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鲁殇侯

31 身后


做了个小改动,原来的第32章并到31章里来了三人都是身经百战之辈,恐惧和惊慌的情愫并没有伴随着黑暗降临。有一刹那,屋里既没有光线,也没有任何声响,几欲令人产生一种置身于空房之内的错觉。但很快地,风树拖长了语声懒洋洋道:“兰兄,你后面那案几底下有蜡烛,布包着的。麻烦了。”
    “我来弄吧,”充斥屋子的漆黑中,一团月白色渐渐移近,萧木客的声调冷漠得带出一点厌倦:“刚才看到什么了,值得你动家伙?”
    片刻之后,房间里重新洒满了橘黄色的烛光。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风树归剑入鞘道:“什么也没看到。不,确切地说,我看到蜡烛快燃完了,所以,”顿了几秒钟,风树好像力不从心到了极点、不得不承认一样,两手一摊,叹了口气道:“趁机吓吓你们。”
    “吓我?”兰飞扬闻言失声笑了起来,“无爱老弟,你忘记我昨天给你表演的小把戏了?你觉得兰某是很容易受到惊吓的人吗?”
    萧木客默不做声,冷冷清清的神情一如既往,幽黑的瞳孔涣散得跟夜色连成一片。
    年轻野性的脸上,沮丧交织着负气的神色一闪而过,风树悻悻道:“看来一个也没唬到,失败。”
    这样一种透着孩子气的举止,在风树的生活中泯灭许久了。完美地演绎着恶作剧失败后的懊恼,风树墨黑的眸子不自觉地瞟向萧木客,却仅是视线凝固着相碰,触不到彼此内里的灵魂。
    风树的目光,清澈,散漫,仿佛没有焦距,不经意似的穿越那双淡然的眼睛,射向已经空无一物的墙壁。无暇探究那个突兀的人影何去何从,沉重的落败感压在风树肩上,他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分毫不想提及之前目睹的异象,在风树心里,这样做无异于向萧木客求助——绝对意义上的示弱的、可耻的表现,风树可以想象那种自尊被硬生生剥落、践踏的感觉。在这个武功和身世同样高深莫测的人面前,他宁可扮作少不更事的顽童,也不愿意被看成懦夫。
    “不过,话说回来……”兰飞扬收敛了笑容道,“我可不是在耸人听闻。这整个庄宅,从前是一座很大的坟。附近一带,闹鬼的传说经久不衰。所谓‘无风不起浪’,说不定庄上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坟?”剑眉微微挑起,风树漫不经心道:“你在哪里听说的?荒谬。谁会把房子修在坟地上面?”
    “知道的话当然不会,”兰飞扬气定神闲道,“可惜,不是所有的坟都有标志!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有的坟上面没有土丘,也没有立碑,一般人不可能知道下面埋了死人。但是,”环着手,兰飞扬的口气明显递出一种优越感:“倘若你拥有和我同等高明的灵术,就可以感觉到那种东西的气息,即使它们深藏在地下。”
    “驭尸者不该混淆‘坟’和‘墓’的概念,”风树森然道,“这种失误很低级。”没有预兆,没有过渡,风树的神色和姿势都不见任何改变;然而,天真无邪的少年转眼湮灭在了夜风中;与那片明亮的烛光交相辉映的,已然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带着一抹君临天下的微笑,唯美而冷酷决绝。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兰飞扬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强笑道:“什么‘坟’啊‘墓’啊的?无爱老弟,我不懂你在讲什么。”
    “没关系,我教你,”风树寡绝道,“下葬后不起封土堆的称为‘墓’,起了封土堆的叫做‘坟’。《礼记•檀工上》里面有这么一种说法:‘古也墓而不坟’。”
    “意思就是说古人下葬后是不起封土堆的?”兰飞扬自鼻腔中发出一个含义不明的单音节,向风树拱拱手道:“谢了,弄清楚‘坟’和‘墓’的区别,真是非常有意思啊!还有什么其他的教诲吗?”
    仿佛没觉察对方话中带刺,风树执意将这个不着边际的话题继续下去:“现在的葬俗,通常都会加以土封。在普通百姓眼里,‘坟’和‘墓’已经没什么差别了。此外……”邪恶地一笑,风树黑水晶般的眼睛里跳动着嗜杀的血光:“‘墓而不坟’,也是防盗的一种最为简单有效的方法。说到这里,顺便提醒你一下,发冢之风,古已有之,你咽气的时候记得叮嘱家人要薄葬啊!”
    “你讲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兰飞扬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双目也染上了一层薄而凶狠的红:“你这是在诅咒我吗?我好心才告诉你们这庄子以前是个坟,让你们注意安全。你干什么对我出言不逊?”
    “从古到今,没有不亡之国,也没有不发之冢,”风树满不在乎道,“ 难道避讳不提这些事情就能阻止它们发生吗?没想到你也跟那些无知愚民一样,不敢坦然面对生死。”风树浅浅地一笑,唇齿间华贵尽溢:“行了,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兰兄,你真能闻到死人的气味吗?我可不大相信。除非,你能描述得具体一点。那些东西,到底分布在庄子下面的哪些地方?”这番话充满了狂傲与悍野的意味,似乎根本不把提问的对象当个“人”看。
    气血上涌,兰飞扬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但他仍勉强压制着怒火——风树的目瞳深处浮着一星令人不安的意韵,那是猛兽享用羔羊之前的怡然,又像一个刽子手在瞧着刃下的待刑囚犯,那么的强势与不屑。寒着脸,兰飞扬阴沉道:“那些东西可不少呢!起码有几百只。”
    “我感兴趣的是,”风树一字一顿道,“每一具尸体的确切位置。当然,前提是你真的有能力了解。”
    “到现在你还怀疑我的灵力?”兰飞扬迸发出一阵丝毫没有愉悦成分的大笑,“我不跟你做口舌之争,还是让事实来说话吧。”大步流星地走到案几前面,兰飞扬劈手拿过一只毛笔,俯下身在案几上勾画着什么。不一会儿,兰飞扬把笔一扔,扬着头挑衅道:“我把尸体埋藏的大致方位画下来了!想必你又会怀疑我在诓你,对吗?跟着,你大约又要说怎么证明之类。我先把话撂下了,你果真够胆不妨挖开来看看,如若不准,你大可以取了我的项上人头去!”
    “必要的话我会的,”风树冲兰飞扬挤了挤眼睛,掏出一块白色的方巾小心翼翼地压在案几上。安静地等待着墨迹一点点在丝巾上漾开,风树把那方白色的手帕揭了起来,轻轻地托在掌中任其自然风干。
    “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他如此任性,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兰飞扬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风树,喃喃自语道。
    “你弄好了没有啊!”一声娇喝打破了眼前沉闷的气氛,玉无瑕临风病柳一般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小巧挺直的鼻子皱了皱,玉美人俏眼一横,娇滴滴地埋怨道:“害人家等了那么久!”
    第一次,如此地接近佳人,那泌人心脾的幽香,令人无法呼吸。兰飞扬定定地看着玉无瑕那一双波光粼动的眸子,鼻腔里一点点浸渍了浓腻的芬芳。被潮水样涌起的窒息感笼罩着,兰飞扬觉得自己已经醉了,彻底地醉了,在充满青草气息的夜风中醉了,在美人幽冷的忽远忽近的香气里醉了……
    优雅地瞥眉,玉美人白了兰飞扬一眼,鄙夷道:“好恶心啊!为什么让这个脏兮兮的丑八怪进你的房间?”
    体温仿佛一瞬间降到了冰点,兰飞扬面色灰白一片,嗫嚅道:“我、我……”
    眉宇唇角浮露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厉,风树似笑非笑道:“美人,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是你自己要等的。”
    “你——”玉无瑕咬牙切齿道,“你又在嫉妒我!识相的话快给我弄好,不然……”
    “不然怎样?”风树明亮的眼睛像是燃烧的黑色火焰,放射着猫儿捉弄老鼠的狭促与狡猾:“你待我如何?”
    “你欺负我!”黑白分明的眸子荡起隐隐的雾气,玉美人卷翘的睫毛不住地颤动着,宛若两把小扇子扇啊扇。兰飞扬不禁浑身一震,那些浓密的眼睫毛似乎触到了灵魂深处,心里痒痒的。
    偷偷扯着起皱的衣角,兰飞扬漫无目的地踱向屋子的阴影地带。木然地打量了一遍陈设简单的房间,兰飞扬开始对这次仓促的造访悔恨不已。几点微弱的绿光猛然闯进了视野,兰飞扬定睛看去,只见屋角耸立着一只装满清水的铜盂。暗中吁了口气,兰飞扬清清嗓子,儒雅地笑道:“无爱老弟,不介意我在你这里擦把脸吧?”
    微微一怔,风树不耐烦地挥了下手:“随便啦。”
    一贯锐利的鹰眸失却了神采,兰飞扬直勾勾地注视着玉美人有如两潭清水的丽目,心不在焉地向那只铜盂走去。
    “别以为在外面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玉无瑕的音韵里面,除了愤怒,还带着一丝儿无可言喻的娇媚:“你根本就是在趁机报复我嘛!当心点,你要是太过分,我会给表叔写信告你的状哦!”
    “告我?”风树眯起眼睛,似乎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自己绝色天成的表弟,“告我什么?”
    兰飞扬一面凝神倾听二人的对话,一面撩起盂中的清水洒在衣服和面颊上,用手帕细细地擦拭。倏地,一阵令人心悸的凉意直窜上背部,兰飞扬顿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同时有股恶寒自肩头袭来,顺着脊背往下游走,使得整件袍子都被涔涔冷汗浸湿了。急速转身,只见昏黄的烛光中一切如常,兰飞扬自失地一笑,继续清洗身上的污迹。
    “在荒村借宿的那个晚上,”玉美人翘起兰花指直冲着风树的面目,娇嗔道:“你跟姓萧的丑八怪偷看我沐浴!”
    “什么——”兰飞扬与风树异口同声地嚷道。
    “想清楚当时的情形再下结论,”萧木客淡淡看了玉无瑕一眼,轻声道。蜡烛的光线映照下,萧木客俊秀的脸一半镀上了明亮的橘色,一半隐在暗处;烛光闪烁不定,他的表情却仿佛永远没有变化;分明近在咫尺,却无端端感觉他与旁人之间耸立着一道厚重的高墙。
    “哦,”虎虎生威的眼里盛满暧昧的光芒,兰飞扬意味深长地点了下头,诡秘的眸光在风树和萧木客之间来回游移着:“原来你们也好这口!我就说嘛,男人哪有不好色的!不如这样吧,我明天带你们出去逛逛。这岛虽然不大,倒有几家很不错的行馆,我都混熟了……”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风树没好气道。
    风姿绰约地抚弄着粉色的手绢,玉美人若有所思道:“对哦,我想起来了。你们两个卑鄙的丑八怪不是偷窥我。”柳眉倒竖,玉无瑕撅起小嘴道:“那个晚上,你们用暴力把门踹开,硬闯进来看我洗澡!”
    当玉无瑕那银铃似的、语尾还带着点腻腻弯儿的话音停止时,房间里的空气已经凝结了一般,僵硬而窒闷。紧贴着墙壁的阴影里隐约散发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紧张,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压迫过来。
    兰飞扬微微转动脖子,暗沉下来的目瞳里升起一把愠怒的无声的烈火。忿忿不平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却蔓延在体内每一个地方。
    脑海中自动构建出当时的景象,兰飞扬凝望着风里衣衫单薄的美人,面容渐渐泛起一层悲悯和怜惜。夜晚的风,丢失了温度,却声势不减,浩浩荡荡地穿过屋子。迎着风,美人发丝散乱,衣袂飘飘,越发衬出那纤纤细细身子,浑欲不胜衣;两只宛如润水黑玉的眸中似乎隐藏着深邃的憔悴与无助……兰飞扬的视线模糊起来,颤颤悠悠站在面前的玉美人,幻化成了狂风中的弱枝,没有任何依持,没有谁来维护,那么孤单,那么娇弱,仿佛随时都有飘折的可能。
    良久,兰飞扬唇边掠过一缕微妙的浅浅的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那个流动着异彩的□□转瞬即逝,兰飞扬回过头不安地向后张望——也许是情绪破动使然,就在这一秒,他强烈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在自己背后窥探着——有一道锐利的视线穿入脊背,透过皮肤,深入到骨子里。
    身后只有那尊古旧的铜盂。昏黑的屋子里,盂身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大片的铜绿在上面蔓延着。
    兰飞扬摇摇头,挤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原来如此。我一直奇怪如此美丽的女子怎么会甘心跟着一个粗鲁无知的男人。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本来,女孩子家对名节的珍视是最令人尊敬的,你却偏偏利用这一点逼人家就范……唉!无爱老弟,虽说‘无毒不丈夫’,你这种做法未免也太下流了……”
    蓦然截住话头,兰飞扬真切地感触到一股妖异的力量从后面逼过来——比上次更加清晰的体验。那绝不是人类的气息,像是一种腐肉的腥臭融进空气中,将他包围起来……寒冷从心底散开来,兰飞扬的身躯止不住地轻微颤抖着:传说中名为“害怕”的东西,以为自己永远学不会,此时却深刻感受到胸中那份恐惧感在逐渐膨胀、扩大……艰难地扯动嘴角,兰飞扬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够亮,再多点几支蜡烛吧!”
    没有错过兰飞扬目中混杂了轻蔑和爱怜的惊惶,然而,风树不假思索地将这个眼神归入其“疯癫行为”中。眉头一沉,风树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你觉得这里暗,出去就是。回到自己的住处,你高兴点多少蜡烛都可以。现在,我要休息了!”
    “唔……”兰飞扬下意识地张口反击,发出的却是一些无意义的音符,只能让愿望在那里空转。意识仿佛正一块块地脱落下来,兰飞扬机械地默念着对方说过的每一个字,遗憾的是,他无法理解这些字连在一起所表达的意思。清醒和恍惚交错着,兰飞扬发现有些低微而尖锐的噪音与风树的话语交杂在一起,如同魂魄在空气中飘荡一般,显得很不真实。
    努力地倾听着,终于,兰飞扬辨出了那个奇怪的噪音——那是指甲刮在金属上的声音。这种认识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也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别人都没有注意到这种使人毛骨悚然的杂音?”
    虎视眈眈地观察着兰飞扬的一举一动,风树冷笑道:“还在装傻!我倒要着看你怎么把这出戏演下去。” 转向萧木客,风树百无聊赖地抚摩着剑鞘上的纹饰:“喂,你说,他为什么每次到我们这边来就胡言乱语地赖着不想走?”
    “难说,”萧木客面无表情道,“也许他想找什么东西。”
    “你的意思是……他在故意拖延时间?”风树左顾右盼道,“那么,他到底想找什么?” 无意间瞥到四人映在对墙上的影子,风树微微一惊,随之又现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那笑如同地狱的花朵,美艳而又残忍——风树看见,跟兰飞扬壮硕的身体一起投影在粉壁上的,还有一截拴在他脖颈上的长绳。绳子另一端软软地垂着,不断往远处延伸,看不到尽头,仿佛一直通向异次元的空间,连接着某个未知的东西。
    全身都僵直了,只有手指稍微可以挪动,兰飞扬拼尽全力把指尖向后方移动。触摸到铜盂时,有生命般的温暖传达到手指头上,兰飞扬心头很是纳罕:“明明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怎么会有温度?摸上去竟有温暖的感觉,好像带着体温一样?不!我在想什么?现在迫切需要做的事是想办法摆脱它!可是……”
    “它……是什么东西呢?” 身体像是与心神分离了,兰飞扬呓语般重复着这个问句。精神状态无法自我掌握了,他反而局外人似的观察著另一个自己。记忆如同被打碎了的瓦片,四处散落,兰飞扬内心不由迸发出一阵悲凉。
    时间分分秒秒地逝去,兰飞扬斜睨着那只黑绿色的盂,脑中一片空白。似乎刚从一连串的噩梦中解脱,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亦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周围的景物毕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
    “结束了吗?”兰飞扬疲惫地垂下眼皮,深深吸气。再次睁开眼,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洞。
    “哎,你们两个嫉妒成性的丑八怪考虑清楚没有啊?”玉美人娇声催促道,“到底要不要帮我?”
    “不帮,”风树的回答很干脆,“你告我去吧。” 把那张印下了兰飞扬“手迹”的帕子平铺在案几上,风树冲萧木客邪气地勾勾手指:“似乎有不错的货!”
    不动声色地将方巾拉到面前,萧木客俯下身,沉吟道:“尸体的分布,好像存在一定规律。莫非……”挑起眼皮瞥了风树一下,萧木客平静道:“下面可能有座大型墓葬。”
    指尖沿着手绢上的墨迹缓缓移动,风树压低声音道:“如果下面真的是个墓圹,多半是长方竖井形墓。我们不妨假设,正中这一具尸身是墓主。那么,离他最近的两具无疑是腰坑里面的陪葬者,身份嘛,多半是墓主生前的近侍。两侧有位置对称的八具尸首,应该是殉葬的姬妾。最外围的上百副骨架,估计是作为‘人牲’的奴隶。这种格局,倒是跟商朝早期的王族墓很相似。”
    “这里的尸体你又怎么解释?”萧木客按着图中某处问道。
    风树定睛一看,只见那个地方画了六堆排列整齐的尸首。微微皱了下眉,风树迷惑道:“据我所知的墓室布局,死人摆在那个地方是大忌。难道……”仿佛想到了什么,风树转向兰飞扬,轻蔑地叫道:“喂,姓兰的!你的灵术不见得有多高明啊!你不能区分人和动物的尸骨对不对?”
    “但凡尸体,我都可以控制,管它是人还是动物。”兰飞扬的语音如同一条直线,没有高低起伏。罩在心头的压迫感似乎觉察不到了,但兰飞扬知道它没有消失,是自己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不是因为躯体功能的衰竭,亦不同于先前灵魂飘离的状态,而是肉体逐渐被别的生命所支配。
    仍旧直面着浮在半空中的洞穴。烛光摇曳中,那个黑暗深邃的洞显得很是突兀,却分毫没有降低它的存在感和真实感,兰飞扬确切地感到一股面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与不安。那种情愫像慢慢上涨的潮水,从脚踝渐渐浸到膝盖,冰冷他的指尖,漫过肩膀、脖子、嘴唇……
    其实,洞里只有一望无际的黑色,至少视线触及的区域如此。不过,洞中窜出一股怪异的味道,使兰飞扬直觉洞的深处蛰伏着某种形态的生命。那是一种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特殊气味,不是东西腐烂的恶臭,也绝对不能说是香气,带着陈旧的霉味,却又不是很强烈,隐隐夹杂着一丝铁质的气息。那味道还包含了来历不明的潮湿因子,扑打在脸上时,会引起散布的细细微微的凉意和心脏异常的悸动,错觉自己马上就要被吸进洞中。
    “丑八怪表哥!”玉美人泫然欲泣道:“不按时敷药,我洁白晶莹的脸上一定会留疤的!我像丝缎一般光滑的肌肤就会留下丑陋的痕迹……”
    “哦,这样啊!” 风树墨黑的眸子里闪动着戏谑的光芒。
    玉美人缓缓扬起脸,眼圈殷红着,眼里水光莹莹的,整个人媚的不可方物:“那……我告诉你们两个丑八怪一件事情。对你们非常重要的事情哦!作为交换条件,你帮我弄珍珠粉……”
    “你能知道什么重要的事啊?”风树不屑道。
    “我很久以前就注意到这件事了,”美人红艳的小嘴嘟了起来。直视着表兄的双目,玉无瑕坚定而不失娇媚道:“只是不愿意告诉你们罢了。要不是现在需要珍珠粉,我决不会对你们吐露半个字的!”
    “是吗?”冷哼了一声,风树双手环抱在胸前。一步步踱到房中央。风树居高临下地瞟向玉美人,却似刹那间跌入了一汪深潭——玉无瑕宛若两颗寒星的黑眸,竟放射出从没有过的认真与决绝。
    崖墓中的经历倏地苏醒过来,风树脑海里浮现一幕鲜明的景象:阴森森的洞室里,玉美人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把众人领出“千棺阵”。无声地叹了口气,风树暗忖道:“娘娘腔真发现了什么机密不成?”
    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风树沉下脸,用例行公事的口吻道:“那么,你说吧。”
    “不知好歹的家伙!”玉美人拂动手中的粉红小绢帕,不悦道:“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啊?”
    风树打了个呵欠:“你爱说不说。”
    “你——”被风树冷淡的反应激怒了,玉无瑕恨恨地瞪着表哥,因眼泪而泛起的雾花,氤氲在乌黑的大眼睛中。但不一会儿,玉美人又娇笑起来,袅袅娜娜地走近二人:“我差点又上你的当了!其实你心里不知多渴望了解这个秘密,偏要这样惺惺作态,无非是想惹我生气。可惜啊,我可不是仅仅拥有艳极无双的容颜,而是美貌与智慧的完美结合……”
    揉了下太阳穴,风树侧过身,再次观察墙上的影子。俊逸的眉往下压了压,一线失望的情绪缠绕着风树,同时心中升起一团疑云——对面的粉壁上,兰飞扬随着烛火的跳动而晃荡的影子又变得与其余三人没有一点区别。
    把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开,风树注目着呆站在角落里的兰飞扬,试探着问讯道:“兰兄,你干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子?那扇窗户有这么好看吗?”
    “我喜欢,”兰飞扬的举止令人联想起童年看过的木偶戏,虽然木偶的嘴巴在动,却明显地感觉话语声出自他方。
    胸口很闷,兰飞扬觉得脚踝和背部仿佛有虫子在蠕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思绪和长久累积形成的憎恨从洞的另一端流窜过来。
    空洞、没有生命力的眼里倒映着一个英俊的黑衣少年,兰飞扬依稀觉得刚才与他交谈过。然而,无论对方的问题,或是自己回应的内容,都没有残留下一点印象。很明显,自己的记忆有一部份丢失了,甚至不清楚有多少地方是空白的。想到这儿,兰飞扬不禁在内心低唤着自己的名字:“兰飞扬……”这名字大概没错,可是不协调的气氛挥之不去──窜入身体的异物正一点点成长,自己渐渐地不再是自己。
    “原来被异物入侵的感觉是没有感觉啊,”兰飞扬迷迷糊糊地思索着,“是谁在操控我?就跟我操控死人一样。当尸体被我驾驭着的时候,它会不会有跟我现在相同的感受?”
    “我发现,”纤指妖娆地缠上一绺头发,玉美人眉飞色舞道:“姓萧的丑八怪成天都没有表情,反正我从来没见他笑过;至于表哥你呢,面部表情又太夸张了,老是喜怒无常……”
    “这个不需要你来告诉我,”风树冷冽道。
    玉美人一跺脚,娇嗔道:“人家还没说完呢!果然跟预料的一样——你这么白痴,我本来就不指望你能领悟我讲的事情有多重要!”
    “对不起。请继续吧!”风树道歉的语言听不出任何内疚的成分,反而写满了危险的警告。
    昏黄灯火下,玉无瑕的脸美得有些不真实。高高昂起脖子,现出颈部华丽的线条,玉美人施恩惠般娓娓地说教道:“长期不笑会导致嘴角下垂,看上去仿佛带着怒容或者给人沉闷的感觉。这个样子,再精致的面庞也要大打折扣了!知道吗?经常微笑,唇角才会向上扬起,才显得好看。你们试着做做看,会给容貌增色不少哦!”
    不理会风树杀意四溢的眼神,玉美人神采奕奕地接着道:“笑也好,哭也罢,牵动脸部肌肉的时候一定不能用力。丑八怪表哥你一会儿笑,一会儿发火,最容易起皱纹了。尤其是眼角的鱼尾纹和额上的抬头纹……”
    “你最好早点回屋,”风树沉稳道,挟着风雨欲来的平静声韵:“趁现在还来得及。”
    “在大多数人看来,笑,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玉美人郑重其事道:“然而,只有力道和幅度都恰倒好处地笑,才能让脸庞变得更加动人,并且可以延缓衰老。”星眸一转,玉无瑕的俏脸上出现一抹梦幻的神色:“我的笑容,就是最为标准的。浅浅的,淡淡的,优雅美丽,有如月光下含苞待放的牡丹……”
    “啧,”终于无法再假装周遭的世界仅有空气,萧木客冷冷地扫了这对表兄弟一眼,站起身来。
    夜半的空气凉浸浸的,一阵冷气在耳后盘旋,仿佛死尸没有温度的手触摸着他的颈项。微不可见地,萧木客清瘦的躯干一震,抖了抖衣衫。他下意识望向卧房唯一的窗口,随即想起那两扇精致的窗户已经被风树的掌力震飞了——雪白的墙上,那个光秃秃的窗洞显得有些孤单,像是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同时,一种很不妥的感觉悄然压迫着胸膛。
    念头一转,萧木客发现了问题所在——风树与兰飞扬的对话中暗藏着玄机:前者早已击落了窗户,却恶意相询;而后者亦不揭穿,坦然声称自己在欣赏这并不存在的物体。看似荒谬的一场言谈,双方到底怀着什么意图?
    悄无声息地移近风树,萧木客笃定道:“你是故意的。问那种没道理的问题。”
    “那家伙一脸蠢相,不是被鬼上身了吧?”风树置身事外般啃着修剪得很短的指甲,骤然提高了音量:“兰兄,我知道你武功盖世,内力深厚,你来过来帮死洁癖这个忙好吗?”
    兰飞扬没有接腔,世界的轮廓正以可怕的速度消失,一切响动都微不足道了。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从洞的尽头散出来,渐渐逼进了他。这时,又是一阵尖锐刺耳的搔刮声,仿佛有种指甲很长的东西,抠着洞穴内壁费力地往外爬行。兰飞扬好像看到巨大的海啸迎面扑来,形成一片黑色的墙,将自己封锁在另一个不属于人类的空间里。
    “愿不愿意你好歹你说句话呀。这么不给我面子!”痞痞地调侃着。风树垂在身畔的左手不经意似的动了下,一溜锐风擦着兰飞扬的面颊掠过,没有划伤皮肤,却火辣辣的有若挨了一记耳光,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
    来不及理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但风树玩世不恭的轻笑回荡在耳边,随着切身之痛涌起的耻辱,立刻又吞噬掉全部的理智。两侧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兰飞扬双目赤红如血,面色铁青,过分的激怒以至嗓音都沙哑了:“无爱风树,你实在欺人太甚!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兰飞扬不雪今日之耻,誓不为人!你划下道来吧!”
    “慢着,慢着,”风树有气无力地抬起手,“你干嘛找我的碴啊?又不是我打你的。”
    “不是你?”兰飞扬半信半疑道。
    “真奇怪,”风树露出一丝伤脑筋意味的古怪浅笑,“以你的武功,不能分辨出偷袭你的人吗?”
    “胡扯!”阴鹫的眼哞向风树射去极端的恨意,兰飞扬倨傲道:“当然可以。”视线越过风树心不在焉的意态,对着萧木客波澜不惊的眼睛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停留在玉美人泪痕宛然的丽容上。心像被从高处掉下的石头砸中,兰飞扬似乎听见自己胸腔里碎裂的声音:“难道……刚才那一巴掌是美人打的?可是……自己什么地方惹她生气了?”
    宛如变了个人,兰飞扬深情款款地面向玉美人,眉眼温柔得几乎带水:“今天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吧。真是有缘分啊!日间相见,来不及招呼。敢问,这位美人该怎么称呼?不才兰飞扬,当前在鲁国供职,为太子办事。不过,在下实际上是齐人,家父从前在齐国担任过太傅……”
    “砰砰砰——”适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尴尬怪异的氛围,一个低哑的男音隔着门怯生生道:“小将军,有个人来庄上找你,说有要紧事。庄主请他在厅上叙话……”
    风树打断了这个前来通报的仆人,凌厉道:“他有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好像……说了,”门外的家仆不时发出牙关打架的颤音,“他好像……好像……姓……姓言!”语毕,不待风树发话,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远处狂奔而去。
    “跑得比兔子还快啊,”风树拉开门,瞅着那个已然在数丈之外并且不断缩小的青黑色背影,狭促道:“大家都认为这一带有鬼,可是他那个仓皇样儿,只怕鬼反而会被他吓到。”
    “是言不悔吗?”萧木客附在风树耳边,小声道:“恐怕船上出事了。”
    “大笨石来了?”风树自嘲地一笑,“看看去吧,说不定又有什么惊喜在等着我们呢!人生真是美妙啊!”
    “你们要走?”玉无瑕见状上前牵住表兄的衣袖。值此一瞬,美人眸中闪过万般哀切,啜泣着楚楚可怜道:“帮我弄好再走嘛,不然……”
    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下披风,风树收起案几上的“尸体分布图”,俊脸没有任何先兆地一寒,暴叱道:“滚——”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人家请你帮点小忙你凶神恶煞的吓唬她做什么?”兰飞扬一把揪起风树胸前的衣服,怒不可遏道:“她正要告诉我她的名字呢,你是分明就是有意干扰我们的!看,你把美人弄哭了!为什么我每次看到她,她都是在哭泣着!天底下竟会有你这样粗鲁不文的男人!”
    “他叫做玉无瑕,”风树辞色雍容道,“不好意思,兰兄,在下一贯如此粗鲁不文。我们马上要出去了。既然兰兄你这么好心,不妨留下把他哄好,顺便帮他那个小忙。”
    “留下来陪她?单独跟美人在一起?一定是有什么神灵在暗中保佑!”  每一个细胞都在雀跃欢呼,兰飞扬敷衍地笑着松开了手:“那……无爱老弟,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定替你好好照顾她。” 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兰飞扬小心翼翼掩饰着脸上的欣喜,闪光的眸子不断偷瞧风树的神色。
    萧木客拍了下风树的肩膀,轻轻蹙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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