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那些事儿

54 第五十四章、归去


五十四、归去
    再见到沈郃依旧是在留盈城的军衙,我被人扶下马车,见到他在正门等候,留盈城的十月秋意已浓,他站在一片舒朗天光里,一袭白衣,飘然出尘。
    沈郃看见我眉头微微一扬,眼中竟闪过一丝薄怒,正待说话送我归来的使节却先开了口,“您的亲妹兰容已经完璧归赵,还请沈将军遵守承诺,于三日内退出留盈城。”
    沈郃的目光凉凉地扫过那使节的面庞,“完璧归赵?”他指着我的饿肚子冷笑一声,“她肚子里的孩子呢?怎么好好地回了一趟晋安城我的外甥却没有了?”
    他走到那使节面前,一把捞起他的衣领,秀美双目中一片沉黑,依稀闪着迫人的寒芒,“你们苛待于她?”
    沈郃声音虽低,我却听出了几分真切的怒意,那使节不料沈郃突然发难,被他气势所迫一时有些慌乱,却很快调整过来,“沈小姐一直在镇国公府中,并不曾受过苛待,至于她府中孩儿为何掉落,在下并不知晓,沈将军以此为难在下,是要反口么?”
    沈郃冷哼一声松开使节,“你们最好不曾苛待于她,否则……”他的手在腰间佩剑上一滑,扬声道:“你放心,我沈郃才不屑与你们一般耍些无用心机,三日之内,我必退出留盈城。”
    说完,沈郃在不理睬那使节,转身护着我进了军衙,我任他将我扶进房间,只是一言不发。
    沈郃扶我坐下后便吩咐身边军士去找大夫,自己则坐在我对面,抬起我的下颌左右看了看,“你瘦了。”
    我轻轻挥开他的手,将视线转向别处。
    “呵。”沈郃轻笑一声,俯身靠了过来,“逃出留盈城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要回来。”
    我有些厌烦地闭上双眼,“我累了,你出去吧。”
    “这不行。”沈郃起身,“想要休息也得等大夫来看过之后。”
    我叹息一声,抬眼看他,“你为何要关心我的生死?”
    沈郃眉眼含笑,“你是我的亲妹,我当然关心,更何况你是我拿留盈城换来的,如此金贵,我自然要精心对待,不能让你有半点损失。”
    “你!”我叹息一声,不再说话,我一直不明白南沈为何要同意兰容谈判的条件,难道真的如此注重与我的亲缘,乃至到手的城池也可以放弃。
    这疑惑一直困扰着我,我心中想要相信,却又不敢相信,刚刚在门外见到沈郃为我的孩子发难,心中更是纠结,他那愤怒的神色不似作伪,然而他的话三分温软,七分嘲冷,我实在分不清真假,只好都当做没有听到。
    沈郃见我不再说话,又是轻轻一笑,自怀中取出一样事物,抛到我面前,“这是前几日有士兵从护城河边找到的。”
    我抬眼一看,竟是苏家家传的赤金金螭阴阳如意环。
    那日我被慕连挟持,那刀疤汉子便是以此物抛出车外引苏墨行中计,苏墨行拾到后并未归还给我,而是一直自己贴身带着,说此物将我带到他面前,形同我与他的定情之物,意义珍贵,所以连我也舍不得给。
    我还曾笑他小气,苏墨行也不反驳只笑着将我揽进怀里,昔日甜蜜一一翻上眼前,我心痛如搅,将那如意环拿到手中细细摩挲,泪水潸落。
    沈郃笑道:“苏墨行的尸体想来已经被沧水里的鱼吃净了,就剩下这么一个物件,你留着做纪念吧,将来思忆夫君,也好有个东西能对着痛哭一场。”
    灰灭日久的恨意如同灰烬中的星火,为沈郃的一句话重又燃烧起来,我抬头看着他,冷声道:“纵我今日已到如此境地,来日也必为夫君报仇,你留我在身边,须得日夜小心,若是大意,我将会亲手割断你的喉咙。”
    沈郃看着我,日光薄薄扑在他面上,糊去了他的眉眼,我只看到他唇角一勾,“好,我必严阵以待。”
    三日后沈郃拔营退出留盈城,返回西南萤城。
    萤城临近延州,背依七罗山,遥望莽林,是南沈的主城,沈含谦夫妇便在城中。
    沈郃行军并不迅速,他虽退还留盈城,但自沧水到延州沿路攻下的城池都还屯有大量驻军,眼下南沈与兰容隔沧水而望,隐成二分天下之势,沈郃每路过一座城池都会进城巡视后才继续行军,是以当我们到达萤城已是十月二十三日。
    西南多少数民族,民风质朴奔放,爱憎喜恶简单明了,沈郃一进城,城中竟如节庆一般张灯结彩,百姓夹道,欢迎沈郃归来。
    沈郃亦从马上下来牵马徒步前行,与两旁百姓多有交流往来。
    我在马车中见了十分惊讶,不想沈郃的民望竟这般高,而看他脸上明朗的笑容,亦没有半分架子。
    沈府在萤城中央,并不如何奢华,只是占地较大,与周围民居也相隔不远,可以想见其间主人定然不是骄矜之人。
    到了府门马车停下,沈郃过来扶我下车,他向我伸出手,轻声道:“父亲与母亲知道我们今天回来,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我避过沈郃的手自行下车,沈郃也不在意,径自进府去了,我跟在他身后,心中满是忐忑,分别十九年,我与自己的生身父母终于要相见,然而却是在如此纠缠不清的境地。
    杀夫夺城之恨与身体发肤之恩在我心头绕来绕去,每走一步心跳就剧烈一分,才进府门,我交握的双手掌心便已满是细汗。
    进了正堂,我瞧见主位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正是沈含谦夫妇。
    沈含谦端坐于右首,他面容和煦,虽已过不惑之年,但那一派翩和如玉的楚楚风度却沉淀得越发浓酽,眉眼清朗隽逸,依稀能见到素皙夫人的影子。
    沈夫人坐于左首,按年纪推算她应当以年过四十,然而望之仍如三十许人,容貌明艳夺目,尤其一双如水双眸,光华流转间,满是精练高贵的气度,沈郃的样貌便有八成随了母亲,才有那般俊美。
    沈郃引我上前,自己先向沈含谦与夫人行礼,“父亲,母亲,儿子回来了。”
    沈含谦含笑让他起身,沈夫人的目光却落在我身上,“郃儿,你身后的是……”
    沈郃点头轻笑,“母亲,这便是你寻找了多年的女儿,我的小妹,虹见。”
    “虹儿……”沈夫人轻轻唤了一声已从座位上下来,走到我面前细细看着我,眼底隐有泪光,“像,真是像极了你父亲,果然,果然是我的虹儿。”
    说着她便来拉我,我任由她拉住我的手,沈夫人的指掌绵软温柔,让我依稀想起年幼时母亲——现在应该称为顾夫人,唯一一次在我高烧不退时拉着我的手喂我吃药。
    那记忆已经久远得模糊不清了,然而那时手上温软的感觉却是我病中最后一丝清明神智,至今也无法忘怀。
    现下从沈夫人手上传来相同的感觉令我心中一酸,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感觉,即便立场不同,即便隔过多少仇恨,这一份亲缘也无法抹灭。
    然而我却只是欠一欠身,轻唤了一声:“沈老爷,沈夫人。”
    我曾渴望于母亲膝下承欢,然而时过境迁,亲缘于我已是奢侈到不敢轻易相信,何况苏墨行的仇便如亘在我与南沈之间的鸿沟,终此一生,我也无法跨越。
    沈夫人的手轻轻一颤,眼圈已有些红了,沈含谦见状连忙道:“夫人,他们刚刚回来一定很疲乏了,不如让郃儿先带虹见去休息,有什么话晚些再说也不迟。”
    沈夫人拭了拭眼角,勉力笑道:“是了,我一见到虹见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她向我温和一笑,“我已命人将你的房间收拾好了,你先去休息,我和你父亲晚些时候过去看你。”
    “谢谢夫人。”我行过礼,便跟着沈郃退了出来。
    去我房间的路上,沈郃一言不发,那原本时时挂在嘴角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偶尔看向我的目光几分无奈,几分薄怒。
    “你不必如此看我,你应当知道我会来此全是因为一纸皇命,并非我的意愿。”我将目光落在脚下的石板上,有风拂过微微卷起我的裙裾,露出素色的绣鞋,边缘已被石板上的水汽浸湿。
    “你。”沈郃停下步子回身看我,目光直直看进我眼底,我也不闪躲,静默地回视着他。
    良久,沈郃叹了一声,“你当真如此抵触自己的身世么?”
    我清浅一笑,抬起刚刚被沈夫人牵过的右手,“两年前,为了制衡肃毅王苏颉,养育我十七年的父亲和姑母毫无犹豫的将我送了出去,如今我的身份更是由父亲亲口揭穿,只为保全顾氏一族,如果不是皇上想要回留盈城,我现在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十九年养育亲恩尚且如此单薄,我此次来到萤城,不过是一场谈判的筹码,我又该如何欣然接受呢?”
    沈郃静静听我说完,双眼微微眯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良久,只轻声道出四个字,“血,浓于水。”
    “呵呵。”我摇头轻笑,紧紧握起右手,那只手因我的消瘦而肤色苍白,骨节凸出,“我的命运从不在我自己手中,无论是养育之恩还是血浓于水,都是别人强加给我的,接不接受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就算我拒绝,我也依旧要留在这里,不是么?”
    沈郃失望地摇摇头,“你这样子半点不像沈家的人,若向命运屈从,你永远也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
    沈郃的话让我的心骤然一紧,我闭上眼,脑中闪过一个恍惚的念头,若有一日将曾控制我的人全部踩在脚下,是否我的命运便会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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