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鲁殇侯

37 灰婴


“这里……”萧木客淡淡地瞥了风树一眼,低徐道:“居然什么异物都没有。可是……船上其他地方更不可能有什么。莫非……我根本想错了?”
    “也许吧,”风树信口答应了一声,别开脸不去看萧木客。伴随着鼻腔里时浓时淡的气息,一阵尖锐的声波开始侵袭他的耳膜,那是用指甲拼命抓挠着什么的音响。接着,左掌中央的印记一跳一跳地疼痛起来,好象那些尖利的指甲每一下都刮在他的手上。
    “你们在找什么?”毛不拔用不信任的目光瞄着风树与萧木客,“没事就走吧。”朝楼梯边退了半步,毛不拔单手撑着墙,明显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你们呆在下面想干什么?哎,我跟你们说,偷嘴这种事情十分的不光彩……”
    萧木客缓缓步向梯子,淡然的目瞳中还是不见一丝波澜。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心里蛰伏着一种无法释怀的情愫,彷佛不该离开这个地方似的。一面走一面再次打量了一遍货舱,萧木客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状况,可是心脏一直在胸腔内急促而不规律地跳动着。他直觉房子里面充溢着一股奇妙的苦闷气氛,却又说不出这种气氛是从何处散发出来的。视线下意识地回到那排罐子上面,萧木客的脚步沉重起来,他总感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遗漏了。
    “嘻嘻——”这时,一声轻笑从头顶方向传来,在被食物分隔成许多小空间的货舱内回响;那笑声又细又尖,耳熟得不可思议。风树一惊,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满屋幽绿的荧光掩映中,一点寒光流星样转瞬即逝;萧木客应声回头,只见一枚血影魔针穿过斜上方的小洞,钉进了墙后面一张棕黄色的古怪脸孔——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和惊叫,下一秒,那张怪脸诡异地消失了,只留下墙壁上那个孤零零的方形小孔,一股股白色的冷气从那里灌进来。
    “那是……”风树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疑惑道:“刚才那声笑……好象在哪里听过……可是,刚刚那是什么东西?那么黄的脸?不是人类吧?还有,那个洞不是通到大师姐的房间吗?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你大师姐现在在什么地方?”萧木客面色一变,把刀横在身前往外跑去。摇了下头,风树与毛不拔懒洋洋地跟在后面。
    在船舷边赶上了萧木客,风树一把扯住他的袖口,悠闲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大师姐肯定不会有事啦!我跟你说,你这样子闯进她的房间她才是会不高兴呢!”
    “放手,”萧木客冷冷道,“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实在是……”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一道淡蓝色的高大身影,萧木客住了口,侧头望向冷无言。
    风树转过身,漫不经心地朝冷无言挥了挥手,招呼道:“大师姐!”
    冷无言没有听见一般,不紧不慢地从两人之间挤了过去,怀里抱着一只包袱,容色平静。剑眉微皱,风树提高了音量叫道:“大师姐,请留步。我有事要跟你请教。”
    冷无言站定了身子,冷漠地吐出一个字来:“说。”
    “大师姐,”风树直视着冷无言的眼睛,凌厉道:“我刚才在你的房间里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它的脸是棕黄色的。我用毒针射它,结果针陷进了它的身体里,可是一滴血也没有流。大师姐,关于这个东西,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冷无言漠然地答道,回身欲走。
    “大师姐——”黑影一晃,风树已经拦在了冷无言前面,严肃道:“你确定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大师姐,请你记住你是来帮我的!这句话我不想再对你重复了!你知道当下的情势有多严峻吗?现在我们身边危机四伏,你不要太过分了!”
    冷无言冷冷道:“你在我屋里看见奇怪的东西是一件事情,我跟你说话是另外一件事情,这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萧木客不动声色地拍了下风树,仰头盯着冷无言,轻声道:“我们想进你的房间去查看,可以吗?”
    “不可以,”冷无言一成不变的脸庞如同千年封结的冰山,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从不曾滋长任何情绪。
    “‘不可以’?哼,这三个字,等你能打过我了再说吧!”风树冷笑道,黑水晶样的眸子里透出酷厉的血光:“你走吧。最后再问一遍,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冷无言凉薄道:“你有个东西一直寄放在我那里。该拿回去了吧。不要我扔了。”
    “我有东西寄放在你那里?”风树闻言一怔,“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我完全没印象了?是什么东西?”
    “几天以前,”冷无言淡漠道,不慌不忙地掉转身子,向船舱内走去。紧锁着眉头,萧木客轻轻推了风树一把,飞快地比了个“跟上”的手势。
    拉开房门,冷无言径自走到房中央伫立着。四下扫了一圈,她冷冰冰道:“看样子躲起来了。”俯下身,冷无言张望着案几底下:“也不在这里。”直起腰,她步态安然地跨到衣柜前边,一下子推开了柜门,探手从堆叠的衣物之下拽出一支木制拐杖来。神色自若地把木杖抛到风树脚下,冷无言淡薄道:“就是这根拐杖。”
    嘴唇动了下,却说不出话来,风树呆呆地凝注着地板上的拐杖——说不清确切种类的木料,三眼怪兽造型的杖头,叉在杖身中部的细细的“手臂”——分明就是他们在崖墓中遇见的第一支拐杖——风树的颈部至今残存着它留下的掐痕。
    深吸一口气,风树理了理额前的乱发,缓缓蹲下身子,把那支拐杖握在手中细细地端详着。回想起来,他已然从那张木雕的三眼兽面上目睹了好几种表情——第一次见面时的木然神态,后来的妖异笑脸,以及现在杖头上露出的几分怒容。用指尖摩挲着杖头表面,风树发觉,在兽脸接近眉心的地方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小洞——血影魔针嵌入的印记。整个拐杖的温度很低,虽然看不到积结的霜层,手触碰到的地方却会凝成许多小水珠。
    沉默了半晌,风树生涩道:“这东西是我寄放在你那里的?我什么时候说的?一定是你弄错了,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我第一次进崖墓的时候,”冷无言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声道,“当时这拐杖跟着我,后来我发功把它冻住了,然后,你对我说‘这支拐杖还是你拿着吧’。按我理解,你的意思是要把它寄放在我这里。”
    “我……”风树伸手揉着太阳穴,苦笑道:“我有让你把它拿回船上吗?那……我们回船以后你怎么不马上问我这事呢?”
    冷无言冷淡道:“你托我保管东西,应该是你来找我要。”
    “就算是这样吧,我说不过你,”风树没好气道,“如此说来,这些天它一直跟我们一起呆在船舱里?它在你的房里,不是应该被冻僵了吗?怎么刚才我看它好象……自己会跑……”
    冷无言冷冷道:“我晚上睡着以后散出的内力比白天弱不少,又或者我离开房间的时间过长,它就会解冻。”
    “你的意思是……”风树诧异的眸光在冷无言与拐杖之间游移着,“今天不是它第一次在船上走动?”
    “不是,”冷无言平静道,“每天晚上它都在房间里跳或者笑,有点吵。你最好立刻把它拿走。”
    萧木客接过风树手里的拐杖,淡定的凤目中划过一缕忧虑:“真是太险了。这东西是个什么来头连我也说不上来,显然,是个扎手货。这么些天……我们太疏忽了。好在你大师姐平安无事。”
    “大师姐嘛,我一点都不会担心她,”风树耸耸肩,斜睨着那根神秘的拐杖,现出一抹深沉的微笑:“问题是,现在怎么处理它?这东西,该怎么储存?还是继续冷藏吗?”
    “冷小姐,走啦!”毛不拔在船舱外扯着嗓子喊话,“我跟你说,我是安排你坐拉行李的马车走。因为就你一个女人家,不可能单独给你弄一辆马车,太浪费钱了!”
    似乎毫不介意毛不拔的无礼,冷无言脸上终是无动於衷的一百零一号神情。慢条斯理地将柜中衣物往里推了推,合上柜门,冷无言抱起包袱贴于胸口,意态漠然地步出门去。
    风树与萧木客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萧木客坚决地抓住拐杖横在身畔,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东西暂时由我拿着呵。等一阵回到庄上,我们把兰飞扬和东方先生请过来一起研究下。”
    “犯不着啦,”风树吊儿郎当地笑笑,身子后仰,斜倚着墙壁,左手支在衣柜上,向萧木客伸出了右手:“给我,塞进百宝囊里就好了。”
    “这样可以吗?”萧木客显出几分犹豫:“不保险吧?”
    风树不耐烦道:“给我啦!百宝囊可是道行高深的妖精制作的宝物,放在这里不会有问题的!”蓦地,笑容微微僵了下,一阵刺骨的寒意覆上了风树的左手——他搭在衣柜侧面的腕部被一只粘湿冰凉的手紧紧攥住,风树感觉那手掌非常小,像是婴儿的手一样;接着,一股比先前放大了许多倍的怪味须臾之间填满鼻腔。略微转了转颈部,风树不动声色地瞟向自己左后方,视线却被柜子隔断了。噙着一抹睥睨不群的狂傲微笑,风树右臂悬在半空中不动,左掌暗自发力,试图翻转过去触摸那手的主人,他觉得那东西好象是从墙壁与衣柜之间的狭小缝隙里探出的。
    “你怎么了?”萧木客冷冷淡淡地问讯道,“心不在焉的。我想了一下,百宝囊,我认为它……是利用很强大的妖力,把异界划出空间来储藏东西,以灵力和血作为契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把拐杖放在里面应该是安全的。”
    “嗯,”风树深吸了口气,一咬牙,把手腕挣脱出来。犹如毒蛇吐出的信子,风树左手顺势向后想要捉住那只偷袭的东西。摊开的手似乎摸到了什么,掌心传来碰到异物的触觉,然而,没等风树辨别出掌下物体的质地,一声微弱的悲鸣闯进了他的耳朵,紧跟着,手里一轻,那种冷入骨髓的冰冻粘滑的触感消失了。张着的左掌中央生出几星刺痒的感觉,风树定睛一看,几根柔细的、沾着血的发丝飘落在手上。
    若有所思的把左手举到脸前,风树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腕部,没有半点伤痕。不断在脑中回放刚才那声惨叫,他平视着那些被血水洇湿的头发,低声嘲讽道:“鬼叫什么?我轻轻碰了你一下而已。只能你掐我吗?真没用!”
    “刚刚怎么回事?”萧木客挑起眼皮看者风树,薄醉一样笼着烟雾的眼里射出犀利的光芒:“你有事情瞒着我。你在衣柜后面捞什么?那是什么声音?”抢到风树前面,萧木客一把将衣柜推到屋子另一个角落。自然,此时的柜子后面空空如也。
    “没什么,”风树玩世不恭地一笑,自萧木客手里夺下拐杖装入百宝囊中:“我觉得柜子后面有东西就伸手去摸摸看呗!实际上,里面真的有东西,尽管我不确定是什么。不过,那家伙胆小着呢,还没碰到它就跑得没影了!”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根毛发递给萧木客,风树辞色雍容道:“喏,这就是它留下的!”
    双手环抱在胸前,萧木客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那根头发在风树的指间飘摇,一粒一粒的血珠从发尖滴落下来,渐渐染红了地板。倏然伸手抽走了那根头发,萧木客用两只瘦削纤长的手指夹着那冒血的发丝凑到鼻端嗅着。半晌,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任凭头发在风中打着旋儿缓缓坠落地面。侧目远眺着舷窗外的晴空一角,萧木客低声道:“这头发跟昨晚我给你看的那些一摸一样,应该是来自同一只东西。那东西很厉害,但是,它跟没有脸的女人,以及那个剥皮的怪物,都不是一个种类的灵。”
    “我一点都不觉得它厉害,”风树打了个呵欠,小声嘀咕道,眸中却是一片澄澈与森酷:“这样说来,如今我们可以确定——那桩命案的凶手不是人类,但它既不是没有脸的女人,也不是头发会流血的家伙,亦不是老楼里那只吊颈鬼,更不是那根会笑的拐杖。那么……这附近还有些什么邪物呢?”
    眼底闪过一道含义不明的厉光,萧木客阴沉沉道:“被兰飞扬操控的那些尸体。”
    “那些活死人啊!”风树沉吟道,“除了许清浅和那个下人,庄里还有别的受他控制的死尸吗?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们出门前许慎风不是说一个家奴失踪了吗?其实就是那个被兰飞扬杀掉的仆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兰飞扬好像比我们还要吃惊。我看他那副紧张的样子完全不似装的……难道说……”
    “别讲外行话,”萧木客冷冷地打断了风树,“那些行尸走肉本身并不具备威胁性。如果没有驭尸者的操纵,它们根本连最低等的鬼灵都不如。你不是学过赶尸吗?你该知道,那些没有意识的躯干是无法摆脱施术者掌控的。即使法术失败,也不会发生反噬,只是不能驱动它们罢了。”
    “玄术嘛,我只学过一些很粗浅的,”风树自嘲地笑了下,“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可是按你说的,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有人操控,那些活尸就可以干出很多事情来呢?”
    “你还是怀疑兰飞扬?”萧木客的眼光从舷窗外收了回来,落在风树握拳的左手上。
    风树耸耸肩:“不管是谁,人皮要来有什么用啊?奇怪的嗜好!我看,只有搁在兰飞扬那疯子身上才解释得通。”不经意地抬起头,风树正好对上萧木客俊洌的眼睛,那眼神极其锐利。心头微微一震,风树尽量自然地错开了自己的视线。过了几十秒,他略微抬眼,发现萧木客仍在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俊颜一沉,风树口气不善道:“喂,你盯着本少爷干什么?想找碴啊!还是你见鬼了?”
    “我只是有点奇怪,”萧木客恢复一贯的沉静神色,声韵中带出几分冷淡的距离感:“你今天洗手的次数竟然超过了你表弟。你自己没有发觉吗?”
    “我高兴!本少爷一天洗几次手跟你有关系吗?”风树白了萧木客一眼,心中警钟长鸣:“不可以再做那么幼稚的举动了,即使是无意识的也不可以。明明知道不可能洗掉。干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不是我无爱风树的作风。”
    “我要回房收拾点东西,”萧木客并没有追问,只平淡地交待了一句:“你有东西要带下船吗?自己打点一下。凶手多半还是在许家庄。事不宜迟,我们得马上赶回去。”语毕萧木客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嗯,”风树散漫道,轻轻挑眉,递给萧木客一个寻衅的回应眼色。下一秒,只听风树一声惊呼,黑影闪动,他已经立在萧木客身旁,右手持剑,左手压在萧木客的肩上,戒备地扫视着门外的走道——眼波转到那月白色背影上的一瞬,风树看见一个铅灰色的婴儿趴在萧木客的右侧肩头——那婴孩长着畸大变形的头颅,两只眼眶里充满了沙砾似的白色颗粒状物体,全身随处可见破溃的皮肤,躯干上粘附着一缕缕鲜血淋漓的发丝。
    “怎么了?”萧木客淡淡地瞟了风树一眼,沉稳道:“你又看见什么了?”
    摇摇头,风树怔怔望着门外的走廊——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伏在地板上,慢慢向走道的尽头爬去。慢镜头一般,那婴儿突然停住了,徐徐回过头直面着风树,含满白色小物块的眼睛眨动了下。这时,前方转角处涌出一蓬血淋淋的黑发,婴孩缓缓爬进了那头发里。接着,染血的长发连同婴孩一道消失在过道转弯的地方。
    眉目间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戾气,风树浅浅一笑道:“不习惯而已。一夜之间看到很多以前看不见的东西。刚才那只也是这船的常住鬼吗?”
    “刚才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萧木客严肃道,“你看到什么了?”
    垂下手拨弄着剑上的挂饰,风树迟疑了片刻,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不就是那些……东西呗,你知道的。应该没有危险啦,看惯了就好了。”
    萧木客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随手带上了门。立在过道中,萧木客朝四面张望了一会儿,平定地从自己肩膀上取下几丝被鲜血粘在一起的头发,冰封的眸中不见半点情绪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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