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孝的丧礼结束后,父亲就一病不起,昏迷了好长一段日子,他醒来的时候,雪已融化大半,干枯的枝叶开始恢复了一丝生机,长出了一些粉绿的嫩芽。父亲苏醒后,第一句要说的话竟然是想听我所创作的安魂曲。我把小提琴带到了医院,站在窗旁为他重重复复地拉奏那温暖与治愈的音符,音乐是上天赐予人间最美好的礼物,它就像滋养万物的春风,在我们灰色皲裂的心房里抚出了一片水润与绿芽。
“这段时间里,我做了很多很多的梦,都是年轻时曾经发生的往事。。。。。。”父亲声音沙哑无力,很轻很缥缈,我把耳朵凑上前去,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我还梦见了你的母亲,她好漂亮,好年轻,有一把乌黑亮丽的头发,她每天都会到山野里去,摘取一些白玉兰回来,放在家里,香香的。她那时候清秀的容颜至今我都无法忘怀。。。。。。”
我沉默不语地倾听,偶尔拿起手帕为他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水。
第二天,父亲逝世了,享年67岁。
丧礼过后,大哥把一些证件和支票递给了我,语气冰冷地对我说:“这是父亲遗书里要求给你划的遗产,30%的艺邦股份还有20亿的资产,你清点一下。”
“我不要,你都拿去吧。”我淡淡回道。
“我平生最鄙视的就是虚伪的人,你当初接近我父亲不就是这个目的吗?你要记着,这是父亲的遗命,不是我要给你的。”
我不想与他争辩下去,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这些杂乱复杂的遗产。前世的所有的亲人几乎都离我而去,就只剩下这个冷感疏离的大哥了,我并不打算让他知道我就是佘孝天的事情,即便他知道了,态度必定会丝毫不改。
4月,城里的白雪基本已经融尽,温度也稍有回暖,可是天气总是阴阴沉沉的,天空一直布满阴霾,我开始想念久违的阳光。这段日子,我哪里都不想去,就只躲在袁文渊家里,终日吃着泡面玩着游戏,颓靡度日,公寓被我弄得乌烟瘴气,我也无心打理。额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两颗红红大大的痘。偶尔会突然痛哭起来,哭干了泪水,就会倒头睡去。如此颓败的日子一直持续着,不知何时结束,我也无力去结束。直到中旬,我接到了卡米尔的长途电话,得知贝德鲁卡萨尔老师去世的消息。我不得不赶赴巴黎送他最后一程。创痛是有的,可是更多的是麻木后的冷感。
巴黎的天气与中国大相径庭,这里阳光柔丽,碧空万里,空气十分干净清爽,春风吹散我身上的晦气,我就像很久没有吸收能量的苍白花朵,一下子恢复了一点生机与色泽。在这片大地上,万物仿佛都在欢歌曼舞。老师啊,能在这样花朵繁盛绿叶青翠的季节里长眠,也不为一件坏事,夜莺为你歌唱,知了为你朗诵,老师啊,你安息吧。
老师的丧礼完结后,大家陆续走出了墓园,刘星语也有出席,他贸然与我攀谈,竟然问我,我与佘孝天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说听了我很多场演奏会,我的钢琴总是让他联想起那个人。那天起,我们成为了朋友,就钢琴来说,可以聊上很久很久,方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我印象中那么冷那么酷。他向我诉说他从前为了赶上我而苦练钢琴的一些往事,当然,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就是佘孝天。
“本来我蛮讨厌他的,因为他是我一直以来都无法追赶上的对手,直到听见了他的死讯后,我突然落寞了,连学习钢琴都提不起劲来,这才知道,我失去了追赶的对象,失去了目标,毫无冲劲。”他说。
原来在别人的记忆中,我一直存在着。别人也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死亡后,这些记忆化作序列粒子,随风飘散,化作天上的白云,或者融入一尘不染的蓝天。假如生命是永恒的,我们以新的躯壳,新的面目重生,继续在世界某个角落里相遇,重新拥有一段繁花似锦的记忆,世界就像一个舞台,我们经久不息地在这里上演着一幕又一幕不同的故事。
因为留恋巴黎的□□,我一直呆在我留学时所居住的公寓,凭借这里独有的气息,治愈那片沧桑皲裂的心田。
一天,我刚从梦中醒来,因为梦见了父亲母亲,心底十分沉痛,眼泪也不经意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这个时候门贸然被敲响了,我以为是卡米尔,不料,打开门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刚断掉的眼泪再次无法自控地溢流而出。袁文渊比从前瘦削了几分,脸上多了几分沧桑,反倒韵味十足,下巴上稀疏分布着零碎的胡碴子,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落魄的光泽。我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眼泪却毫无间断地往下流,半晌,我走了过去,搂紧了他,在他怀中轻轻说道:“下次,能否别离开那么久。”他反抱着我,紧紧的,久违的声音在我耳边沉沉响起:“没有下次了,你即便撵我,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袁文渊买来了一辆越野房车,我们从巴黎出发,一路向北而上,没有目的地,打算一直漂泊下去。我们经过一片片漫无边际各有美感的田野,经过一个个繁华缤纷的城市,经过一座座美轮美奂古色古香的建筑,经过一片片不同蓝度的天空。我们在途中写生,观光,食寝,做-爱。
一天,袁文渊在一个无人的海滩旁停了下来,我还不知道那是海滩,才走出去,眼前一片无际汪洋把我吓得惶惶回头,袁文渊一把拉住了我,道:“这样的大海很难会遇上涨潮的,即使涨潮也不怕,沙滩很大很阔,不会涨满。”
“不要!放开我。”我惊慌挣扎着,别过脸去不太敢看。
他执意拉着我不肯放手,他对我说:“放心吧,这次我绝不放手。”
他这句话就像一颗定心丸,让我神奇地定了下来,我鼓足了勇气,回过头来,怔怔地跟随着他下了车,双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服不放。眼前的大海很平静,浅蓝色的水质清澈见底,安抚着白色绵软的沙滩,在明丽的阳光下,波光粼粼,清爽的和风缓缓吹拂着我们的身躯,极其宜人。天空的那片蓝比大海的更浓更深,和我第一次看海的天空极为相像,那份感觉突然随着这份熟悉久违的视野死灰复燃地重回到心中,是那份丢失已久的纯真与幸福,淡淡的,微微的,虽然不如从前的强烈,可是足以让我澎湃,眼前迷迷糊糊地出现了那片记忆景象,张国林和袁文葵,还有袁文渊,他们在水中嬉戏的景象,他们很年轻,袁文渊的脸更是稚气十足,眉欢眼笑地向他们拨着水花。
我不禁扯动嘴角笑了,不知不觉松开了原本死揪住袁文渊衣衫不放的手。
我们开始在这片海边写生,我无聊地坐在他身边,单单看着海浪发呆也不会觉得无聊。他突然走进车内,给我拿来了一个口琴,说:“吹吹看,很久没有听你吹过了。”我兴奋地接了过来,吹起了那时候在海边吹过的调子,那时候的我们只有10来岁,就像现在一样,他写生,我吹曲,有一种回到了原点的感觉。
“袁文渊。”
“恩?”
“就算生命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恶性循环,我依然想活着,和你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恩。”
我们累了,就在海边玩耍起来,打了一场水仗,用沙堆起了城堡,在我最专注的时候,他突然握起了一撮沙砸到我肩上,我怒,大大奔起,跃到他身上,和他纠缠撕玩在一块,翻滚了几趟,突然一个机灵又让我不禁想起了一幕类似的景象,那是更为久远的事儿了,那时候我是个小狗,张国林还是个孩子,我被卖到了附近的村子里,刚解放出来的我遇见了他,兴奋地和他翻滚在地上撕玩起来。因为实在太过久远,况且斯人已逝,突然想起难免会一阵苦涩在心头,一滴泪水被挤得滚烫而出,连我都未能及时发觉,便被袁文渊用拇指抹去了。
他低声问我:“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坐在他大腿上答道:“没什么,沙子进眼了。”
“那就别玩了,我们洗澡去。”
“过会儿吧。”
或许,我真的爱那个人,不然每每想起他时怎么会如此沉痛,可是,我知道我真正要珍惜要爱的人是眼前这个男人,或许,我和张国林早已缘尽,只是我太过执意不肯放手才铸成这样的结局。而这个男人一直跟随在我身边两辈子,默默地为我做着无微不至的事情,我却毫无发觉,今后,今生,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
我抚摸着这个男人的脸,细细地打量着。
“老男人。”我随意地蹦出了一句。他并没有生气,而是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不懂,男人四十一枝花,我在花季年龄里与正处于花季年龄的你相爱。”
他说得对,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竟然可以能如此俊逸与帅气,在和煦的阳光下,他微微地眯着眼,这抹颜色与神采近距离地撩拨着我的心弦,我情不自禁地吻上他柔软的唇,他闭上了眼睛,紧搂着我的腰,我们在对方的气息中沉沦。
母亲,姐姐,卓孝,父亲还有贝德鲁卡萨尔老师,我相信我们将会在未来的某段日子里再度重逢,假如生命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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