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是总能风平浪静的,你会与各色各样的人邂逅,发生或大或小的事况,然后促使生活从量变到质变,缘聚,往往是量变的开始,缘散,总会是质变的结果。
在贝德鲁卡萨尔老师的指导下我的钢琴突飞猛进,16岁的春天,我获得了参加法国青少年交响乐团巡回演出的机会,这个乐团是法国政府组织的,由各地音大最优秀的学生组成,在国内巡回出演。令我诧异的是,指挥乐团的人竟然是刘俊宇!在这样的契机下不期而遇,我甚是激动,可是,他的反应却是异常的冷淡,仿佛对这场邂逅早已料知一般,他先是沉默不语地与我对视,眼里透出无尽的陌生,半晌才微微对我笑道:“三年不见了,诗童。”
如此含蓄酸涩的微笑,不但没有明媚之意,更是忧郁彰显,和从前那个一脸灿烂斗志盎然地说着要把我的钢琴和交响乐完美结合的少年简直是判若两人。我方才知道,原来时间是如此可怕的东西,竟能让一个人悄无声色彻头彻尾地改变,我不知道在这三年间,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与事,可是,这种变化实在太叫人难以接受。
在法国各地巡回演出的途中,我们的气氛也是异常尴尬的,除去关于音乐合奏的少许交谈外,业余的对话可谓寥寥无几,他的音乐也让我倍感失望,悲怆逼人的同时忧郁弥漫。我忍无可忍,在里昂的演奏会结束后,我来到了他的宿舍,猛然敲门,他打开了门,看见了我,愣了愣,下一秒便恢复冷淡的神色。
“找我有事吗?”
“我能进去吗?我想好好地和你谈谈。”
“不需要吧,就在这儿谈吧,进去孤男寡女的,很尴尬。”
这么漫不经心的敷衍顿时让我火冒三丈,我咬牙切齿道:“你真的是刘俊宇吗?”
“你明知道是,为什么还要问?”
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刘俊宇的眼神,其实不应该用冷漠来形容,而应该说那是受伤的眼神,当一个人故作坚强,有意掩盖内心那份创伤的时候,受伤的眼神给人的感觉就会酷似冰冷,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这样冷锐的光芒一直以来都镶嵌在我的眼睛里,起初我全然不觉,后来袁文渊为我画了一幅肖像画,把它和我上一世的女装肖像画作对比后方才发现,如今我的眼睛里头,的确透出了这么一份冷锐,和从前的恬淡形成鲜明的对比,有这种目光的人,想必曾经泯灭过生存的信念吧,因为尚存一丝眷念,所以依旧存留人间,可是灵魂却在创痛中丧失了温存。意识到他眼神的性质后,我的怒火顿然全无。
“我很累,想睡觉,你还有话说吗?没有我就关门了。”
我无言地摇了摇头,他关上了门,让我碰了一鼻子灰,我的怒火随之死灰复燃,朝着门失控地大骂了一声,“可恶!”稍微解气后便甩头就走,不料,转身就看见了张凤姿,三年不见了,眼前的张凤姿出落得亭亭玉立,凤气逼人,我再一次感叹她的名字神乎,袁文葵姐姐与张国林的长相虽然称不上优越,但是都是非常耐看的,两人的结合,能造出如此精致的女孩也不为怪。张凤姿睨着我,款步朝我走来,气焰不减当年,来到我面前就以娇厉的口吻说道:“郭诗童,请你自重!别闲着没事干来骚扰我男友!”
我一听,顿时哑然,不敢相信地追问:“什么?你和刘俊宇在交往?”
“是啊,我们已经交往了两年了,刘俊宇现在是我的所有物,请你以后别碰他。”她的语气得意中带有几分尖厉。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更要碰了。”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故作阴森地朝她笑了笑,“我天生就爱抢人男友,特别是你的。”
“你犯贱!”张凤姿被气哽得呼吸不畅,目光锐利地瞪着我。我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跨出了步子,意欲离开,走过她身旁的时候还故意撞了她一下,把她气得大叫一声,我没有多加理会,就这样离开了。
张凤姿想必被张国林宠坏了吧,如此桀骜不驯的女儿,总是少不了一个对他万般宠爱的父亲,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仇恨,我总是有一股想摧毁她的冲动。我不再是狗或者肖狗人,几经洗礼,早已失去忠诚的血性,如今有的是肖蛇者的记仇与善妒,我很乐意随着本性走。
在斯特拉斯堡的那场音乐Show中,我们演奏的是柴科夫斯基的《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这次我没有去配合刘俊宇的指挥,而是把低迷部分与奔放部分分别以更深更烈的程度去演绎,说白了,我就是在挑战他,因为极端多变本来就是我一贯的曲风,我要让他好好地站立在颓靡与欢快的尖端上,也报了他当初对我的无礼之仇。刘俊宇起初也是面色大变,但很快就调节了过来,然后临危不乱地引导着乐团与我逐渐靠近,融合,他深厚的功力让我佩服不已,原来这三年的日子他并没有荒废,我们的对峙把这首曲目推到了妙不可言的境界,连我们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越演越激昂越演越陶醉。当一切戛然而止,掌声与欢呼声猛然雷动,经久不息,这是我历年来听过最响最烈的一次。
回到了化妆间,我一如既往地收到了一束蓝雪花,其附带的紫色卡片上,写有一列苍润挺拔的秀字,内容:这是我听过最棒的柴科夫斯基。这个乐迷从上一年开始,几乎都会在每场演奏会后给我送来一束新鲜的蓝雪花,我极为感动,他竟然可以陪着我跑遍世界各地,还不忘赠花,也不留姓名。随着鲜花越收越多,我想见此人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在我出神想事的时候,门突然应声而开,刘俊宇走了进来,关上了门。“能把门开着吗?孤男寡女的,多尴尬啊。”我故意刁难他。他倒不为所动,抿着嘴,向我走来,“诗童,你的音乐是21世纪的奇迹,它拯救了我。”他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我,突然开阖双唇说道,随之,一抹难得的笑意逐渐从他的嘴角处绽开,那一刻,我有一种愉悦的感觉,因为那个阳光少年似乎要回来了。
我们出外散步,呼吸着斯特拉斯堡的空气,欣赏着这里醉人的夜色,听着刘俊宇诉说这三年来的故事。方才得知,原来他家里经历了一段惨绝人寰的往事,他的父亲因为生意总是去往各地出差,日子久了,跟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坠入情网,难以自拔,于是他决定跟母亲提出了离婚,母亲一怒之下竟然把父亲杀了,最后被判无期徒刑入狱,原本较为温馨的一个家顷刻间四分五裂,渗血淋淋,这等家庭惨剧来得如此突然而狂烈,对当时还未成年的刘俊宇来说,无疑是致命般的当头一击。他彻底垮了,要不是音乐留给了他一丝眷恋,他早就选择撒手人寰,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为了逃避现实,把自己封闭在只有音乐的精神世界中,房间的地板上到处铺满了曲谱,不洗澡不吃饭,整天听着CD看着曲谱度日,肝肠寸断般的创痛覆盖了胃部传来的饥饿感,那时候他就想,一边听着音乐一边饿死也不赖。还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去之际,一个天使搭救了他,那个人就是张凤姿。我一听,有点愣然,马上想象张凤姿插上了双翼,穿上了一袭洁白的天使长袍的画面,脸上那抹傲气逼人的邪笑生出了几份违和感。可是一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刘俊宇的眼神却是无比温柔,“不是她,我可能真的会饿死在房间里,她察觉到我消失了一段时间,便不停地寻找我,多次来我房间敲门,后来她发觉异样,便找人来把房门撬开了。”
“她可能暗恋了你很久,不然她怎么会察觉到你消失了一段时间。”
“不清楚,我只知道她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那段时间,她每天不辞劳苦地陪着我,为我打扫房间,弹钢琴给我听,喂我进食,陪我看医生,直到我重新振作为止。”
“所以到了后来,你喜欢了她,然后两情相悦。”我漫不经心地替他说了下去。真没想到张凤姿平日如此骄横任性,竟然是如此用情至深的人,我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刘俊宇不作回答,而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朦胧的街灯下,他的表情不太清晰,但是能看得出,他在很认真地看着我,“对不起。”他突然对我道歉,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正想要问他为何道歉,他就自觉地说了下去,“我违背了我们的交往约定。三年前,你送我到机场的时候,我和你说过,如果我们再次见面的话,你就要当我的女朋友,没想到,我自己亲手打破了自己许下的诺言。”
我恍然大悟,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其实当初我也没有把这个所谓的约定当作一回事,所以你也不必自责。”
他看着我,抿了抿嘴唇,然后轻轻地咧嘴而笑,“你这句话让我蛮受打击的,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那当然。”我毫不客气地指明。
“不管怎样,很庆幸能再遇上你,你用你的音乐唤醒了我的灵魂,给了我重新直面生活的勇气,我终于明白了,只有喜没有悲,或者只有悲没有喜的音乐不是真正的音乐,人生也是一样。”他眸子晶亮,我想那是对人间重拾希望的光芒吧。
是的,生活无时无刻都存在正反两面,现在快乐自如,却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突然来个当头一棒。那年正夏,我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信件,说有急事召我回去,信上的内容却没有直面提及究竟是所谓何事,只要求我快快回家。从字里行间能嗅闻到一种凝重的气息,突然想起了母亲去世的那一天,袁文渊到我家来接我,也是什么都不肯说,直直让我面对那惨痛的事实,这么想着我顿感不祥,便马上收拾行李,向学校请了假,就回去了。
因为刘俊宇有车,我请了他作我的司机,把我送往机场,上了车后,发现张凤姿正坐在副驾驶上。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来到机场,在等待航班的时候,刘俊宇要为我买零食上机,便暂且走开了,他一走开,原本一言不发的张凤姿就突然吱吱作响,吵得我更是心绪不灵。
“郭诗童,为什么你有公交不坐,偏偏要我家俊宇当司机啊?我警告你,不要再打他的主意,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可是吃尽苦头才把他追到的,三年前就偷偷跟着他过来留学,每天观察他,跟踪他,为了他,我是上刀山下油锅的,你能为他比我付出更多吗?”
“烦死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来,怨怒地看着她,问:“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会抢走刘俊宇呢?你就那么没有自信吗?”
她一听,静了下来,思索了片刻,犹豫地说:“因为从前你们总是形影不离,那时候大家都在谈论你们的关系,我怕,我很怕你们会久情复发!”
“不会的。我们自始自终都是纯粹的友谊关系。”
“你说谎!那时候我总是躲在一旁偷看你们,刘俊宇注视你的眼神是非同一般的,我还因此而大病了一场。”
“是你多虑了。”
“你说谎!”
我不耐烦了,既然她不信,那我只好反过来说,“好吧,这样也瞒不过你,我只能说真话了,那时候我才12岁,根本就不知道恋爱为何物,等到发觉自己真的喜欢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去了法国了,现在见面,是想挽回他的,于是我选择了在一个月洁风清的夜晚向他告白。”
张凤姿越听越恼,眼神肃杀地瞪着我,嘴里轻轻地骂出了“贱人”两字,我不禁暗自偷乐,谁叫她真话不信,偏偏假话当真。
“可是啊。”我继而道。
“可是什么?”
“他拒绝了我,他说他遇上了他生命中的天使。”我看着她顷刻愣然的脸,不屑地继续说下去,“他说那个天使为他做得太多了,他不能负她,所以拒绝了我。因为大受打击,我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地,所以就决定回家,要他做司机,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那样可以了吧?你信了吧?”
她没有回答,嘴角不禁微咧,目光迷离,独自暗喜,方才的凌厉之气早已荡然全无。我有点后悔那么快就给她尝上甜头,早知再慢慢地激她一番。她也不再烦我了,而是在一旁甜甜地傻笑,等到刘俊宇回来,我便接过他手中的零食,准备起程,当我拿着票走到通道的时候,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看他们,发现张凤姿正挽着刘俊宇的手臂,头微微地靠在他的肩上,小鸟依人的她,神色柔情,甜美可人,难怪刘俊宇会喜欢上她,如果她不是那个人的女儿,或许我就不会讨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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