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什维克之歌

  大抵是近乡情怯般，仅是一声细弱无比的低唤，便已仿佛用尽她的全部力气。
  “......沙夏。”
  她用的是俄语，她想，如果这个人毫无反应，那么，她就离开。
  她为着这种决绝而失落的心情而惊愕不已，内心充斥着意中无以述说的委屈和悲哀。
  对方明显僵硬一下。随后竟慢慢转过身。
  夜空下那双无比明亮的眼睛仿佛不再是蔚蓝色，帽檐在他的侧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全身充斥着诡异而冰冷的气质。
  她顿时心中充满奇异的喜悦和悲伤。张了张唇，却只是吸入了冰冷的空气。
  终究，她上前一步，仰头注视着他。
  “沙夏，是你么？”她的语速飞快，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生怕他仅是她的一个幻影。“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军委给我你的阵亡通知书......幸好我们的朋友以利亚告诉我真相，我才决心来找你。你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么？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背叛了国家，我只要你不再消失了，因为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允许你丢下我......”
  然而很快，她说不下去了。
  面前的人始终用一种迷惑而冷漠的眼神，皱眉看着她。
  她垂下头，仿佛心在滴血。许久才又鼓起勇气看向他。
  “沙夏，你回答我啊。”
  回应她的却是陌生而冷硬的德语。
  只见对方略抬起了英俊的容颜，缓慢而威严地道：
  “很抱歉，小姐。我听不懂俄语。您在对我说什么？”
  然后他环视了一圈周围，此刻落雪的街道上行人很少，只有熹微的灯光黯淡无比，这样一个异国女人如此鬼祟突兀地出现在此实在可疑。“请允许我检查一下您的身份证件。”
  她踉跄退后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瞅着他。
  他向她伸出手，上面戴着黑色皮革手套，如同他此刻的气质，冰冷而肃杀。那一刻仿佛如同慢动作，他在她的面前和记忆中的亚历山大重影，从小到大每次她摔倒或者无助，都是这一双手伸向她，让她依靠让她欢乐。然而此时此刻，他带给她的唯有彻骨的寒冷。
  瓦莲京娜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躲避道：“沙夏，不要这样......不要装作不认识我。为了找到你我千辛万苦，前不久和以利亚失散了，如今我在饭店里打工......你知道，我不会有身份证件，即使回国，我怕也是会因为叛国私逃而枪毙的。”说道这里，她感觉到无比的委屈，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时，背后有一辆车开来在他们面前停下。
  亚历山大的视线越过了她，而副官在司机位上毕恭毕敬地朝亚历山大唤道：“歌德中尉。”
  他略一点头，深深瞅了她一眼，然后转身重新走入饭店。
  留下瓦莲京娜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她慢慢退入运河旁的阴影中。
  不多时，她看见他绅士般地挽着一名可爱的女士出来。正是舞会上与他跳舞的那位。他们一同上了汽车。
  这时，新年的钟声开始敲响。哥特式的楼塔上空燃放起绚丽的烟花，白雪覆盖下的古老街道与庄严建筑五彩斑斓。
  人们高喊着：希特勒万岁！第三帝国万岁！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庆祝1940年的到来。
  对于德国人来说，这即将是一个伟大的年份。
  瓦莲京娜看着驶离的车子，突然沿着雪地里碾出的车痕狂奔着追去，然而即使她用尽全部力气的呼喊——沙夏，终究也只能被淹没在岁月的狂欢之中。
  她仰起脸擦拭泪水，唯有冰冷的雪簌簌落下。
  雪后的黎明特别纯洁，赛贝纳大街53号公寓的窗子慢慢亮起灯光，在欢闹过后的街道上如此冷肃而沉默。
  一辆SS专用轿车在门口停罢，走下来一名军装笔挺的金发男子，守门人见状立刻敞开大门。
  “早上好。歌德中尉。”
  “早上好。希姆莱少校已经醒了么？”
  “是的。少校今天预计将乘坐火车去波兰，您有什么事情请务必提前办妥。”
  他心中一动。转过身便见丹尼尔.鲁伊特伯德.希姆莱少校正走下楼来，于是立刻上前。
  “希姆莱少校，听闻您即将离开柏林？”
  对方冷淡地同他行了纳粹礼，然后在衬衫与吊带裤外穿上黑色党卫军军装，最后一一佩戴好铁十字勋章以及鲜红的纳粹袖标，他的动作利落而优雅，仿佛仍是舞会上受众人瞩目的漂亮绅士，只不过深蓝色的眸子太过冰冷，此刻正透过落地镜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身后的歌德中尉。
  而后者仿佛不并受迫于来自对方的无声压力，反而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寻了个舒适位置慢慢坐下，恰是贵族般做派。
  通讯兵李昂·赫尔曼递上一份文件时，少校只略扫了一眼，便示意交给歌德中尉。
  后者仔细看了片刻，抬头道：“处理隐藏在柏林的犹太人，是盖世太保的事。至于假船票，也许是党内的人敛财所为。”
  “坦白说，此事由海因里希的人插手并不好。”希姆莱少校转过身。“你父亲一直希望你用出色的行动得到晋升。”
  他很快会意微笑。“我很愿意，向党和元首表达我的忠诚。”
  “对了，昨夜在舞会上有段意外的插曲。”
  歌德中尉意有所指道：“那么既然只是一段插曲，为何不就此让她过去。”
  “只因为这段插曲异常旖旎，并且，美丽的黑发异国少女，似乎一向并不是歌德中尉你的口味。”
  “说起黑发的异国女士，我曾有幸听闻，您在慕尼黑有着一位同样的特别的情人。”
  
  ☆、Глава【XIV】
  新年的第一天，向来勤劳的瓦莲京娜破例没有清早起床。伊万夫妇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但自从昨夜回来她便整个人失魂落魄，并一声不吭地进入了地下室。
  正当他们不知如何安慰失落的女孩，总算是有好消息传来——伊万找到了以利亚！
  还不到十点，一身绅士打扮的以利亚已经提着新年礼物急迫前来。他依旧是音乐家的精致优雅的模样，长大衣垂至膝下，包裹着他完美挺直的身材，黑呢礼帽下的栗色发际线整齐不苟，然而面色却带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苍白疲惫。
  瓦莲京娜不由得关切，“亲爱的同志，你还好么？”
  这令以利亚的心情瞬间明媚起来。他给了她一个热切的拥抱，下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轻轻道。“我很好。亲爱的瓦丽娅......很抱歉让你久等了，但我总算找到了你。”
  坐下后，她突然不知该如何叙说昨夜的事。直到现在，对于亚历山大的事情，除了悲伤和失落，她仍感到一股莫名的诡异。
  “我不可以回国。”她坚持地恳求以利亚。“我还要再见他一次。”
  “再见？”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你已经见到了亚历山大？”
  她点头。“是的，昨晚参加饭店舞会的歌德中尉正是他。我们见到了彼此，我对他说话，可他却装作不认识我。我确信，沙夏一定有苦衷，是我太鲁莽了。”
  以利亚沉下了脸。“你凭什么确信？”
  她坚定地吐道：“因为我和他相处了十九年零七个月，我们从出生起便在一起，他的一切我都了解。”
  他深深盯着她，良久才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已经看了他最后一眼。但你们缘分已尽，他再也不是你爱的那个沙夏。”
  这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她情不自禁地撇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翻涌的苦涩。
  “可是我没有办法......”
  “什么？”
  “我没有办法停止去爱他。”
  “......既然你如此明白这种感情，那么你就应该明白我对你也是同样！”以利亚似乎耐性耗尽，背过了身去，而表情却如此冷淡。“瓦莲京娜·斯托罗尼柯娃同志，三个月内不回国，您该清楚国家对失踪者的处理会是什么！而我却要走了。您就一个人留在纳粹的第三帝国好了！”
  她苦笑道：“你什么时候走？”
  他冷笑了一下。“马上。”
  似乎惊奇于这对男女初重逢便吵架，伊万和妻子娜塔莎分别拉开了他们俩闲谈。瓦莲京娜在厨房里心思郁结地与娜塔莎准备土豆汤。
  而外间屋子中，却是一番充满玄机的对话。
  伊万挑着唇微笑，“以利亚，多年不见，真想不到你还能继续在苏联找到音乐家的荣誉。” 
  “这并不关你的事。”以利亚态度十分冰冷。
  “难道关心一下老朋友也不行？”
  他慢慢抬头，“我们不是朋友。在我没有搞清我弟弟的真正死因以前。”
  对方僵硬地笑了一下。
  “言归正传，不论你和那个姑娘是什么关系，我不会轻易让她离开。”
  以利亚声音彻骨的冰冷。“你想要什么？”
  “船票！别跟我说你搞不到。我受够了在德国担惊受怕的日子。我要去耶路撒冷！”
  “怎么，你不是贿赂过纳粹么？”
  “那个联系人死了。该死的纳粹恶徒们只想骗钱！”
  “既然如此，你找我有什么用？我现在加入了苏联籍。在德国我一无是处。”
  “哦，那些话用来骗撒旦去吧。。”对方狞笑着慢慢摇头，“我知道，你去过莱比锡。那儿可是歌德老爷的老家。以利亚，无论你怀疑我与娜塔莎什么，我们也是幸存者之一，所以无论你在幕后做了什么交易，都休想我们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