给予我而自己却做不了任何有益的事情的状态。我曾经跟你说过,我不想像一只井冈山的骡子那样仅仅供后人瞻仰。所以,当我老而无用了,便不想再在这个唯一的人类家园消耗她的任何资源,哪怕一点一滴。亲爱的孩子,我留下我的精神,留给我的The Last Daughter ,我知道她会将其视为珍藏,也会将其中那些好的东西保留下来。我还相信,她会创造出更好的东西,会发挥得更好。我没有什么再需要担心的了,所以,我该走了。 
  亲爱的孩子,你也许会怨我,会大声地对着我喊:“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扔下我就不再管,现在还独自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孩子,不要这样认为。有多少次,我是多么地想看看你。我早就知道,我的这个小女儿,她的路会比一般人坎坷,不是非遇大风大浪———我期望她的生命中不会再赶上我们这代人经历的那种不可抵挡的整个时代的风暴———而是她的内质注定了的性情,就会比一般人更容易遭遇挫折。所以,我想让她自己磨练一下,同时也想看她究竟能走得如何。 
  当然,我不忍心真的撒手不管她,我做出不予理睬的架势,但是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时段,我都在眼睁睁地看着她,关心她的每一个变化。当她独自一人在泥泞中挣扎时,我有时会很心疼;看到她跌跌撞撞险些跌倒,工作不顺,感情破裂,爸爸去世……我真想伸出手来拉她一把,之后把她拢在怀中,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甚至让她撒娇任性地对我再用小鼻子“哼”地发出不满和泄愤的声音。但是,我还是坚持着看她自己擦去伤痕,爬起来,委屈地撇撇嘴,然后继续努力地走。 
  有几个寒冷的冬夜,我守着壁炉燃着的木火坐着,幻想着她突然一身寒气,裹着厚厚的围巾破门而入,站在我的面前。我想,那时我一定会抱住她,用我的温暖驱散她的寒冷,用我的臂膀和胸膛温暖她快要冻僵的身体,我也会用我的注视给我精神上最后的女儿一种有力的支持,让她能安然地度过所有困难的日子。但是,她没有出现过,始终没有。而我也并不真的希望她会出现,因为那样她就真的是遇上麻烦了。现在,我知道她很好,她在生活着,而不仅仅是活着,这让我安心。我看着跳动的火苗时,心里就忍不住会说,愿我最后的女儿一切平安!我祈祷她即使是遇到再难以想象的沟坎,也迈得过去,能一如我所熟悉和了解的她那样,勇敢甚至是有些任性地一路前行。   
  惑 69(3)   
  孩子,你真的很了不起,我欣赏你的这份倔强,爱你的坚强,喜欢你能够独立思考的大脑,你没有像一些人那样让流俗浸染,也没有像我曾经那样差点就倒在自己的路上。你还是本色的,而且还很勇敢,这让我因你感到内心的满足。 
  我知道,我最后的女儿终于长大了。我可以了无牵挂了。 
  闹的,不要为我的走难过。我给你留下了一本只属于你的东西,这比你渴望看到我更直接、真实。它是一个透明的我,是我唯一可以无愧这个世界并安心地说我来此走过一回的记录。所以,它是一个灵魂的寄语,里面有最纯净的思想,而它只属于你。 
  在你能静下来的时候,你可以慢慢地来读那里面写下的思考,它们会一直陪着你,会比我更有生命力。还有我给你推荐的书,其中有些是你读过了,也有些你没有读过,我把它们留给你,你会得到比我所能给你的更多。 
  好了,我最亲爱的孩子,我最后的女儿,我说了我所有要说的话,我们该告别了。我希望看到你的笑,那像一个承诺,会让我即便化为微粒也狂欢起舞,我会无所顾虑,会走得安心。 
  再见了。 
  拥吻你,我永远的女儿! 
  Uncle Tom 
  我不敢再去翻阅那本灵魂的札记,汤姆叔的信已让我伤心欲绝。一如当初,他的字是那么熟悉,紧凑而隽永,像包裹着秘密的花蕾,我总要以猜测的心情去读它后面连贯起来的未知。此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脉脉,却是最后的诀别,未知的永远! 
  记得当初,他被召在军里主持重要的写作任务,我因放假没事,便常去叨扰。那时,他住在军招一间宽敞而明亮的大房间里,而我每次进去,都要透过缭绕的烟雾才能看清他的神情。于是,我抱怨:“干吗抽那么多烟,好像文字是从烟里冒出来的。”他便一笑,逗趣着:“闹的,思绪就是从烟里冒出来的。”我做出一个怪异的表情,凑过去审视他的杰作。 
  那个假期,汤姆叔因我闲着,便“允许”我帮他誊清文稿。难得能如此不受限制地待在他身边,心里又始终因好奇他脑袋里的东西怎么就化成精彩的文字了,便答应接受他的“剥削”。此前,在将近一年的时间中,我一直被他遥控着,进行有计划地阅读,但是,交作业却是让我感到有负担的,他的要求总是很苛刻,而且越来越高,而他为让我体会最难描写的声音如何幻化成生动的文字,变成绝妙的文学,破例把自己作品的珍贵手抄本寄给我看。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他写东西时的样子。但是,汤姆叔写东西的速度极快,我誊抄的速度总是赶不上他写的速度。这让我恼火,便不住地打断他,嘴里还念念有词:“你写的都叫什么字啊,那么不好认。干吗笔尖一团就滑过去,真叫没法看……” 
  汤姆叔这次并非在搞文学创作,但他习惯一气呵成。写着的时候,他不理睬我,但停顿在一个段落时,便抬起头,为我辨识所谓“不认得”的那些字。嘴里说着:“这样写字快呀。” 
  其实,看过他那么多的笔迹,即使有个别字真的潦草,也并不妨碍我去辨认。 
  汤姆叔洞悉我的心思,在不太赶时间的时候,便取笑着说:“雇你这个小丫头还真叫麻烦,牢骚比字还多。抄烦了吧?”看我因得逞而笑着,他就和我聊起一些其他的事情。在整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汤姆叔像揭谜似的对我说:“论述文章也是一种重要的文体。让你抄,是想让你感受一下这样的东西怎么架构和完成,将来也许你会用得着。” 
  回想起来,那个夏天,我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对“枯燥”有了一种新的理解。 
  然而,眼前的这封信,再不是他能让我收获意外的一种“功课”了,那每一个字无疑都渗透着永远不再的味道。我是第三次看他用如此工整的字迹来写一点什么,仿如初识他多年前手抄的《门槛》和多年后自己的手抄本作品,勾起了我无限的感伤和怀恋,让人心碎。   
  惑 69(4)   
  札记扉页上那几个手书的花体英文字For My Last Daughter,也赫赫然映现在眼前,这让我更加难抑心中的悲伤。他的英文字是那么漂亮、潇洒,完全不似笔下方块字带出的内敛———透着慢慢磨砺而来的韧度和蕴涵。我一直都非常喜欢摹写他的英文笔体,但是,却也一直都模仿不来,不管怎么写,都写不出他的飘逸和张扬。其实何止是字,还有他的精神,他的情愫,他的才学见识,他一切的一切,哪一点是我能够学得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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