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什维克之歌

第8章


  他解开厚呢绒大衣的扣子,并脱下摊开来,然后向她伸出手。
  “过来,小兔子。”
  她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话,但快要冻僵的双脚已经下意识迈开。
  替她紧紧地裹好大衣,他的手臂再也不肯拿开地拥着她。
  他深情低唤:“瓦丽娅。你终于愿意靠近我的怀抱。”
  然而回答他的牙齿打颤声音却让人心冷。
  “因为这是为了找到沙夏。”
  军乐团先是慰问了白俄罗斯西部边境驻军(不久前属于波兰),现在应该叫做,苏联布列斯特要塞。
  幸而以利亚成为指挥家以前,还是一名优秀的大提琴手。尽管他已不需要使用那把据说由意大利名镇名匠制作的昂贵提琴,却时刻当做宝贝似的带在身边。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次路途,他那只硕大黑色皮质箱子里装载的却是一个女子——他心爱的女子。
  这自然少不了他一路机警的照顾。
  越过布列斯特,即进入如今纳粹德国的统治区。换轨之后,铁路从亡国“波兰”向第三帝国首都柏林直截延伸而去。
  瓦莲京娜终日蜷缩在大提琴箱子中,她第一次这样亲近的接触音乐,然而感觉并不足够美好。
  她腰酸背痛的总是抽筋,可只要想到沙夏,便能够忍耐下来。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文化不多,但是却懂得信念这个词。
  沙夏在她的心中,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以为他死去的时候,她惶惶终日痛苦地想死,如今得知他还活着,便什么也不求了。
  她只想要见见他,哪怕不能相守,只要远远的看一眼......
  想到这里,瓦莲京娜便不由得落下泪来。
  她也知道自己很傻,可是没有办法。
  哭过之后她都要仔细擦干眼泪,不让以利亚看到。
  可是又怎么逃得过他的眼睛,半夜他来送食物的时候,对着面前兔子眼的女孩,他选择沉默而忧郁地喂完麦片粥。
  因为瓦莲京娜的手脚长期蜷缩着,总是不好使。
  一九三九年的德国处处彰显着狂热与荣耀。
  以利亚一行下榻柏林的旅馆以后,瓦莲京娜才终于能够在晚上从储物柜里出来,不开灯地好好看一看窗外这个陌生的国度。
  旅馆坐落在一段繁华地带中,所以外面灯火很足,各式尖顶与圆顶的精致建筑在夜幕下金碧辉煌,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充斥着打扮时髦的行人们,如果不是随处可见巨大的纳粹旗帜和穿黑色与灰色制服的严肃军人,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来到了某个商业之都。
  她的表情好奇而惊异地似个孩子,以利亚前些天的低落不由得一扫而空。
  他自背后拿出一个惊喜送给她——一个日耳曼传统手工制作的精美娃娃,骨瓷质的脸颊,可以闭合的天蓝色眼珠,以及柔软无比的金色秀发,配上手工精细的蕾丝边纯白衣裙,简直是个天使。
  “喜欢么?我在Bahnhof Stra?e买的。”或许是不注意,他言语中不自觉夹带了德语。
  她低垂着头满怀欣喜地抚摸那引人遐思的金发,感叹:“火车站真是个好地方。”
  忽然发觉出异样,只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瞅着自己。
  “你懂德语?”
  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道:“小的时候,母亲教过我一些,她曾是个农奴,旧时的主人是位徳裔,布尔什维克政党上台后赶走了资产阶级。”
  抬起头,却看到以利亚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的母亲有没有对你讲过那个德国人的名字?”
  她想了想,似乎是有的,但记不清了,于是只是摇摇头。
  
  ☆、Глава【Ⅺ】
  瓦莲京娜终日隐蔽在旅馆的房间里,她知道军乐团在柏林访问的时间并不长,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以利亚尽快找到亚历山大。
  可是每天他回来时,总是带来失望的消息。
  “地下党的同志也在寻找那个长得像亚历山大的党卫军军官,以确定他是否真的叛逃。”
  她明白被国家定义为叛逃者意味着什么,然而又希望那真的是沙夏,无论这中间有怎样惊人的误会,她觉得,她会是始终相信他的人。
  “只要他活着,不论被定了什么罪,我都永远陪着他。”她的眼神那样的认真。
  以利亚似乎笑了一声。
  “如果是被除掉呢?”
  “那我就去死。”
  “你就这么信任他不是叛徒?即使他已经来到了第三帝国。”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相信。”
  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转过身去用背沉默地对着她。
  瓦莲京娜坐在储物柜的边上吃着以利亚带回来的扭结面包,半晌,听见一声叹息:
  “瓦丽娅,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你现在所在的这个国家。”
  窗外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凶恶的犬吠。她无端打了个颤。
  她想,她了解。
  白天时尽管不能出去,但也时常听见外面有巨大而沸腾的军乐和呼喊声,或许是圣诞临近,向元首献礼的□□越发频繁,即使隔着厚厚的砖墙以及储物柜的木门也震撼无比。这是个意气风发的正四处发动战争的政权。
  但是只要想到爱人,她便拥有无比的勇气,如今她只担心,亚历山大究竟怎样。
  瓦莲京娜蜷着身子和衣躺在了旅馆的大床上。以利亚仍背对着坐在窗边的桌子前,他每晚都要整理乐谱到深夜,由于她不习惯烟味,他抽烟的时候总是会独个儿去阳台。
  很多时候他都如此——一个温柔的绅士。
  她几乎快要睡着了。却忽然听见他站起身,随后台灯关掉了。 
  以利亚在黑暗中对她嘱咐:“亲爱的瓦丽娅,明天乐团没有演出,我要去一趟莱比锡拜访朋友。晚上不会回来,你要机警一些照顾自己。”
  她迷迷糊糊地答道。“好。”
  夜里忽然醒来,她发现以利亚仍然没有睡,只一个人坐在靠背椅子上发呆。
  自玻璃外映入的雪白月光下,他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容柔亮无比,修长手指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搁在唇畔,微微挑着嘴角,她从未看过这样的以利亚——那是一种诡异的不可捉摸的微笑。
  恍惚间,听到他轻轻地念着:
  “流下眼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那流着眼泪走出去的,必要欢呼地回来。我们无法左右命运,但也不要被命运左右......”
  她听了一会儿,却不是很明白,于是重新睡去。
  许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是犹太圣经中,他最喜欢的一段。
  第二天,瓦莲京娜小心地藏好自己,等待旅馆服务进来打扫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有混乱的声音传来,仿佛天顶、地板以及整个房间都在振动,外面似乎响起许多奔跑的脚步声,连靠壁的木质橱柜也微微地颤抖。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牢牢记得不能出去。
  于是一动不动地抱着膝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快要睡去。
  不知何时,环境渐渐安静下来。紧接着是浓烈呛鼻的烟味!
  她手忙脚乱地爬出柜子,只见满屋子充斥着可怕的白烟,正有火舌自门缝处不断地钻入。火势迅猛地蔓延,竟将她困入其中。
  她惊恐地拎起水瓶泼湿毛毯,然后罩在身上冲了出去。
  旅馆的楼梯漫长无比,旋转着蜿蜒向下,周围除了各种木料炙烤与燃烧的噼啪声,唯有窒人的浓烟无边无际般遮盖着视线。
  什么东西砸下来,她只觉得肩上一痛,下意识叫了出来。
  最终是救火队员循着叫声找到了她,那时她整个左肩到上臂正汩汩地流着血,被压在一截扶手下面已经无法动弹。
  柏林救火队直接将所有伤者送往最近的一间教堂救护。
  待得她惊魂初定时,旁边已经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德国警察,冰冷的铁鹰帽徽下一双深陷的灰色眼睛极其严肃不善。
  她有些害怕,装作听不懂德语,嘶哑着嗓子用俄语反复说:我是苏联人。
  因为这家旅馆的确接待了苏联来访的乐团成员,于是对方很快找来了一名翻译。
  “我的全部证件已经遗失在大火中。”
  “那么小姐,您必须暂时呆在这里。我们将联系苏联使馆,以确认您的身份。”
  而这正是她害怕的,非法出入苏联一旦查实,等待她的将是坐牢,流放,甚至枪毙。无论哪一样,都会比被德国人抓住更糟糕。
  她并不多么害怕失去自由和生命,行动前她已经为这趟冒险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是,没有找到亚历山大,没有见一眼她的恋人。
  所以,她不可以回去。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一个受着重伤的姑娘决定趁着别人不备逃跑。并且成功了!
  教堂外面是熙熙攘攘的繁华街市,德国警察没有选择立即当街放枪,而是用警犬追击。
  路面积压着前几日的雪,光滑难行。哥特风的民用建筑大多古旧而间隔狭窄,瓦莲京娜狼狈地狂奔穿梭其间,不时惊恐地回头,乌黑的发丝不知何时被风吹散了开来。
  犬吠声始终在不远处疯狂地叫嚣。
  瓦莲京娜肩部伤处的血腥气息太重,她机灵地爬上了路边一辆大卡车。
  谢天谢地,里面竟然散发着恶臭。在铁笼子间迅速藏好自己后,借着车帘缝隙透进的光以及身边各种闹哄哄的声响,她飞快扫视一眼,然后才明白——这是运送活家禽的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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