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炉知尽欢

27 chapter 27


我在拘留所的时候,傅菁来看过我一次。她口气是一如既往的寡淡:“韩京,来跟我说说,我离开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她:“我走以后,你过得好吗?这两年,你过的好吗,傅菁?”
    她朝我挑眉微笑,“挺好。”
    “那就好。”我搓搓放在膝盖上的手。
    “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我走了。”她拎包转身。
    “好,我就不送了,你保重。”我坐着说。
    她亟亟跨出会客室,脚上的高跟鞋蹬蹬响,头也不回地挣脱我的视线。
    她脸上干干净净,衣服整整齐齐,皮包是香奈儿,我想,她应该过得不错。
    她这样,我很放心。
    梁樱没能够将我捞出。她甚至没来看过我,只是派人报信说虽然没法及时将我捞出,但是一年之内一定解决,让我耐心等等。她的新片即将杀青,正忙得不亦乐乎。
    我在戒毒所无所事事,每天都给梁樱写信,但是从来不寄。教官得知我只写不寄,就不愿再给我信纸了。于是,我将我的思念写在手掌上、手臂上、大腿上、小腿上,甚至脚底板上。毒友们都说我疯了,可他们都不懂。他们怎么会懂呢?我扭曲的心理甚至连我自己都理解不了。
    其实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我总是咳嗽,没日没夜得做噩梦。夜里睡不着,五点就醒了。有时在食堂吃饭,我总觉得盛汤的桌子底下藏了一个人。那人不人不鬼,长得有点像我。
    刚开始的一个月,教官给所有人都发了规章制度的手册,要我们逐字逐句地背诵下来。我很不屑,一个字也没背。结果,周三教官抽查,我得了零分。教官说了,没及格的人没法用钱。戒毒所也需要生活费,是由各自家属定期打的,一个月最多打一千。我当然没问题,我卡里每月都会定时充值进一千元。有些毒友的家属不靠谱,家里不打钱,毒友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很容易饿死在戒毒所里。戒毒所食堂的菜很难吃,我本来就挑嘴,根本塞不下去饭。索性戒毒所有小厨房,能单独做小炒,卖得很贵。贵不要紧,哥我不差钱。但是,我规章手册没背出,卡里的钱根本没法用?!
    教官你怎么不早说?
    我们每天早上都要跑操。城郊隔离院就那么点一亩三分地,跑一圈根本不过瘾,教官要我们跑二十圈。大家穿着丑cry的宽松制服,一步一挪地慢跑,如果中间放几盆向日葵,那模样倒真的和植物大战僵尸有的一拼。
    我就是跑操的时候认识了朱强。我叫他强哥。
    强哥跟我差不多高,一米八的个子,人很壮。他脸颊因为营养不良凹下去一大块,但是身躯结实得能将跑步中的我撞出五米远。没错,我就是真的被他撞出过五米远才敢这么跟你们形容他。当时我倒在地上疼得钻心,强哥两只小眼睛挤在一起,笑得不行:“哈哈一看你就是细皮嫩肉根本就不禁撞,长得跟麻杆一样,重心当然不稳。”“操,相不相信老子现在就干翻你!”我忍痛爬起来。
    强哥是个有家室的人,他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你超生!”我说。
    他一拍我的脑袋,“你懂什么,一个小孩不有趣,一堆小孩才有趣!”
    “哦,我挺烦小孩的。”我说。
    强哥很认真得说,“我以前也不想生的。我和我老婆都拉皮条,我们这种职业,有小孩很麻烦,我们都怕把小孩带坏了。”说着说着他又笑了:“不过真的生下来就有趣了,我后来拉皮条都带着我儿子,他眼光比我还准。别看小孩什么都不懂,实际鬼得要死。”
    强哥不光拉皮条还吸毒贩毒,他进去又出来,是戒毒所的常客了。
    “你老婆多久没给你打钱了?”我问他。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局促,“已经两个月了。”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说:“我规章制度没背出,卡里的钱没法用。我叫我爸妈把钱打你卡里,我们一起用。”
    强哥看了我一眼,“韩京,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很幸福。你要珍惜。”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很后悔。”
    强哥的身体比我还差,他咳起来根本没止境,每到了半夜我的床铺就不停抖。我睡在强哥的上铺。我下床给他倒水,他接过水,“打扰你了,你都睡不好。”
    “没事儿,我本来就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白天那么累?”强哥问。
    我们白天除了跑操还要做各种身体锻炼,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变成了‘上班’——就是那种最机械、没人要干的手工活。比如焊电路板,焊完我的眼睛就不断泛白光,左眼不停流泪。
    “我以前总是日夜颠倒,没过过这样规律的日子。我不习惯,脑子里总是乱想。”我说。
    强哥灌了几口水,咳嗽稍微好了一点:“我刚进来也是,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进来了,就不要想再外面的人。对他们来说,一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们,呵呵,有的熬。”
    “我老婆虽然拉皮条,但她很干净,特别贤惠。我每次回家,不管多晚,冰箱里肯定有她磨的豆浆,桌上一定罩着一碗油闷肉。有时我想,如果我多读一点书,不干这种见不得人的行当,我们该有多幸福?干这一行,谁没个仇家,日子总过不踏实。唉,说到底,都是钱惹的祸,钱真不是好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直到此刻,我才觉出我爸的伟大。
    戒毒所什么通信设备都没有,除了每月六号可以打一次限时两分钟的电话,毒友平常只能靠写信与家里联系。爸妈很少给我写信,如果有事,他们会直接打教官的手机,如果我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找教官打电话。教官还给我当了班长。这算我唯一的一点特权了。
    我在戒毒所呆了两个月,韩燐从赫尔辛基给我寄了一封信。她信上大赞北欧男,说是那些男人又高又白又羞涩又奔放,总之心水得不得了,都不想回国了。我跟教官说,我要给我妹写回信。教官说,寄到国外的邮票太贵,不给寄。我说,我妹就要被白人骗走了,我必须写。教官说,那你写吧。
    就这样,我渐渐习惯了戒毒所平静的生活。
    在戒毒所,毒友每月15、16号是家属会见日。早上九点开场,会见室里总是挤满了人,而我们则靠墙站成一排,然后坐到各自家属对面,隔着一面玻璃。
    不过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小毛——当初借我高利贷的人。
    他头发染成棕黄,被定型水捋得笔直,远看就像头上生了一堆稻草。身上穿着一件小西装,脖子上的金项链粗得一逼,我都担心能把他的脖子勒断。
    “韩京,我们又见面了。”
    我不甘愿得拿起玻璃上的电话分机,“找我什么事?”
    “我们还有账目没有算清。”
    “什么账目?”我问。
    “你那辆丰田越野发动机换过。”
    “不可能。”
    小毛从皮包里拿出一份车辆鉴定报告,贴着玻璃给我看,“发动机换过这车就不值二十八万,顶多十二万。”
    “我不知道,这车我爸在开。不管有没有换过发动机,我们早就两清了。”
    小毛朝我一笑,“你是随便一句‘我不知道’就了事,但是对我来说就是有了十六万的资金缺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怎么办跟我没关系。”我说。
    “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条款,如果出现欺诈行为,一切后果由借贷甲方承担。如果你不肯还清余款,我们会告你。”
    “哪有什么余款?”我问。
    “十六万。”
    “你他妈跟我开玩笑呢吧?”我恼。
    小毛收起合同,“韩京,我觉得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你这车来抵押的时候我就让下面的人查过发动机。现在你不光要还原来的十六万,还要按照合同支付欠款利息。”
    他拿出手机,对着玻璃,“你看看,这是微信最新出的打飞机游戏,你听听这声音。我打游戏很在行,能打到两百万分。我喜欢打多少万分,就去追多少万的债务。”
    我对他怒目而视。
    小毛朝我笑。他明显没有好好刷牙,门牙那里都是黄渍。他贴近玻璃,低声说:“你在里面没女人操,一个人打飞机一定很无聊吧?想玩吗?”
    我一拳头砸在玻璃上。
    “韩京!你在干什么!”教官喊我。
    “我他妈要宰了这个小子!”我挥舞着胀痛的拳头狂吼。
    小毛在玻璃对面笑得很大声,“韩京,你知道吗?我最不要看的就是你这种人,永远做父母的寄生虫,没种!不宰白不宰,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
    我气得七窍生烟,结果中央宿舍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声——是紧急集合的指令。毒友们迅速放下手中的电话,赶快聚拢过来。不能有半点迟疑,教官的棍子可不吃素。走之前,我狠狠瞪了一眼小毛——操他妈的。
    我们在宿舍楼下集合,等着大队长的最高指示。
    大队长是个精瘦精瘦的小个子,鼻梁上架着一副小眼镜。他清了清嗓,说:“今天早上,三大队的瞿教官跟我报告说早上跑操数数发现少了一个人。”
    下面立刻炸了锅。
    瞿教官正是我们三大队的教官,也就是说,我们大队有人溜了。
    牛逼大发了,这么高的墙居然有人能翻出去?
    “今天是家属会见日,人多眼杂,容易浑水摸鱼。你们看看身边,少了谁?”瞿教官给我们整队形。
    我四下看了看,暗自心惊。
    强哥不在。
    到底要不要报告?我在我室友们的眼神中看到了挣扎。其实都是些无谓的挣扎,想查到底少了谁还不容易?只是我们想讲义气罢了。
    瞿教官走到我面前,“班长,你说少了谁?”
    我一闭眼,“朱强。”
    强哥‘走丢’的第二天,我们在最偏僻的一间厕所里发现了他。他浑身污秽,手上攥着一封信。我忍着熏臭从他已彻底僵硬的手中抽出那团纸。
    信很短,字很模糊:
    朱强,
    你老婆刚才被我操了,操得都哭了,是爽哭了吧。
    从此以后,我的下铺空空如也,再没有人半夜把我震醒,跟我说“日子久了就习惯了”。强哥走后的一个礼拜,我根本吃不下饭,直接瘦了十斤。我一直以为我清楚现实有多黑暗,我能承受,但我从没想过它就这样狠狠抓过我虚软的心,将它扯得粉碎。
    我极度恐惧又极度庆幸。
    我恐惧,恐惧有一天我也让我的家人受这种罪。不是不可能,韩燐的鞭炮能炸一次,不保证能炸第二次。
    我庆幸,庆幸我涉得不深,水很凉,但我还能及时抽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